里姆斯基重归圣彼得堡时已经时值秋天,整个城市都被一种清澄的气息围裹着。他住在一所有着大花园的房子中,那个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的小路两边开满了芳香的鲜花。里姆斯基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墙上的沉重的树枝,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像野外的牧场。黄昏来临时,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光波,松树荫下映着似蓝非蓝的反光。夜里,种种的香气在花园中飘浮,呼吸一下这芳洌的气息就足让困倦的人为之一振。里姆斯基常常趴在窗棂上,体味着那片和平恬静的境界。在湫隘的小路尽头,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音乐在耳边响起来,他听着差不多要睡着了……他开始感到过去渴望的事物向他招手,而自己却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在躲躲闪闪地走近它。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里姆斯基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去拜访巴拉基列夫。他边走边回想着几年前与巴拉基列夫的友谊,想着几年海上生活给他的音乐道路带来灾难,“巴拉基列夫还会热情地对待我吗?其他的人写出新的作品了吗?我还会与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吗”?这一连串的疑问真搅得他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多么熟悉的琴声从那个熟悉的窗口传出,里姆斯基感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爱的朋友们,我回来了,我带着海的气息又回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按响门铃时,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噢,这不是可爱的里姆斯基吗!我的神童,你还走吗?你千万别离开我了,快告诉我,你这几年在海上是怎样的?你还爱音乐吗?”巴拉基列夫一连串的问话让里姆斯基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猛地抱紧巴拉基列夫,把已经泪水四溢的脸深深地埋在巴拉基列夫的怀抱中。
听到里姆斯基说不再离开时,巴拉基列夫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一会儿神经质地跳到琴前,即兴地弹奏一曲如狂欢节样的音乐,一会儿又一声不响地仔细听里姆斯基讲述海的壮伟与神奇,他依旧精力充沛,目光炯炯。从巴拉基列夫那里,里姆斯基了解到他在海外旅行时,时代的潮流不断向前推进,音乐界也有了很多新的发展,义务音乐学校创办起来了,由巴拉基夫与洛玛金共同担任学校音乐会的指挥,理查·瓦格纳在音乐爱好者协会的邀请之下到圣彼得堡来了一次,使当地的音乐界对他的作品有了认识。管弦乐队还由瓦格纳来指挥,并做了几次典型的演奏,此后圣彼得堡所有乐队的指挥都学他的样子而背向观众,面对乐队了。听着巴拉基列夫滔滔不绝的谈话,里姆斯基愈发地感到这才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就像一只离不开大海的海燕,远离这里他会变得颓丧终日,平庸不堪。他下决心重新点燃那把深藏胸中的圣火,让它在这片属于他的世界熊熊燃烧……
