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天傅小满都全神贯注寻找着蛛丝马迹,他没想到一天的努力,结果却是越来越迷糊。他看不出谢舜年到高蘅来的真正目的。那会儿他突然发现谢舜年的长衫上飘着一根长长的发丝他们到高蘅了。
高蘅是个特殊的地方,四面环山,两水交汇。所谓一镇跨两省,一岭隔三县。自古就是边民贸易的热闹地方,是重要商埠。红军来赣南后,曾用重兵将这地方夺了辟为苏区,白军后又出兵夺了回去,红的白的拉锯似的弄了好几回,双方死伤无数。可不久后枪声炮声却奇怪的冷寂下来。双方觉得你来我往的反而碍事情,有时候两军交战两国相邻就是需要那么个地方,需要个中间地带。需要个跳板。这么地方谁也不属于谁也管不了。
高蘅就是个这种特殊地方。谁也不属于高蘅就成了个安宁地方。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舟排成天挤拥了河道,各种各样的人在高蘅来来去去。有排客猎户工匠大大小小生意人贩盐贩烟的红的白的以及土匪的探子逃犯赌徒不三不四的女人……反正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高蘅是个大码头,码头就是这么个样子,有点纷杂,有点乱,但很繁华。
码头也好做生意,这边的过去,那边的过来,互通有无。
这就是红的白的都不再据为已有的缘故,谁占了,生意就不好做了,到哪去找这么个好地方做交易。商贾们也不再来了,舟排少了人气也淡了。有些事你就是说不清,生意好的去处往往是个乱地方,一方占了一切都死火玩完。谁也没那么蠢,这年头红军需要这么个地方,红军急需物资,他们要个地方与外界互通有无。粤军的几个师长也要一个这么个地方大把大把地捞钱。占了,无疑把自己的财路堵了。其实双方的军队都驻在一山之隔的地方,可他们对高蘅发生的一切睁只眼闭只眼,高蘅似乎有约定束成的规矩,谁也不在高蘅惹事生非,就是土匪也等猎物出了高蘅再动手。
他们心照不宣把高蘅弄成了一个安详自由的去处。
他们都需要这么一个中间地带,他们需要一个平台。
高蘅就是这么个地方,世外桃源。
谢舜年也常来高蘅,说是说来赶墟,其实是有要事。戴长官在红的白的商界里都安插了人。他得来这会会这些部下,听他们些情况也跟他们作相关的指示。而且谢舜年个人在高蘅也有大笔的生意。
他得常来。
轿夫在木桥边的亭子前把轿放下,这是规矩。谢舜年总是在这地方下轿,他不知是不想弄得太张扬?还是纯粹想走走看看风景舒缓一下麻酥了的腿脚品赏一下老镇的古韵风情。
轿夫要跟了来,可谢舜年摆了摆手。那个叫钱必恒的轿夫竟然还另外嗦了一句。
“大少爷,我看还是我们跟着去的好。”钱必恒说。
“不必!”
