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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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上书

正德十一年,是唐伯虎绘画上成熟和丰收的一年;“山路松声图”、“仿唐仕女图”(按,伯虎全集中为题画张祐’)、“陶谷赠词图”、“溪山渔隐图”:这些震撼艺坛,流传千载的作品,多在此际问世。文徵明则照例三年一度的仆仆风尘,往返金陵,参加乡试。这是他第七次失解,前后二十余年的青春岁月,就此在空虚失望中耗费过去。重九日,当他手持蟹螯和美酒,置身桃花庵中,分享唐伯虎那种野蔓疏篱、黄菊莎径的隐居情趣时,比较奔走科名和恬淡林园生活的得失,心中感慨无限。

几天前初归停云馆,检理琴书笔墨,准备从新开始还乡后的平静生活,他在诗中为自己未能忘情于功名辩解:

“……已过壮岁悲华发,敢负明时问碧山;百事不营惟美睡,黄花时节雨斑斑。”——初归检理停云馆有感(注一)

然而,在中官、群小与边将包围下游幸无度的君主,紊乱失序的朝政,此起彼伏的盗贼,骄横跋扈,勾结湖寇,为患江西的藩王……连在宦途中寄迹三十年,一向有为有守,执法不挠的叔父文森,也不得不托病家居,上疏致仕。因此,他诗中的“敢负明时问碧山”,也只能算是自欺之谈了。事实上,他对科举早已从心里感到厌倦;在他和蔡羽失解后相濡以沫的慰藉诗中,不难看出那种怀才不过的绝望:

“……朴学难为用,微名费屡求。千金怀敝帚,半夜失藏舟。伏枥余初志,投襦愧本谋。网罗空自密,零落不堪收。”——次韵答九达见寄(注二)

他把蔡羽学术上的成就,一向看得比自己还重,他让弱冠之年的长子文彭,跟从蔡羽求学。

除乡试外,三学秀才的另一个出路,是资深学优,为地方大吏选贡进京,参加部试任职,或进入太学。

岁贡之法,原出明太祖亲定,例如洪武二十五年重定的岁贡名额:郡学岁贡二人,州学再岁三人,县学岁贡一人。不过当时儒学中人材较少,廪生、增广生,往往额数不足;所以除掉乡试中举的,余者不过作五六年秀才,便以三十左右的壮岁,膺选升贡。而且,以岁贡进入仕途和以举人、进士进入仕途者,在未来的功名政业上,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然而,到了开国一百五十年后的今日,人材众多,科举、岁贡人数却未增反减。不仅学校中廪、增、附生员升级的管道壅滞,更有食廪三十几年的秀才,不得升贡。相形之下,倒是入马、入粟的富贾、绒袴子弟,可以比照充贡之例,循资授职,多所幸进。

前一年,文徵明有鉴于制度的未能适时调整,造成人材埋没和仕路的不公,曾以乡里后进的身份,上书由兵部转调吏部尚书的陆完。书中,文徵明形容郡县秀才的窘况:

“……故有食廪三十年不得充贡,增附二十年下得升补者;其人岂皆庸劣驽下,不堪教养者哉。顾使白首青衫,羁穷潦倒,退无营业,进摩阶梯,老死牖下,志业两负,岂不诚可痛念哉!”(注三)

文徵明也列举历代为拔擢人材所作的变通方法,和所受后世的推崇。他认为以陆完出身科举的亲身体验,以及所处的崇高地位,只需举手之劳,应可改变天下士子的困境,增加其服务社会和人群的机会。

以前,由于学校壅滞,有些生员垂白不得入仕,当时礼部尚书曾创行“四十强仕”的先例,来提振士气。

“……若四十之例,事大体重,不敢觊觎;而岁贡二人,则是洪武旧制,又经近岁举行,伏望留意检察,或因人建言举行,或乘大霈条下,使士子得沾涸辙之恩,而仕路无复鲇竿之叹,则岂特区区乡里与有荣泽,实天下斯文之幸也。”(同注三)

这封意图造福天下士子的陈情书,似乎并未得到什么反应,倒是他自己,由于葛氏古墓夜饮的启示,日益扰攘的世事,以及年齿的增长,比以前看开了些;“百事不营惟美睡,黄花时节雨斑斑。”——从诗句的洒脱,可以看出今日的文徵明,已不像前几度失解后那般沮丧和惆怅。