在这次初访中,里姆斯基还听巴拉基列夫提到一位叫鲍罗丁的人,他是新近加入这个集体的,而且在音乐创作上颇有前途和希望。巴拉基列夫还弹奏了鲍罗丁的《bE大调交响曲》第一乐章,里姆斯基听后虽然没有感到喜悦,但音乐的风格与和声配置却让他惊奇——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不久之后的相识使里姆斯基对这位鲍罗丁先生相见恨晚。鲍罗丁比里姆斯基大十来岁,是一个医学院的化学教授,寓所就在立铁奈桥附近的学校宿舍里。他谈吐风趣,带有一种学院气,喜欢盯着人看的同时思考问题。他也非常高兴能同里姆斯基相识,因为他早已听巴拉基列夫详细地介绍过里姆斯基的音乐天赋,并且非常渴望同里姆斯基讨论音乐与音乐家。此后,里姆斯基便成了鲍罗丁的座上客。
鲍罗丁很喜欢里姆斯基出海巡航之前作的那篇交响曲,他曾听巴拉基列夫与穆索尔斯基四手联弹过它。他对里姆斯基大声地称赞,谈自己对这部乐曲的思考,而且还谈自己的那部《bE大调交响曲》的不足之处,希望里姆斯基给他提意见,他还将在海外避暑时收集到的另几个乐章的素材一股脑儿地搬出来,请里姆斯基帮他筛选。当里姆斯基凭着记忆弹奏他的第一乐章时,他快乐得差不多要拥抱他了,他大声说着自己写作时的体会,深为里姆斯基高深的音乐理解力所折服。鲍罗丁还常请里姆斯基听他演奏大提琴、双簧管和长笛,与他一起研究配器方面的知识。在他兄长一样的关怀中,里姆斯基深感创作的快乐。
有时,里姆斯基会在与鲍罗丁住宅相邻的实验室中找到他。鲍罗丁坐在一个充满了无色气体的曲颈蒸馏瓶面前,把它从一个容器通过试管装到另一个容器蒸馏,里姆斯基就笑着说他在“化虚为空”。但有时则相反,两人会在实验室中坐上半天,全神注意着实验的结果,里姆斯基这时就会感叹那些玻璃瓶中红红绿绿溶液的神奇魔力,两种不同颜色的药液混在一起就变成了清水一般透明。而不知什么时候瓶中的液体会突然冒起烟来,那一缕缕回旋上升又下降的烟雾真像一段优雅的旋律,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陷入遐想中。工作完毕了,他们就会回到家中,用一段自己创作的旋律来扫除工作的疲劳。鲍罗丁常在中途让人大吃一惊地跳起来,跑回实验室去看看有什么东西烧掉了或是沸溢着,而且经过走廊时,他嘴里总是反复哼着一连串的七度音程或是九度音程。他快速地巡视一圈之后,两人就会继续他们的弹奏或谈话。鲍罗丁的妻子雅卡特吕娜·塞其耶芙娜是个风姿绰约、彬彬有礼的少妇,弹得一手好琴,而且非常崇拜她丈夫的天才。里姆斯基同鲍罗丁谈论时,她常侧耳聆听,听到兴致所至时,还会小心翼翼地提出问题,而且往往切中他们谈话的中心,甚至还会将两位作曲家问得哑口无言。里姆斯基与之四手联弹时,发现了她对乐曲有着相当独到的见解,她会把华彩炫技的乐句处理得比作曲者本人更为细腻,把粗犷豪放、密集而快速的和弦弹奏得既有力而不失温文。有这样一位乐感超人的合作者与妻子,鲍罗丁深感自豪。看着他们如此的幸福,里姆斯基打心底为他们高兴。
巴拉基列夫为首的音乐集团,包括巴拉基列夫、居伊、穆索尔斯基、鲍罗丁、里姆斯基等人。在巴拉基列夫的鼓励下,里姆斯基重新回到了他的交响曲写作之中。他补写了诙谐曲乐章里的中间段,使整部作品符合交响曲的结构。他感到了作曲家的辛劳不仅在于对音乐瞬间的准确把握,还在于需要在头脑中建立起像建筑师般的逻辑思维体系,不仅要将美妙的声音收集在一起,关键一点是将它们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使它们像宏伟建筑中的一砖一石,互为依存,互为和谐,只有这样,那座始于内心而最终将被听众欣赏的流动的建筑才能在每一个人的听觉世界中成为美妙的代名词——不过是最基本的要求而已。更进一步地讲,称得上优秀的作曲家会像一位技艺高超的烹饪大师,他知道在何处点缀才能使乐曲更有意韵,在何时掀起高潮才能让音乐趋于完美,本来孤零零地不代表任何东西的音符,被他放在音乐的某处便会马上熠熠生辉,这样,由千万个独立的音符缺一不可地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整部作品马上就会令人叹服。
