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秦伐楚,使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地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地,为子孙业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恒中粗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耶?”
汉高专任萧何关中事。汉三年,与项羽相距京、索间。上数使使劳苦丞相,鲍生谓何曰:“今王暴农露盖,数劳苦君者,有疑君心也,[边批:晁错使天子将兵而居守,所以招祸。]为君计,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于是何从其计,汉王大悦。
吕后用萧何计诛韩信,上已闻诛信,使使拜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诸君皆贺,陈平独吊。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内,非被矢石之难,而益封君置卫,非以宠君也,以今者淮阴新反,有疑君心,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财佐军。”何从之,上悦。
其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曰:“为上在军,拊循勉百姓,悉取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又说何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不可复加。然君初人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尚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边批:王翦之智,上心必安。]于是何从其计。上还,百姓遮道诉相国,上乃大悦。
“冯评”
汉史又言,何买田宅必居穷僻处,不治垣屋,曰:“令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无为势家所夺。”与前所云强买民田宅似属两截。不知前乃免祸之权,后乃保家之策,其智政不相妨也。
宋赵韩王普强买人第宅,聚佥欠财贿,为御史中丞雷德骧所劾。韩世忠既罢,杜门绝客,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尝议买新淦县官田,高宗闻之,甚喜,赐御札,号其庄曰:“旌忠”。
二公之买田,亦此意也。夫人主不能推肝胆以与豪杰共,至令有功之人,不惜自污以祈幸免。三代交泰之风荡如矣!
然降而今日,大臣无论有功无功,无不多买田宅自污者,彼又持何说耶?
陈平当吕氏异议之际,日饮醇酒,弄妇人;裴度当宦官熏灼之际,退居绿野,把酒赋诗,不问人间事。古人明哲保身之术,例如此,皆所以绝其疑也。
国初,御史袁凯以忤旨引风疾归。太祖使人觇之。见凯方匍匐往篱下食猪犬矢,还报,乃免。盖凯逆知有此,使家人以炒面搅沙糖,从竹筒出之,潜布篱下耳,凯亦智矣哉!
“译文”
秦始皇派王翦率六十万大军伐楚,出征日始皇亲自到灞上送行。临行前,王翦请求始皇赏赐大量的田宅。秦始皇说:“将军即将出征,为什么还要担忧生活呢?”王翦说:“臣身为大王的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却始终无法封侯,所以趁大王委派臣重任时,请大王赏赐田宅,为子孙日后生活着想。”秦始皇听了不由放声大笑。王翦率军抵达关口后,又曾五次遣使者向始皇要求封赏。有人劝王翦说:“将军要求封赏的举动,似乎有些过分了。”王翦说:“你错了。大王疑心病重,用人不专,现在将秦国所有的兵力委交给我,我如果不用为子孙求日后生活保障为借口,多次向大王请赐田宅,难道要大王坐在宫中对我生疑吗?”
汉高祖三年,萧何镇守关中,汉王与项羽在京、索一带相持不下。这期间,汉王屡次派使者慰问镇守关中的宰相萧何。鲍生于是对萧何说:“在战场上备尝野战之苦的君主,会屡次派使者慰劳属臣,是因为君王对属臣心存疑虑。为今之计,丞相最好选派善战的子弟兵,亲自率领他们到前线和君主一起并肩作战,这么一来,君主才能消除心中疑虑,信任丞相。”萧何采纳鲍生的建议,从此汉王对萧何非常满意。
汉高祖十一年,淮阴侯韩信在关中谋反,吕后用萧何的计谋诛灭韩信。高祖知道淮阴侯被杀,就派使臣任命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邑民,另派士兵五百人和一名都尉为相国的护卫兵。群臣都向萧何道贺,唯独陈平向萧何表示哀悼之意:“相国的灾祸就要从现在开始啦!皇上在外率军征战,而相国留守关中,没有建立任何战功,却赐相国封邑和护卫兵,这主要是因淮阴侯刚谋反被平,所以皇上也怀疑相国的忠心,派护卫兵保卫相国,并非宠爱相国,而是有怀疑相国之心。我建议相国恳辞封赏不受,并且把家中财产全部捐出,充作军费,这样才能消除皇上对相国的疑虑。”萧何采纳陈平的建议,高祖果然大为高兴。
汉高祖十二年秋天,英布叛变,高祖御驾亲征,几次派使者回长安打探萧何的动静。萧何对使者说:“因为皇上御驾亲征,所以我在内鼓励人民捐献财物支援前方,和皇上上次讨伐陈稀叛变时相同。”这时,有人对萧何说:“你灭门之日已经不远啦!你已经身为相国,功冠群臣,皇上没法再继续提升你的官职。自从相国入关中,这十多年来深得民心,皇上多次派使臣慰问相国,就是担心相国在关中谋反。相国如想保命,不妨低价搜购百姓的田地,并且不以现金支付而以债券取代,这样来贬低自己的声望。这样皇上才会安心。”萧何又采纳这个建议。高祖在平定英布之乱凯旋而归,百姓沿途拦驾上奏,控告萧何廉价强买民田,高祖不由心中窃喜。
“冯评译文”
汉史曾记载,萧何购买田宅都是选择偏远的穷乡,也不在自家宅院营建高楼围墙。他说:“如果后代子孙贤德,就会学习我的节俭;如果子孙不肖,这样的田地比较不容易遭到他人觊觎。”这和前面所记萧何强行购置民田,似乎有出入。其实强购民田是为免遭杀身之祸的权宜之策,至于隐居穷乡,则是保护家产的做法。这两件事同样具有远见。
宋朝韩王赵普,因为强行购买百姓宅第,行贿敛财,遭当时御史中丞雷德骧弹劾。
韩世忠罢官后,拒绝访客上门,并且绝口不谈兵事,时常骑着一匹驴,带着一壶好酒,领着一二童子,在西湖上饮酒自娱。有人曾批评他在新淦县购置官田,宋高宗听说这事却非常高兴,颁赐匾额,并赐名韩的田庄“旌忠”。
其实他们两人不论购民宅或买官田,都是为消除君主对自己的疑虑。
当君主不能与大臣们肝胆相照、推心置腹时,常使有功的大臣,不惜污损自己而求自保。三代时君臣上下水乳交融的情感早已不复,然而演变到现在,大臣不论有功无功,个个都拼命购买田宅,他们所持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陈平在吕氏对自己有疑虑时,整天饮酒调戏妇人;而唐朝的裴度在宦官气焰正甚时,也曾隐居乡野喝酒作诗,不问朝廷大事。这些都是古人明哲保身的方法,都是为了消除君主对自己的疑虑。
明朝初年,御史袁凯因触怒太祖,托病辞官归隐,太祖仍不放心,派人窥探,只见袁凯趴在竹篱下,吃家畜的大便。密探向太祖报告后,袁凯得以保住一命,原来袁凯早料到太祖会派人监视他的行动,要家人在炒面中搅拌沙糖,灌进竹筒中,暗暗散置竹篱下。这样避过密探耳目。看来袁凯也是聪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