陈情书中,在谈入正题之前,文徵明对这位乡前辈陆完,颇为景仰与推崇:

“……恭惟明公,累朝旧德,盛世珪璋,特达光明,大雅恺悌,出入将相,声望伟然;天下之人,所望霖雨于明公者,非一日矣!”(同注三)

这种景仰和冀望,很可能是文徵明只见到陆完勋业的隆盛,对安定社稷的贡献;至于陆完性格中的另一面,以及和宁王宸濠交往的密切,可能不尽了解。否则,以他峻拒宁府礼聘的刚烈,上书陆完之举,可能就不会发生。

宪宗成化十九年,遣太监王敬,一般人称为之“王瘸”,到江南采办药材和书籍。所到之处,地方官吏无下百般迎合,任其收括民间的珍藏和财物。苏州名医沈汝融世藏的小米大姚村图,也是被王瘸所鹰攫去的传家之宝。

沈周为了安慰沈汝融的沮丧绝望,特为他追摹米敷文大姚村图一幅,并赋“采药使”一首,以表现心中的愤慨:

“传闻采药使,志在括金银;自厌豺狼欲,深违天地仁。怨咨无旷口,窜匿有惊民;果益吾皇寿,吾当不爱身。”(注四)

在这民怨沸腾,稍有积蓄和收藏者,莫不惴惴不安的淫威下,连三学中的秀才,也在所难免。

以采集图书为借口,王瘸命各地秀才抄录古书;在杭州,就以一大部一大部的暡梵经暢,来耗费生员们的光阴和笔墨,直到奉上金银贿赂,才停止了这种乖谬的措施。有了杭州的先例,王瘸则以暡子平遗集暢千余卷,作为对苏州秀才的考验。

时近秋闱,秀才们正纷纷准备前往南京赴试;王瘸初到时,便已应命抄录数百帖之多,再要面对暡子平遗集暢这样皇皇巨着,实在不堪其扰。王瘸监则使人督楚学官,率领数百名拒不抄书的秀才,到姑苏馆驿受谴。

在王瘸责骂,诸生出言声辩下,王瘸及其党羽竟迁怒领导一方斯文的学官,下令笞挞。为了卫护学官尊严而演成秀才和家童,追打军校与太监的党羽;这就是喧腾大江南北的“三学骂王敬”事件。

事后,王瘸逼使苏州知府刘瑀,惩戒带头喧闹的诸生。

当时在场的长洲秀才陆完,不知道是世故、怕事,或有“无故加之而不怒”的涵养,单独置身于喧闹之外;因此为同侪所不齿,并暗中向王瘸告密,诬指陆完为首鼓噪。

南都巡抚王恕,为官清正,爱惜人才,更痛恨中官的骄横。在他和巡按张淮的担当维护下,虽然王瘸返京奏请严惩诸生,地方大吏不过敷衍了事;被察举出来的二十几位秀才,不仅没有遭到苦楚,反而受到乡里的敬重。尤其被诬指“带头”闹事的陆完,独得王恕的赏识,真是告密者始料所不及的事。

成化二十三年,陆完春闱中试之时,王恕已调升为吏部尚书。素以严峻刚方着称的王恕,一见陆完之名,立刻喜出望外地说:

“是尝击奄人者,当为御史!”(注五)

进入御史台的陆完,果然不负王恕的拔擢,很快地,便建立了政治声望。不过他的声望不仅建立于纠弹不法,以正官箴上面,他也善于交结权势,急于功名。在江西按察使任内,经常是宸濠的上宾,宸濠赠以金書,又不时暗示他未来的高爵厚禄。

正德六七年间,北方盗贼蜂起,刘六、刘七、杨虎……到处窜扰,锋火遍及河北、河南、山东、江苏等地,最后,非仅南京震动,北京也屡屡为之戒严。然而,一介书生出身的陆完,以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督兵进剿,竟能节节胜利,所向必克;究竟是才智,或时运使然,实在令人费解。他终以平贼之功,晋升为掌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兵部尚书。

由抄他与江西宁王的一段渊源和默契,十分矛盾的是,他于安定社稷之余,也尽力协助宸濠恢复屯田和护卫,使宁王得以扩张势力,把国家推向内乱的边缘。

前此,宁王的礼聘文徵明、唐伯虎等苏州才智之士,很可能出自陆完的推荐。

陆完的性格和其政治生涯,似乎有太多神秘令人费解的色彩。

陆完与优伶臧贤等相互以不正当手段,为宁府恢复一再因案被夺的护卫与屯田,曾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