由于巴拉基列夫正处于一个很有利的位置——义务音乐学校乐队的指挥,所以当里姆斯基的《bE小调交响曲》完成之后,他决定让它成为真正响着的音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里姆斯基快乐得像个孩子,他一口气跑出好远,在松柔的草坪上打着滚儿,向每一位路人问好,仿佛整个天空都在向他微笑着。但他突然一下子又担心起来,害怕有什么意外会取消这次演出,于是又跑回巴拉基列夫家中要人家向他保证音乐会要如期举行,在得到了可靠的保证后他才放下心来,但是他又担心起演奏的效果来,于是又一溜儿烟似的跑回寓所把整曲的配器从头至尾地仔细审视一番,在感到实在是无可修改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和衣而睡。进入梦乡的作曲家的脸是幸福的,他正被自己的音乐拉扯着,那音乐仿佛是他的孩子,他愈仔细地端详愈感安慰。其中的每一个和弦都是一个真实的记载,是他那充满创造力的思想与他充满激情的一腔热血在瞬间留下的碰撞的轨迹……
音乐会定于12月30日在市参议会大厅举行,照常例,正式的演奏之前还有两次预演。里姆斯基在迪尔吕亚宾大厦的办公室里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的工作量,只是负责一切书信来往,起草所有的报告和公文,都是些“等因奉此”,“鉴核只遵”的老一套,所以一有空闲,他便跑去看排练,去欣赏巴拉基列夫娴熟的指挥技术。指挥技术当时对里姆斯基来说还是一个神秘莫测的谜,他坐在离乐队不远的排椅上听着在巴拉基列夫的指挥下乐队反复地进行分部演奏。当有乐队成员拉错的时候,巴拉基列夫会用严厉异常的口吻呵斥他,当音乐完成得符合他的心意之时,他会像刚睡醒的孩子一样露出微笑,并且连声说:“就是这样,没错,孩子们,你们不错。”音乐被他拆开,在各个部分都以最佳音色完成了乐谱之后,乐曲又被他再次组合在一起。他仿佛是一个严格谨慎的工程师,在保证各部分零件都如愿地运转时才开动整个机器。里姆斯基呆呆地坐在那里,随着音乐的进行,一行行清晰的总谱在脑海中出现,原来像图画一样排列有序的音符纷纷变成了饱含感情的声音——作曲家的音乐离开了指挥的处理就会枯萎,就像沙漠中的甘泉,不被人发掘时永远没有人说它珍贵。巴拉基列夫的全能的天才创作使里姆斯基对他有了进一步的敬畏之情,他认为巴拉基列夫是无可挑剔的大师,自己只是个追随者。巴拉基列夫在指挥技术、钢琴技巧、作曲理论,甚至关于他是圣彼得堡第一流音乐家的故事,对里姆斯基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偶然作了点乐曲而已,一个无足轻重、不学无术,连音乐常识都知道的不全的海军官员而已。那时,居伊也开始了他为《圣彼得堡公报》写评论的活动,所以除了对他的乐曲有所爱好之外,因为他是艺术领域中的一个真正的工作者,里姆斯基不得不对他产生了敬服。他认为居伊的音乐评论总是那样生动,而且切中要害,他是这个领域中的第一人,自己只要紧跟他与巴拉基列夫就会取得巨大的成绩的。
音乐会如期的举行了,除了里姆斯基的交响曲,还有莫扎特的《安魂曲》。音乐还没有开始时,里姆斯基默默地坐在人群中,听大家议论着他与他的交响曲。“这个里姆斯基听说是个海军少尉,他能写出交响曲?真让不可思议。”“我想他是个裁缝,噢,那种会用麻绳儿把布片连在一块儿的家伙,你们听明白了吗?他是个音乐裁缝!”“嘘,瞧,巴拉基列夫,他可是个天才,在音乐上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内行。”这时,乐队已经对完了弦,看到巴拉基列夫走上指挥台,里姆斯基激动得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两只手互相紧紧地握着,颤抖着,整个大厅顿时静得出奇。人们都侧耳等待着。只见巴拉基列夫潇洒地将手一挥,一个让人舒服的大三和弦坚定地奏出——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的里姆斯基长出一口气,“终于来了,它终于奏响了,我的心声——它不可扼制。”
