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在空荡荡的建筑物当中,我当了3年的“监工”。
我的主人挖空心思让我不白白挣他那5个卢布。要是店铺里需要换地板,我就得把店铺房子里一俄尺深的土全都挖出来,因为雇流浪汉来干这个活儿得花一卢布,让我做却不必再花钱。但是,我要挖土就顾不上监督那些工匠,他们就乘机从门上拧锁,撬把手,偷窃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我对主人说,他靠我挖土干活省了一个卢布,可损失的却要多出10倍,但是他冲我挤一挤眼睛说:
“行啦,装模作样!”
我明白,他怀疑我和工匠们串通一气偷东西,因此我从心里感到厌恶,但是我倒不怎么生气。世道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偷偷摸摸,主人自己也爱拿别人的东西。
我这个人不爱财,什么东西我都不想要,甚至书籍多了我都嫌累赘。我只有一本贝郎瑞的小册子和一本海涅的诗集,此外再没有别的书。我本想买一本普希金的作品,但城里那个唯一的旧书商要的价钱太贵。
在我看来,生活的状态通常是杂乱无章、十分荒唐的,其中显然有太多的愚事。比方说吧,每年春天,流动的浮冰总要撞坏一些驳船和几十条小船。人们一面唉声叹气,一面又造出新的船只,而浮冰还会再把它们撞坏,就在同一个地方船被撞得团团转,这该是多么荒唐啊!
我就这件事向奥西普提出我的疑问,他感到有些惊讶,但还是用淡漠的语气说起来,中间夹杂着大量的俏皮话、出人意料的比喻及插科打诨的玩笑:
“比方说吧,人们抱怨:土地太少!春天,伏尔加洞却冲刷堤岸,卷走泥土,淤泥在河底形成了浅滩;这时候另外一些人还会抱怨说:伏尔加河变浅了!夏天的洪水加上夏天的雨水,冲刷出一片片洼地,泥土又流失到河里去了!”
他说话的时候既不惋惜,也不激愤,倒仿佛由于了解生活中的种种怨言而自得其乐,虽说他的话与我的想法互相吻合,但是我听起来却觉得不舒服。
“你瞧,那么多人有几个爱惜气力的?既不爱惜自己的精力,也不珍惜别人的,不是吗?你不是也被主人支使得团团转吗?再说伏特加酒吧,世界上多少人为它消耗了精力?简直无法计算,小房子失了火,还可以盖新的,要是一个好样的庄稼汉白白地毁了,那就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比方说,阿尔达里昂,还有戈里高利——是有点蠢,可心眼并不坏!”
我用好奇、不带恶意的口吻问他:
“为什么你要把我的想法告诉主人呢?”
他心平气和,甚至有几分亲切地向我解释说:
“为的是让他知道,你都有哪些有害的念头,得让他管教你。除了主人,谁能管教得了你哪?我跟他说这些并没有恶意,只不过是可怜你。作为小伙子,你不是糊涂虫,可你的脑袋瓜子里有魔鬼在捣乱。别的事情我不会说,可你要是粗鲁无礼,我随时随地都会告诉主人的,因此你就当心点吧……”
我忽然觉得,这个干干净净、衣着整齐的奥西普与那个对一切事情都满不在乎的司炉雅科夫非常相似。
有时候,使我想起文物鉴定人彼得·瓦西里伊奇,有时候使我想起赶马车的彼得,有时他的某些言谈举止又有几分像我的外祖父。总之,他和我所遇见过的那些老年人,都有些相似。他的这种精明,这种灵活多变的适应性,一方面让我惊诧不已,另一方面又让我消沉沮丧。最终我发觉,这种精明与我的性情相互对立,也可以说是格格不入的。
我的心里涌现出阴暗的想法:“所有的人都相互隔膜,世上所有的人都互不相干,似乎没有一个人以真挚的爱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惟独我的外祖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热爱生活,热爱一切。再就是优雅的玛尔戈王后。”
有时候这种想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念头像浓重的乌云笼罩着心田,生活变得越发沉重,叫人窒息。然而,怎样才能换一种活法呢?又该到哪里去寻求出路呢?除了奥西普以外,甚至连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因此,我跟他聊天儿的时候便越来越多了。
他带着显而易见的兴趣,倾听我那些热烈的长篇大论,还不断问我一些问题,弄清楚我说话的含意。
我只不过刚满15岁,可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像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有过种种痛苦的经历,读过不少书,总是不安地思考各种问题,由于这些原因,我的心似乎从内部膨胀起来,变得异常沉重。审视自己的内心,我发现那里积攒了许多观点,恰似一间昏暗的贮藏室,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要把这些东西清理一番,理出个头绪来,我既没有那份力气,也没有那种本领。