一向谨言慎行的文徵明,对此究竟是一时忽略,或缺乏了解?但,无论如何,其向陆完上书陈情之举,终不免予人唐突之感。

往年重阳佳节,文徵明有时和三五好友到吴城西山登高,与汤珍、蔡羽、迎丽文等到竹堂寺或东禅寺赏菊。而今却在霏霏细雨中,领略桃花坞里深秋的萧疏。水湾残留的荷梗上,时而飞落一二只翠禽,几声鹤唳和鹿鸣,使溪柳的垂条,愈发显得迷离。叶落后的桃林,把圃中绽放的黄菊,衬托得倍觉清新。

一阵吟哦声,从庵侧竹木环绕着的梦墨亭中传来,唐伯虎和几位好友正搦管欲书。文徵明也举杯一仰而尽,提起他那破敞的衣襟,向着雨中的茅亭朗吟:

“野蔓藤梢竹束篱,城書曲处变茆茨;主人萧散同元亮,胜日登临继牧之。踏雨不嫌莎径滑,抚时终恨菊花迟,欲酬良会须沉醉,况有霜螫送酒卮。”——九日子畏北庄小集(注六)

文徵明转头看看多年前由自己所题写的“桃花庵”额,感觉笔画之间所流露出来的精神气力,雅非现在可及。也许由于视力的模糊,近来无论看到自己从前的书、画,他总有一种聪明衰退,力不从心的感喟。

不知何时,主人和宾客已没入亭后的幽径,亭内隐约可见祝枝山的梦墨亭碑;如果自己也像都穆、唐伯虎那样求梦于九鲤仙祠,文徵明下知会得到怎样的朕兆?看样子,他也只能像伯虎一般,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于笔墨生涯了。

行年三十三岁的陈淳,衣着鲜洁,出落得有如玉树临风;跟衣服破旧,仪容不修的乃师文徵明,成为强烈的对比。在锁院中,他们则成了多次患难的难友;虽然他们都有几分相信,场屋之中得失有命,成败在天,但,文徵明心内,仍有几分愧对老友付托的歉疚。所以经常是以世交情谊,和陈淳杖履相接,唱和吟啸。

每当谈到文徵明和陈淳的师徒名分,一般人也往往以为必然是书画方面的传授。不过,谈到这点,文徵明就赶紧加以更正:

“我,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注七)

文徵明所以作这样的表白,可能是觉得陈淳在绘画风格上,跟他的差别愈来愈大;主要应是师生二人在个性上的差异,加以书画渊源也不尽相同。

在性格的表现上,文徵明给人的感觉是中正、优雅、平和,书画作品也不以奇肆、放纵取胜。自青年时代,在双峨僧舍由沈周启蒙画学之后,他像沈周所行走过来的足迹一样,先从王蒙、吴镇等元四家的画法上着力,然后再上溯到荆关董巨李范等五代、北宋巨匠的遗意,连盛唐的王维、大小李将军的画风,也一并涉猎。此外,如赵伯驹、米氏父子、南宋的刘松年、李唐、夏珪、马远,元初的赵子昂、钱舜举等,莫不在他私淑之列。事实上,文徵明学习的范围,几乎是沈周、唐伯虎和仇英三个人的总和。

例如,正德九年十月前后所完成的仿古册(注八),十二幅画,临仿了王维、郑虔、董源、赵子昂等十二位大师的不同风貌,足以见出文徵明在绘画方面步履的广阔。但就洒脱奔放而言,他不若沈周和唐伯虎,人物、舟车、服饰的考据、刻画,他没有仇英那般专精与细腻:

“见仇实父方是真画,使吾曹皆有愧色。”(注九)——仇英,这位画坛后进的敬业精神,曾使文徵明深深地感动。

“儿幸晚成,无害也。”