音乐好似一阵湍急的洪流,它冲毁一切,不可阻挡,它像海上的狂风在人们心中掀起感情的巨浪,它不让你有片刻的思虑,片刻的歇息,它编织了一张巨大无边的网,将所有在场的人网于其中,使你不由自主地被它左右。它一会儿在抒情,让你感受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之歌;一会儿又威严起来,让你发现躲在光明之后的丑恶与邪毒;一会儿它又在说教,让你知道人生本来就是一滴水,当它汇入海洋时就会无影无踪,而那海洋就是社会……所有的听众都不可避免地为之惊讶了。他们有的瞪大了眼睛,仿佛那音乐能够看到;有的不断扶住眼镜,似乎那声音要压碎他的镜片,让他一片模糊;有的侧着头,微闭双目,像是在思考,又像在追寻音乐的轨迹,以求发现它真正的含义……最后一声长鸣,好像船儿回港的号角,音乐结束。但大厅里还是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目送音乐逝去的背影,当巴拉基列夫抬手示意乐队站立起身时,人们猛地醒悟过来,于是欢呼声、掌声响彻大厅,鲜花与飞吻被抛到台上。里姆斯基被邀请上台,他的一身海军制服让台下的人们大为惊奇,他们不相信这样感人的音乐是出自军人之笔,因为军人只给人留下一种粗俗与无知的印象,他们又犹豫了片刻,掌声再次响起,里姆斯基还看到演出前的几个议论他的人也在欢呼着,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一把拉住巴拉基列夫的手臂,高举过头顶,他看到巴拉基列夫也热泪盈眶,嘴唇激动地颤抖着……音乐会结束,还不断有人围住里姆斯基,请他介绍他的身世,创作交响曲的经过,当然最多的还是向他表示祝贺。
居伊在《圣彼得堡公报》上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评论,将里姆斯基赞誉为“第一个”写俄罗斯交响曲的人。而公众认为此种称呼甚为恰当,里姆斯基当之无愧地接受了此种殊荣。在此次演奏会之后,义务音乐学校的同人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聚会,里姆斯基也在被邀请之列,会上有很多音乐界的名人发表讲话,当介绍到里姆斯基时,大家都为他的健康干杯,极为兴奋的里姆斯基还即兴弹奏一曲,是将他的交响曲进行了复杂的变奏,只见他如气吞万里的铁骑在凝重的音乐声中奔腾,他一点也不拘束,没有丝毫的造作,连巴拉基列夫也侧过身来,他感叹到:“里姆斯基在成长,有一天他会震惊整个世界。”整个聚会的人都在看着里姆斯基,他们深为音乐的深邃而折服。此时的他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自己在创造、在倾诉。“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里姆斯基受着光明的照耀,一阵电流从他身上穿过,好像在黑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像在人堆中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乐思把他渗透了,那是一片耀眼的星云,曲子的结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四射的句子,在阴暗处灿烂无比,跟浮雕一般分明。那是接踵而至的闪电,在每一次扯拽的光明中一些新的天地显露出来。这源源不断的灵感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像布满的千千万万的明星。他让所有的人为之振奋,为之新生而落泪,他揩去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龌龊的灵魂之尘。一座饱含灼热熔岩的山峰似乎正在喷射,让万物为之颤抖,为之拜服……里姆斯基低头摸索着,前进着,受到了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击撞的力的鼓动,在如海洋奔腾不羁的作品中放进一股奋勇而强烈的生命,这是胜过语言10倍的表白。音乐进入了最后的高潮,欢乐之声如翻江倒海,它像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它像一团烈火迸射出来,那巨大的火焰让所有人都虔敬地眯起双眼。