“我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们就在这地方等我。”
那时候轿夫就在亭子不远的馆子里静候着东家,一桥之隔的地方尽管热闹,但他们不能去,很难说谢舜年什么时候就回来,这说不准。有时候很长到快天黑了才走,有时候几袋烟功夫就说走走我们回,谢掌柜的事难说。
钱必恒看了看四周,他很不情愿地回亭子里。后来傅小满才弄明白,那两个轿夫其实不是轿夫,是谢舜年的手下。平常以轿夫的身份呆在谢家,其实就是谢舜年的保镖,他们负责谢舜年的安全。他们住在与谢宅一墙之隔的谢家商铺里,商铺里的伙计其实也是谢的手下。这一切当时傅小满不知情,以后他慢慢才知道。
傅小满跟在谢舜年的身后,他拎着一把纸伞和一只篾编的食龛踏桥而过。镇街上人山人海,他没想到谢舜年那肥胖的身体居然在人群熙攘的地方走得撇脱自如。谢舜年穿一件黑色的长衫,看上去像人群里竖行的一大篓黑炭。
现在他带着傅小满走过那木桥穿过熙攘的人流,他知道来这个镇子先后该去个什么地方该干些什么事,那似乎是自己给定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他每次都按部就班地那么来。他是个从容的人,他想他在县邑内应该算个人物,是人物就该像戴长官那样,从容不迫。谢舜年就这么做着,他显出一种大家的作派。这和这地方土里八叽的乡绅绝然不同。
他先去了茗春茶楼,这地方人并不嗜茶,但高蘅广东福建的客商频至,因此就有了这挺宽展别致的一家茶店。茶楼临水而设,吊脚楼半悬在水面上,对岸青山叠列,绿荫拥蔟。高的是树,各色果木;低矮的是菜园子里茂盛菜蔬,葱芥蒜芹……一抹一抹的黛绿,春天时候还有各色花朵,煞是好看。水里有红吻黄趾的肥鹅,扯了长长的颈在那肆意唱叫。猛然瞥见水底一条梭鱼,忽地潜入水里混白的一道在清流里很是迅捷,出水喉头就有鼓鼓的一团欲下不下。有时起雾,不浓不淡的雾拂着,看东西像隔了一层薄纱,就是另一种景象了……
老五早在那等着,老五是秃子,大脸上一对小眼睛瞟呀瞟的,他一眼就看见谢舜年了。
谢舜年在老五那座坐下。
老五说:“谢掌柜你喝什么茶?”
谢舜年朝傅小满招招手,小满过来,他拿来出食龛里的茶盒。你要注意他接触些什么人。傅小满心里响着武参谋说过的那话。他抬头看了老五一眼。有一眼就够了,小满把那张脸记住了,他看人一眼就能把人记住,下回再见着能认出来。他觉得坐在条凳上的那人有些那个。你要注意他们说些什么。武参谋这么跟他说。他想,我听他们说些什么。
“龙井,我这是的道的龙井,我喝绿的,我不喝红茶,喝到嘴里一口的药味。”他说。
老五没说什么,老五朝他伸出四个指头。谢舜年明白,四船货已经装好。
然后老五把左手捂在桌几上,杵出两根手指。他是告诉谢舜年,一切都很顺利,那边的两只排午后就到。
谢舜年轻吁了一口气,他想,看来并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
傅小满把茶弄好了,谢舜年到哪都得自己泡茶,他信不过毛手毛脚的伙计,他相信茶是有灵性的东西,那些粗糙肮脏的手弄出来的茶一定少去了许多的味道。
后来,谢舜年就和老五谈起板栗,他们像是在谈关于板栗的生意。这让小满感到很奇怪,这个季节和板栗无关。
他们说话时老五曾经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傅小满。
谢舜年说:“你放心说。”
他们就在那间吊脚楼隔的单间里说了一会话。
“板栗放好了?”
“板栗还没出手?就等着好季节,放那没个事,一切正常。”
“我看还有些日子。”
“有日子有日子,反正诸事具备只欠东风。”
“你跟吴掌柜贺掌柜他们交代一声,天气不好的时候要小心。”
“谢掌柜你放心,这批板栗都是上等货,能误了事?”