我心里生活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对于卑鄙龌龊的事了解得太多,以至于变得有几分胆怯,日常生活的可怕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因此他对生活、对他人抱有不信任的怀疑态度,他软弱无力,可怜所有的人,也可怜他自己。这个人渴望过一种宁静孤寂的生活,自己读书,不跟任何人来往,离人们越远越好……另一个人读过许多正直而充满智慧的书,受到书籍神圣精神的洗礼,留神观察日常生活中那些可怕事物所向无敌的力量,感觉到这种力量能够轻而易举地揪下他的脑袋,用肮脏的脚后跟儿踩碎他的心。因此他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处于紧张的自卫状态,随时准备应付各种争执和搏斗。
我非常热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也不想让任何人痛苦,但是我不想做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想隐瞒严酷的真实,不想用美丽的谎言、花哨的词句去掩盖真相,我迫切地想要贴近生活,贴近生活!就必须把我们心灵中、头脑中一切美好的、富有人性的情愫都溶化到生活中去。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爱想象大地的辽阔,想象我从书本上得知的那些城市,想象生活方式别具一格的外国。这就抚平了我的焦灼不安,激发我产生出执着的幻想,希望有朝一日能过上另一种生活。
我一直觉得,总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朴实而睿智的人,他能引导我踏上宽阔而光明的坦途。有一次,我正坐在城墙下面的长椅上冥想,舅舅雅科夫忽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当时我没有察觉出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也没有一下子就认出他来。虽说这几年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很少见面,偶尔遇见也都是匆匆分手。
听外祖母说,舅舅雅科夫这几年算是彻底破产了,所有的家当都卖光了,钱也都挥霍尽了。他本来是在一个地方拘留所给看守长当助手,但最后结果很糟糕:原来的看守长病倒了,雅科夫舅舅就在自己的住处请那些犯人饮酒作乐。这件事传出去后,他丢了饭碗,自己也被送上了法庭受审,罪名是每到晚上他都把犯人们放出去在城里“游逛”。犯人们倒是一个逃跑的也没有,但是其中一个犯人在用力掐一个助祭的时候,恰巧被当场捕获。这案子的侦察拖了很久,始终也没有开庭审讯;犯人和看守全都替他开脱,好心的舅舅总算没有陷进去。现在他丢了差使,靠儿子过活。
舅舅看上去苍老多了,浑身上下邋里邋遢,头发也脱落了,脸上有很多皱纹。
我又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他唱过的那些欢快可笑的歌曲,外祖母对他的评价又在我脑海里回响起来:
“论唱歌儿——他是大卫王,论做事——他是歹毒的押沙龙!”
我们走进波恰因斯基峡谷的一家小饭馆,在朝向市场的窗边占了个座位。我们谈起以前他唱歌的快乐时光。
他把伏特加酒倒在杯子里,沉思着说:“是的,我生活过,胡闹过,只不过觉得经历得太少了!你不喝酒吧?不要喝,等长大以后再说吧。常看见外公吗?老爷子总不高兴,看样子像疯了似的。”
几杯酒下肚,他变得活跃了,腰板也挺直了,显得年轻了,说话也爽快多了。我问他有关那些犯人的事。
他笑了,他抹了抹胡子说:“他们当然很高兴啦,牢房里本来就很憋闷。得,晚上一点过后,他们立刻就都要到我这里来了。有酒,有菜,有时候我出钱,有时候他们出钱,热热闹闹,地动山摇好不热闹!我喜欢唱歌、跳舞。他们当中有非常出色的歌手和跳舞的行家,简直叫人惊讶!有的人戴着镣铐,不用说,戴着镣铐肯定跳不成舞,因此我允许他们卸去镣铐。这是真的,其实,他们自己就能卸,用不着找铁匠,他们都很有本事,叫人惊讶不已!至于说是我放他们到城里去抢劫,那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一点至今也没有找到证据啊……”
他不再说话,瞧了瞧窗外的峡谷,兴奋地冲我挤挤眼,压低声音继续说:“说实在的,的确有一个犯人每天夜里都出去,但他是一个不戴脚镣的犯人,只不过是这地方的一个惯偷,在不远的地方,在毕乔尔卡,有他一个情人。至于和助祭发生的那件事,原因是认错了人。他把助祭当成商人了。那是在冬天的夜晚,有暴风雪,所有的人都穿着皮袄,忙乱中谁能分得清楚哪个是商人,哪个是助祭?”