春天的脚步声又近了,里姆斯基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奔向微有绿意的草地,在那里听着小草拱出土地的声音,听在阳光的烘烤下露珠蒸发成水汽的声音,仿佛他可以同它们对话,同它们交流各自的心声似的。他一个人躺在小船中,回忆海上的岁月,他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飘浮,多甜蜜,多快乐!……浴着阳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摇摆的小船底下,他感觉到深沉的水波。他懒懒的把手浸在水里,抬起头把下巴搁在船边上,像儿时那样望着湖水流过。他看见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灵像闪电般飞逝……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过。他对着眼前这种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想笑了……
小船随着温暖的微风与迟缓的水波飘浮。天气温和,阳光明媚,四下里静得出奇。
里姆斯基与巴拉基列夫等人开始从事收集民歌的工作。他们把收集来的俄罗斯民歌配置以和声,并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巴拉基列夫在高加索旅行时记录了很多东方的旋律和舞曲,当以钢琴曲的形式出现时,往往精彩得让人大吃一惊。看着巴拉基列夫得意的神情,里姆斯基深为几年前的航海而惋惜,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收集民歌的重要性,再说当时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去收集,他开始感觉虚度光阴的可怕。在同一时期内,巴拉基列夫的《C大调交响曲》开始萌芽,他的第一乐章的1/3已经写成为管弦乐曲。此时,以俄罗斯主题《派塔拉的夏拉塔拉》写成的诙谐曲乐章和最后乐章也都有了初稿,其中俄罗斯的主题是里姆斯基在儿时听伯父彼得唱过的,他在琴上弹出时,立刻被巴拉基列夫相中了,他从此往往以这个主题的运用来强调民歌在创作中的巨大作用。这是一篇很动听的诙谐曲,那些根据东方的主题写作的多段的美妙音乐如《狮子守护金苹果》、《火鸟飞翔》都让人如醉如痴,这些也都深得其原始素材的提携,否则无论巴拉基列夫的钢琴弹奏得如何高超玄妙,也无法让人觉得情趣盎然。
居伊正在写《威廉·雷克立夫》,穆索尔斯基也在以《萨朗波》为脚本写一部歌剧,他偶然在巴拉基列夫家或是居伊家弹奏其中的片段时,大家一方面对它的主题和乐思美妙动听的部分加以称赞,一方面对于其紊乱和荒谬之处,却也毫不留情地痛加指责,比如居伊的夫人就说她不能容忍剧中一场喧闹而不合情理的暴风雨。鲍罗丁还在继续努力写他的交响曲,并且不时将其中美妙的片段披露给大家。已经积聚了大量乐思的里姆斯基则准备写一篇《俄罗斯主题序曲》。他精心地选出了《光荣颂》、《踟蹰门侧》和《伊万穿一件宽大的上衣》几个主题,请巴拉基列夫看时,却遭到了反对,他认为后两个主题雷同之处很多。可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次里姆斯基却倔强地坚持己见——这是因为他已用这两个主题写成了一点变奏曲,并且设计了一些有色彩的和声,他不愿放弃这些已经写好的东西。在没有听到巴拉基列夫继续反驳之后,里姆斯基乘小快艇去芬兰旅行。
芬兰的夏天让所有的游人迷醉,而里姆斯基却为它的大雷雨赞叹。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要沸腾了。人们都渴望躲在别墅里纳凉,而里姆斯基却像一个老练的水手不时地向远方·望。大地寂静无声地昏睡着。他的头嗡嗡地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沉甸甸的高举的锤子砸在乌云的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同树叶一起发抖……随后又是一片寂静。天空与人都在等待着。
