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六年(1091)八月二十二日,苏轼带着全家到达颖州。此时颖州民众正遭受水灾之苦,官员们正讨论治水方案。先前,开封各县常有水灾,地方官吏没有弄清原因,排湖泽之水人惠民河,惠民河容不下那么多水,导致陈州也以水多为患。现在正计划凿邓艾沟与颖河并流,并穿过黄堆,引水注人淮河,参加讨论者大多想采用这个方案。这时苏轼正好到任,派遣人测量水平,发觉淮河水上涨时水位高出新沟将近一丈,如果凿穿黄堆,淮河水会倒灌进来在境内泛滥,所以决不能这么办。朝廷也同意了他的主张。
颖州境内有惯盗尹遇等几个人,他们不但结队抢劫,还多次杀死被抢主人及捕盗官兵,朝廷通缉逮捕抓不住,被害人家怕得不敢说话。苏轼召来颖州尉李直方说:“你如能抓住这些强盗,我会极力向朝廷保荐你,请求优厚的赏赐。如果抓不住,以不称职的罪名上奏朝廷免去你职务。”李直方回去后侦探到强盗藏身处,分头命令弓箭手去逮捕余党,亲自去捉尹遇。直方挥泪告别了家中90岁老母后,不顾生死持戟刺伤尹遇并抓住他。但是朝廷对此类事很苛求,稍有不合规定处,就得不到奖赏。苏轼请求以朝散郎级别的官职奖赏直方,朝廷没有批准。后来吏部认为苏轼应升官职才符合其考绩,他自认为已许诺直方,没有上报自己升迁事。
苏轼对灾后的颖州民众生活非常关心,作有“可怜忧扰雪中人”诗句。据同僚赵德麟在《侯语录》中记载:“元佑六年冬,汝阴(颖州)久雪,人饥。一日,天未明,东坡先生简召议事日:某一夕不寐,念颖人之饥,欲出百余千,造炊饼救之。老妻谓某曰:子昨过陈,见傅钦之,言签判(指赵德麟)在陈,娠济有功,不问其贩济之法,某遂相招令日待面议曰:已备之矣。今细民之困,不过食与火耳。义仓之积谷数千石,便可支散,以救下民。作院有炭数万秤,酒务有柴数十万称,依原价卖之,可济中民。先生曰:吾事济矣。”苏轼立即写了请求贩济的奏疏,朝廷很快批准了他的请求,使颖州民众免受寒饿之苦。
苏献在颖州还与赵德麟共同治理西湖,还没有完工,他就离开了颖州。而西湖在他走后一月左右的三月十六日治理完毕。
苏轼在颖州有几个意气相投的文友,使他愉快地度过了政务之暇的时光。文友中有欧阳修的儿子欧阳叔弼、欧阳季默,老朋友颖州签判赵德麟,门生陈师道,刘景文也曾从杭州来看望苏轼。他们常在聚星堂饮酒论诗,也一起去游览颖州西湖,一起去颖水上泛舟。苏轼的理趣诗《泛颖》就是这种生活的真实写照:
我性喜临水,得颖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媚。吏民笑相语,使臣老而痴。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绕君十余里,不驶亦不迟。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画船俯明镜,笑问你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
颖水清澈见底,徐徐地流淌着。坐在游船上兴致勃勃的苏轼以清水当镜照看面容,河水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庞。忽而水波荡漾,一个东坡成了数百个,但顷刻之间又复还到了原样。《泛颖》表现了形象化的理趣,形象的立体感似乎能伸手触摸得到;且表现的新意妙理引人深思:世上的事物变幻莫测,聚与散常发生在“忽然”、“顷刻”之间。
颖州是欧阳修生活过的地方,这使苏轼对颖州怀有一种别样的感情。他到任不久,作了《祭欧阳文忠文》,借此表达对恩师的深切怀念。由于有对恩师的感恩戴德之情,就感到欧阳修的两个儿子特别亲切,就与他们的交往十分频繁,把两家的情谊继续发展了下来,《十二月二日,与欧阳叔弼、季默夜坐记》就是三人交往的写照。有次泛游颖州西湖,听到歌女们唱欧阳修43年前咏西湖的词,他听后感慨万端,回来后写了一首和词《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颖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写十六日左右的月光)。与余同是识俞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颖水在呜咽,因为文坛失去了欧阳修这位巨匠。歌女们尽管还在唱着欧公吟咏西湖的词,可43年很快过去了,而湖光月色也在缅怀欧公。词中表达出深沉的对故人已去的惆怅感情。