说到这儿,舅舅忽然有几分生气,这叫我感到意外和奇怪,他把盛菜的盘子一推,闷声闷气地嘟哝着说:
“人们互相偷盗,然后又互相追捕,投进监狱,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干什么,我才不在乎哪!我有自己的灵魂!”
我的眼前浮现出司炉毛发蓬松的面影,他嘴边也常挂着一句话“我才不在乎”,他的名字恰恰也是雅科夫。
喝酒与回忆再次使他感到兴奋,胳膊肘儿立在窗台上,晃动着焦黄的手,手指中间夹着烟卷头儿,雅科夫舅舅俯在桌子上,满脸通红,连头顶都红了,他心情激动,小小的耳朵不停地颤抖,接着又说:
“老弟,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呢?想起来都害臊,总是提心吊胆,瞧人家的眼色,痛苦归自己,欢乐也是偷偷摸摸得来的!一会儿父亲喊叫:不许胡来!一会儿老婆吆喝:这样做不行!自己呢,常常为了花一个卢布就绞尽脑汁。就这份德行白白浪费了一生,老了又成了儿子的奴仆。何必隐瞒呢,老弟?我是服服帖帖给他做仆人呀,他把我呼来唤去,好像他是贵族老爷似的。口头上他称呼我父亲,可我听起来他像是在喊奴才!难道我生来就是为干这种事儿的吗?一辈子忙忙碌碌,莫非我就为了到老来伺候儿子吗?就算没有这些烦心的事,我究竟是为什么活着呢?我又有过多少舒心快活的日子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不想开口,也不愿答话,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
“我也不晓得我该怎么样去生活……”
他苦笑着说:
“哎……谁又了解这些呢?知道怎么生活的人我还没有见过呢!其实,人们只不过是照他们习惯的方式生活罢了……”
他说累了,坐在那儿默默地抽烟。
我再也不想向舅舅问什么了,和他在一起,心里特别郁闷,我觉得他很可怜。我总是回想起那些欢快的歌曲,想起透过淡淡的哀愁流泻出来的欢乐响亮的吉他声。
在小饭馆门口,他握着我的一只手摇晃着,开玩笑似的劝告我说:
“别泄气。你似乎有点儿泄气的样子。呸,去他的吧!你还年纪轻轻的呀。主要的是该记住:命运不妨碍追求欢乐!再见吧,我该去做圣母升天节的礼拜去了。”
快活的舅舅走了,听了他说的一番话,我的头脑乱哄哄的更加理不出头绪来了。
我登上通往城市的山坡,然后走向原野。圆月当空,天上飘浮着浓重的云彩,黑黑的云影遮盖了我投在地上的身影。我经过旷野,绕过城市,来到伏尔加河岸的斜坡上,躺在沾满尘土的草丛里,久久注视着河的对岸,眺望那边的草场,眺望静止不动的大地。四周的一切景物都凝神屏息,所有的轻微动作似乎都是迫不得已,并非自愿,并非出自热爱活动、热爱生存的天性。
我恨不能对整个大地,对我自己狠劲擂上一拳,让四周的一切连同我自己都旋转起来,如同一股欢乐的旋风,如同相互热爱的人们在节日里尽情跳舞,我渴望投入这样的生活,这样就能过上另一种生活——美好、真诚、精力充沛的生活……我在心里打定主意:
“必须想办法改变自己,不然我就毁了……”
秋天阴沉沉的日子里,你不仅见不到太阳,感受不到阳光,甚至会忘记太阳的存在。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迷失在森林里,偏离了大路,也找不到小路,最后,连找小路的信心也失去了。于是,我不得不咬紧牙关,径直朝丛林走去,踏着腐烂的枯树枝,踩过沼泽中捉摸不定的草墩——走着走着,最后终于走到了大路。
这样我拿定了主意。
这一年的秋天我动身去了喀山,暗自怀着希望,或许能在那里安顿下来上学读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