这时的等待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了的灵魂在沸腾,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在心中碰撞。终于,它来了……生命中的各个隐蔽的部分,都如乌云堆砌。一堆堆蓝得发黑的东西,不时让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个巨大的口子——它们飞逝得使人眼花缭乱,从四面八方来包围心灵,而后,光明熄灭了,昏暗突然又笼罩了整个天空。那简直是如醉如狂的时刻——意识的火焰变得硕大无比,莫可名状。一些久积胸中的郁闷和在它下面的灵感之泉统统地解放了,潮水一样的音乐让他大叫,让他在大雷雨中奔跑,他的序曲就这样被引发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夏末,序曲的总谱终于完成。当时,巴拉基列夫在克林,一直到秋天才返回圣彼得堡。他回来之后常常弹奏两个后来用在钢琴幻想曲《伊士莱美》里的东方主题。第一个降D大调的主题乃是他在高加索时学到的,另一个D大调的是他在莫斯科时听尼古拉耶夫唱的民歌主题。与此同时,巴拉基列夫开始更多地弹奏他的管弦幻想曲《塔玛拉》里的一些主题,快板乐章的第一主题是他去参观近卫军兵营时听来的一个旋律——那是一些东方人在一具类似三角琴或吉他乐器上搞出的音乐。当他将里姆斯基的序曲在钢琴上弹奏出来时,他显出了不屑的神情,他不耐烦而随意地瞟着乐谱,粗重地抓着和弦,将乐曲中隐含的激情全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出来,似乎他已极度轻视了它的价值。里姆斯基在旁边听着他漫无目的地弹奏,心中美妙的乐思全被噪耳的琴声抛得杳无影踪,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音乐,甚至怀疑那源于内心真实的情感的价值。“是否我是盲目的?我是不是过于真实?”他在那里反复地自问,神情木讷,连巴拉基列夫在中途忽然停止弹奏都未注意。
巴拉基列夫在地毯上反复地踱来踱去,不时地在里姆斯基跟前停住,又猛地转过身去,把目光投向窗外。里姆斯基则仿佛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连头也不抬一下,并且不停地搓着双手,他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的无声仿佛是对巴拉基列夫的反抗,他认为巴拉基列夫根本没有理解他的音乐,但久已固定的权威感使他欲言又止。终于,巴拉基列夫首先开口了,他略带嘲笑地问:“这就是你认为要超过前一首的序曲吗?我想这不过是一个不懂音乐美丑的人写着玩的东西吧!”听着巴拉基列夫尖刻的话语,里姆斯基猛地抬起头来,这一来倒让巴拉基列夫局促不安起来,因为他看到里姆斯基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日温柔谦卑的目光,而代之以穿透人心的光芒。他虽然没有反驳什么,但那强烈自信摄人心魄的目光却让巴拉基列夫不敢再与之对视。里姆斯基的心乱极了,一方面是他既信任又崇敬的领路人;另一方面却是他从未有过的源于内心与自然完美结合的音乐,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音乐如此自信过,凭着直觉他认为这次是对的。但他终于放弃了,他不能不尊敬巴拉基列夫的意见——理智强烈地迫使他屈服。他向巴拉基列夫说了些无表情的道歉的话,并说要更正自己的创作思维,而巴拉基列夫却意外地客套,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里姆斯基已经不受他的创作的约束,那种对他唯命是从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虽然这首序曲不被巴拉基列夫欣赏,但鲍罗丁与穆索尔斯基却很喜欢它。当里姆斯基热情满腹地弹奏它时,鲍罗丁连声称赞,说它充满了新意,不拘泥格式,富于创造力,就像他的溶液,不断地在对比而且不断地出新,他感觉到了心灵之火在激情中跳荡,让人有摆脱与超越一切的感觉,并认为这首序曲是有重要价值的。穆索尔斯基更加直接地说这是他寻求了已久的音乐,没想到竟被里姆斯发掘出来,他高高举起酒杯为里姆斯基祝贺。里姆斯基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他的心又飞回了大雷雨的震颤中,他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忘记一切。猛然他又来到阿尔尼兹号上,在那里倾听与抚摸海,在那里屏住呼吸,让思想进入空旷的原野,让胸中一片空白——这便是他的序曲的起点与价值。他感到了一点经验的验证,他似乎正在接近创作的真谛——不受任何束缚地相信真实并为了真实而结构一种束缚。