“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

在绘画上,文徵明的步伐,似乎是渐进、缓慢,一如文林在世时所坚信的——大器晚成。

陈淳的聪明才华类似伯虎,居住环境的宁谧幽美,则胜过沈周。加以家境富裕,生活优渥,不像乃师那样,备尝人间的疾苦。因此,气性上,可以“高”、“奇”两字加以形容;然而,他高中带雅,奇中寓正,华美中,别有一种天真烂漫、纯朴恬淡的风韵。他的花鸟作品,以写生为主,简淡、生动,私淑太老师沈周,而祖述于南唐的徐熙和徐崇嗣祖孙。山水画方面,这位家居陈湖大姚村的青年公子,不仅拥有多幅世藏的米氏云山,而大姚村的山水林木,更是当年米氏父子点染的对象;学习米氏父子、高克恭、方从义一派的水墨云烟,对他而言,真可谓得天独厚。

尽管在科举路上,师生二人形同难兄难弟,在绘画方面却各有秉赋,进入停云馆西斋的陈淳,浏览其中的藏书藏画的时间,多胗对乃师笔墨的观赏摹写。

每当陈淳爽约不至,置酒烹茶的文徵明,总是孤独地等待。望着窗外的流云,细听阶前落叶的声响,不时觉得他那特有的脚步声,正逐渐由远而近。接着,这位极具耐心的业师,就会摇摇头,暗笑自己的过份敏感:

“东风吹彩燕,晓色动帘旌,迟子不时至,南楼春自生。……”——立春日迟道复不至(注十)

不过,慢慢地,文徵明终于让陈淳也尝到久候不至的岑寂滋味:

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陈淳独自在苍松翠竹环绕着的竹堂寺前。不知是有意无意,文徵明却始终未见踪影;除了鸟雀喧闹之外,四野寂寂。距离国初的战乱,虽已一百五十年左右,这南城一隅之地,仍然废墟处处;比起繁华似锦的阊门大街和玄妙观一带,判然不同。置身孤寂而带有几分诡秘的气氛下,陈淳才领略到等待的空虚和怅惘。只好独自扣关,由寺僧引道,步过小桥,跨进松荫沉暗的东院。在僧楼的香烟缭绕中,陈淳举杯对影,默默地聆听古剎里的钟磬和梵诵。

“竹堂寺候文师不遇”(注十一),便是他在这夜松风竹影下,所赋出的灵思。

“……高堂列筵散罗绮,珠帘掩映春无比。歌声贯耳酒如渑,醉向花前睡花里。人生行乐当及时,光阴有限无淹期。花开花谢寻常事,宁使花神笑侬醉。”(注十二)

从这首“题牡丹”七古,字句和口吻,玩味起来,难免使人想到桃花坞的笙歌管弦,想到唐伯虎酒醉吟咏的情态。

然而却是陈湖公子陈淳,在伯虎谢世廿年后的遣兴之作。由此可见,他们当日的友谊,能水乳交融,并非偶然。

有一次,陈淳、唐伯虎同往僻静的东城夜游。细雨之中,溪桥两岸,一片迷濛。随着水面阵阵凉风,传来城外野寺的钟声。城卒的木柝响起,仅有的几家酒肆,已经收起飘摆的酒帘,愈发给人一种茫无所之的感觉。

循着疏疏落落的灯火,和夜空中暗淡的炊烟,想找一个可供索饮、谈心的地方。云隙中透出的一线月光,投射在寒池里面,两人的诗思随之涌现。唐伯虎先吟“东城夜游”五律一首,陈淳循声和道:

“野寺钟声后,溪桥细雨时。水风吹绿鬓,山月印寒池。已击关人柝,初收酒市旗。一尊何处觅,灯下写相知。”——和唐子畏东城夜游(注十三)

此情此景,直到伯虎仙逝多年后,依旧在陈淳胸臆间盘桓。

注一、暡甫田集暢页二曫五。

二、暡甫田集暢页二曫七。

三、暡甫田巢暢页五六八“三学上陆冢宰书”。

四、暡石田集暢页四一二。

五、有关陆完及骂王敬事件,参阅暡明史暢页二曫曫曫、暡苏州府志暢页二曫七九“陆完传”、暡明朝小说大观百家本暢页四曫四杨循吉“三学骂王敬”条。

六、暡甫田集暢页二曫五。

七、暡陈淳研究暢页二三。

八、暡石渠宝笈续编暢页四一一。

九、暡中华艺术丛论暢页四四二。

十、暡甫田集暢页二曫二“正德十一年作”。

十一、暡陈白阳集暢页一六六,学生书局版。

十二、暡陈白阳集暢页九七。

十三、暡陈白阳集暢页一二曫、暡唐伯虎全集暢汉声版页三曫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