赵德麟在《侯鳍录》中,记载了苏轼在颖州时的一桩文坛轶事:“元佑七年正月,东坡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雾。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亦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遂召与二欧(欧阳叔弼、欧阳季默)饮。先生用是语作《减字木兰花》,有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之句。”
元佑七年(1092)二月,苏轼罢知颖州,以龙图阁学士充淮南东路兵马铃辖知扬州军州事。他对这种“两年阅三州”频繁的调动很厌倦,同时很怀念身在京城的弟弟,便写下了《满江红·怀子由作》。词的上阅写东流的颖水相送,分明送来了“青山白浪,万重万叠”的愁思。可叹早年约定隐居下来“对床夜雨听萧瑟”的生活没有实现,且“长向别离中”,直至头发都白了。下m想象兄弟们相会在黄河边,互诉“无限事”,那时衣襟上虽沾着重逢时激动的泪水,但眉宇间却满是喜气,会一块去寻找如雪的残花,诗词唱和。全词表现了作者悲愁低沉的情绪与深厚的手足之情。
苏轼从颖州出发,经壕州、寿州、楚州、泅州去扬州。两个儿子苏追、苏过也随行,父子三人游览了涂山、荆山。在经过淮河时,苏轼有感于时常漂泊不定的生涯,写了《淮上早发》一诗:
淡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行来。
早晨的淮河十分美丽,但奔波于江湖中的诗人却无心欣赏美景,只默默地数清这已是第十次在淮河上往来了。
进入扬州境内,苏轼支使开送迎他的官员、士卒,去村庄院落调查了解民情。这一年扬州虽是丰年,但民众的疾苦之状反而不如灾年,原因是历年来的积欠太多,“青吏在门,棒枷在身”,沉重的债务使百姓很穷困,逃到外地或饿死的人不少,而青吏们趁机搜刮勒索民财以饱私囊。“举欣欣然日有所得”。苏轼面对这种情形感慨地说:“苛政猛于虎,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早。”(《论积欠六事》)
苏轼是三月十六日到扬州任的,他上任后立即上书朝廷要求免除积欠,在他的多次请求下,朝廷于七月下诏免去积欠。苏轼对此无比欣慰,挥笔写下了“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的诗句。发运司主持东南潜运,过去听任船上私运货物,征税也不留难。船主因此很富有,以官船为家,填补官船的亏空,并救济船夫的乏困,所以运货没有疏漏且能及时到达。近年来发运司不许征税者有小过失,一切权宜办法都不许存在,造成了船弊人困,船夫经常盗取运送的货物以救饥寒,公私都有损害。苏轼了解到这种情形后,上奏要求恢复旧例。朝廷批准了他的要求。
苏轼每到一地,一般都有文人名士赶来与他相聚。他的门生晃无咎是扬州通判,听说老师要来,走出老远把苏轼迎接到郡,苏轼在《次韵和晃无咎学士相迎》诗中写道:“赖有风流贤别驾,犹堪十里卷春风”。足见他与晃无咎相见时的心情十分偷悦。明朝时的曹臣在《舌华录》中讲述了个故事,说是有一天苏轼在扬州待客,大书法家米带也在客人之列。酒半酣,米带站起自我夸赞地说:“人们都说我癫狂,我今天想听听苏轼对我的评价。”苏轼笑着说:“我服从大多数人的意见。”
八月,苏轼以兵部尚书调离扬州。本来,57岁的苏轼在政治上已无雄心大志,只想实实在在的为百姓干些好事,然后抽身退步归老林下。这次到扬州任职不到半年时间,又要在调任的旅途中奔波许多时日,使他心里很不痛快,笔下也就发了牢骚:“二年阅三州,我老不自惜。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送芝上人游庐山》)把许多精力耗费在频繁调动的往来道路上,人生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想也无法去抗争了。当京官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但他对此很漠然,对重人互相倾轧的官场存有畏惧心理,只希望“无过亦无功”(《次韵秦少游王仲》),再不受到政敌的攻击就行了。他是怀着明哲保身的心理再次踏上赴京旅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