在所有的经过巴拉基列夫集团浏览的非俄罗斯乐曲中,李斯特的作品,尤其是《梅菲斯特圆舞曲》和《死神之舞》特别受到了众人的重新认识。《死神之舞》是由音乐学院教授裘尔克在俄罗斯音乐协会的音乐会里作首次演奏的,指挥者鲁宾斯坦对李斯特始终没有好感,但接触过这首被他称为琴键不规则跳动的乐曲之后,总算改掉了他的成见。但巴拉基列夫后来每一提起鲁宾斯坦对这篇乐曲的意见,总有不胜恐惧的感觉——他认为李斯特的音乐有一种魔力,竟能将鲁宾斯坦这样固执的音乐家吸引过去。里姆斯基在最初欣赏这首乐曲的时候并没有感悟到什么,因为整个集团都对李斯特不感兴趣,但当他多次品味其中的意蕴时,感到它的魅力是独特的。它可以让你愈听愈明晰地感觉到其中的激情,它有时像江河归入大海的一瞬,让人目眩;有时则如月光下坠着露滴的草尖,让人产生一种不忍破坏那空幽迷蒙境界的奇思妙想。他还对《梅菲斯特圆舞曲》产生了兴趣,他买来了这本舞曲的管弦总谱,用了一下午时间将其改编成钢琴谱,然后还下了一番苦功将它练熟。在李斯特的音乐声中,里姆斯基感到自己学习了很多过去在巴拉基列夫那里未曾学到的手法——这些常常被巴拉基列夫列为嘲讽的对象。
里姆斯基原来的任职工作量很少,后来被调至第八海军连队,这个连队也是驻在圣彼得堡的,他的任务是白天到连队巡视或是到一个叫新荷兰的百货商店中去购买公务用品,偶尔也被指派去监狱里去当警备,督察狱中事务。于是他的音乐生活分裂为两部分,在巴拉基列夫的圈子中,他是一个有作曲天才,而且温文可亲的机智的少年海员;在亲戚与朋友的眼中,他除了是个海军军官之外,还是一个卓越的钢琴家,一个严肃音乐的鉴赏家。每逢星期日晚上,里姆斯基参加哥哥家中的宴会时,总是作为他们跳舞的伴奏而出现。他常常弹自己写作的《美丽的海伦》或玛塔里的舞曲,在休息时则独奏歌剧中的选曲,大家常会围在琴旁,目不转睛地听他弹琴,一曲终了,总会博得一片喝彩。他也常在伏因哥哥的朋友普·哀·维力奇考夫斯基家中与他的女儿们四手联弹。维力奇考夫斯基是个拉大提琴的,他还有很多会拉小提琴的朋友常去家中。于是里姆斯基将《卡玛林斯卡娅》及《马德里的一夜》改编为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及钢琴四手联弹的曲子,由大家一起来合奏,效果总是让每一个参与的人喜出望外,他们没有想到一些熟悉的曲子经过改编再演奏会产生如此亲切而又充满新意的感觉。在他们中间,里姆斯基的突出地位是毫无疑问的。他的这些新园地的开垦,巴拉基列夫与集团中其他的人都不得而知,里姆斯基需要更多了解社会,需要接触更多的人。
冬季对于圣彼得堡来说真是一个漫长的季节。潮湿、多雾、泥泞的冬季,几个星期也看不见太阳。里姆斯基常一边徘徊一边遐想。他喜爱自己散步,对他来说其中满是情趣。他可以任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给他安慰的悌克文河,它没有浩浩荡荡超凡的气势,也没有一眼见底的清澈,可是它却永远睁着灰色的眼睛,披着浅蓝的外衣,凭着它细腻而明朗的线条,妩媚的姿态,柔软的动作,在幽静的小镇脚下懒懒地伸展着,桥梁是它的手镯,苇塘是它的项链,它总是像一个美女般地对着自己的艳色微笑……他一直在怀念着它,它一点一点地浸透过他的心,曾经赋予他童年以最美的音乐——走在寒风中的里姆斯基想起它便感到通体温暖,甚至感到灵感的源泉就是他日思夜念的那条母亲河。他漫无目的地踱步,想着音乐,想着自己,想着集团中其他的人,也想着社会。
当脚步不知不觉地停止在巴拉基列夫家门口时,他才醒悟过来。他多么爱这些音乐的同人,这个集团像块磁石一样强烈地吸引着他,在这里他被塑造成一个作曲家,在这里他得到了无数创作的灵感。想起这些,他真的有些激动。是啊,塑造一个成功的人多难啊!
让里姆斯基感到安慰的是,这次巴拉基列夫终于认可了他的序曲,甚至对这部作品有了含蓄的赞美,他决定在12月初的音乐会上演奏它。在等待序曲正式上演的日子里,里姆斯基为海涅的词谱写一首歌曲《双颊相亲》,这是他第一次写作歌曲,居然相当成功。巴拉基列夫看后满意极了,只是认为歌曲的伴奏没有发挥钢琴的妙处,于是又像以前一样亲自动手把它通体改写了一下,结果使这首歌曲流传一时,人们对里姆斯基的创作才华有了进一步了解。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音乐会的开始。
与里姆斯基的序曲同台上演的还有《梅菲斯特圆舞曲》。12月1日,寒风刺骨,大地都冻得僵裂开来,教堂钟楼尖顶上的冰霜反射着白光,街道上行人稀少,而音乐厅内却人声鼎沸,座无虚席,人们都为能够参加这样一个有俄罗斯音乐上演的音乐会而荣幸,而且里姆斯基的名字已经开始让人们熟悉。音乐开始了,人们静默了。人们不再计算那些飞逝的岁月。音乐一点一滴的过去了,它的灵泉滔滔不尽地歌唱着,充塞了灵魂,使它再也感觉不到尘世的喧扰。暴风雨的打击和骚动的海洋使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把音乐铭刻在心。那音乐中有两颗灵魂:一颗是受着风雪吹打的一片高原;另一颗则是威镇前者的、高耸在阳光中的、积雪的峰尖。多少人现在就屹立在这与蓝天近在咫尺的高处,让音乐的霹雳震碎心中恶的顽石,使它们随着滚滚的音流飘逝远方。一些人在冥想中睁开双眼,音乐的巨手已经点化了他的灵魂,使他颓丧的意志再次坚定;一些人则在迷惑中轻轻合目,蕴含超自然伟力的声音,像圣母慈祥的注视,让他们荒芜的内心得到信仰,更有一些人大汗淋漓,他们双目圆睁,仿佛那声音能够被看到似的,他们完全与创造这声音的灵魂产生了共鸣……
久久的狂呼,长长的谢幕,里姆斯基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激动。面对信徒般的人们,他真实地感到无法推托的压力向他袭来。是啊,他将与音乐共生共灭了,他已经无法逃避这份责任。他在歌唱着:你这可爱的艺术,在你的间隙中,我存在……你这神圣的艺术,在你的宗教里,我虔诚,我信仰……
入夜,风雪依旧,可是里姆斯基听见生命的歌声像泉水喁语一般的在胸中唱响。凭窗远眺,昨天还奄奄一息的树林,现在却成了玉树琼枝,阵阵拖着雪沫的风涛。欢乐的颤抖,在树枝中间飘过,屈曲的枝条向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出雪白的手臂。迷漫的白色,有如欢笑的钟声。滔滔汩汩的音乐,像黑夜中的一点光明,它慢慢展布开去,要吞没黑夜。那是英雄的创造,小号的呼声,各种声响的飓风,神勇的呐喊,在威镇一切的节奏上面飞过。在这颗有声的灵魂中,一切都有了声音。它为太阳歌唱,为月亮歌唱,为生命歌唱,为胜利歌唱,为自己也为别人歌唱。他一路奔跑地歌唱着。
他懂得更丰富的语汇,而且时时刻刻在了解认识它们。里姆斯基无法固定它的界限,他好像把自己的过去统统忘记了,他要让心灵作一次长途的旅行,凭着年轻人的热血,让无挂无碍的思想扯起一杆白色的帆,去领略全新的海洋,他快乐极了——在世界上到处奔流的那股创造力把他抓住了,音乐的财富让他垂涎了。他爱它们,或是一株绿草,一轮清月,或是奔跑的云影,暴发的雷电——那简直是一腔沸腾的热血的海。于是,他不想哭笑,不想思索,只想坐在那里……一个声音从遥远的黑夜中传来,起初他并未听到,接着是模糊的一点儿,然后如狂流震颤着耳鼓,“写吧,创作吧!怎么能等待呢!你享受这财富也必须不断创造它,它不完全是你的,也是别人的,记住吧!”所以他就写下去,不管用什么去写,也不管写在什么上面,往往他还没有领悟胸中飞涌的那些句子是什么含义,而一个乐思还没记下,另一个又在敲击他的心,鼓胀他的血管。于是,他写着,写在自己也不清楚的什么地方,写在衬衣的袖子上,写在钢琴的键上,不管他写得多快,那乐思却仍在拥挤着,让他窒息,他差不多要呐喊起来。
里姆斯基巨人般地走在天地间,他的全身在发射着光明,像一头金牛拖曳着银锄,耕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