“阴雨天气就要来了,你们还是得注意。”
好多日子以后,傅不满才悟出板栗的所指,实际板栗就是敌人把那些安插在我们内部探子的统称。可那时傅小满面一点也不知道,他听谢舜年和那个大脸男人谈着板栗听出了一头雾水。
说着,老五从兜里掏出几页纸递给谢舜年。
“这是板栗来往帐目,谢掌柜你过目。”他说。
谢舜年接过那几张纸,很快地塞进贴身地方。
他们喝了两壶龙井,大脸男人说船要走了,打个拱手离座而去。
傅小满以为事情就完了,却没有。
谢舜年说:“满伢,饿了吧,我带你吃炒粉。”
一说饿傅小满还真觉得肚子里咕噜噜翻着水泡,他点着头。
他们就走进一家小店。谢舜年要了两碗炒粉嚷着叫着说要辣有多辣放多辣,还要了两碗猪血肠一大钵骨头汤。
“来一壶酒!”谢舜年对伙计说。
他们坐在乡间简陋的条凳上和那些粗俗的山民一起大口大口地吃着高蘅地方的著名小吃。食客们都扭头朝这边张望,只有店里的伙计知道这个肥胖的城里男人每次来都会光临这地方。他们给熟客打招呼,也格外殷勤。
傅小满很奇怪,他奇怪平常讲究的谢舜年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吃这种东西。他偷偷地瞟一眼谢舜年,觉得这胖男人突然地变得很陌生了。
这地方实在太糟糕了,有蝇虫绕了桌飞,有厚厚油垢漫布桌面,有碎骨头鱼刺菜帮子烂叶地盘踞桌下,有各种毛色的狗在人胯间梭来蹿去……这地方不是掌柜身份人来的。
他说要辣,有多辣放多辣,他还要了壶酒。傅小满想。
这人平时好像不吃辣的也不喝酒,怪了?傅小满想。
他走哪都要拿了这只食龛,这回怎么一点也不讲究了?他想。
他抬头看着吞咽着的那个肥胖男人,觉得那是团非常飘渺的幻影。
“咝咝……”谢舜年辣出了一头的汗水,咧张着肥厚的嘴唇不断出舌尖咝着长气。一抬头看见正望着他的傅小满。
“咦?!你不吃,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吃相不好看是吧?”谢舜年说。
“吃吃,这地方不讲吃相我就是为吃点不讲吃相的东西来的你吃你吃。”谢舜年说。
他甚至伸出手摸了一下傅小满的额头。“你这伢,你吃放开肚子吃,这里的吃食可口。”
小满颤了一下,那肥厚的巴掌软软地抚在他额头的那刻,傅小满切实地感觉自己颤了一下。那伸来的手掌让小满心底突然充溢了一种东西。他觉得那种东西有些可笑,可那确实存在。小满自小没爷没娘,他很容易把成年的男人想成自己的爷,有一点温情他就那么想,有时候队伍上那些首长常爱这么抚他额头,他心里就有东西涌着,鼻子深处酸酸的东西挤胀。他想他不该这么。
他埋头狼吞虎咽起来,那碗炒粉太辣了,他不断地咝着,喝着凉水,一边用手不停地揩眼泪擤鼻涕。
谢舜年笑着,他大概就想看一个人被辣成那么个狼狈样子。
后来,他就把那笑收了,他走到镇街上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谢舜年,他不说话,用小眼睛看着街角的什么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和檐角那片天空。
余下的时间,谢舜年带傅小满去了一个地方,看得出那地方都是有钱人,与先前他们吃炒粉的地方截然不同。一些乡绅和商贾模样的人在那下五子棋。傅小满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人下五子棋,而且谢舜年也挤到那些人中默无声响地和人对弈起来,谢舜年一直没有说话,紧锁着眉头,那些人也不和他说话,他们像是老熟人。
后来,谢舜年捧了大把的钱出来。有几枚毫子掉在石板路上叮叮铛铛的响着。
“我今天运气真好,你看我又赢了。”谢舜年说。
原来他是去赌钱,他没想到谢舜年去赌钱。
那时候已是午后,集镇上的人像被人驱赶的鸭群,哄然四散,只余下三三两两的人行色匆匆那么走着。傅小满想这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吧。他没想到谢舜年却进了另一幢小楼,他听到谢舜年对他说你就在这等我。然后肥胖的身影很晃了晃就消失在那两扇门板后面,没多少功夫谢舜年走了出来。
“我们回吧,我看天不早了我们回!”谢舜年对傅小满说。
他们开始沿着那条凹痕斑驳的青石板街路木桥那走去,河对面的亭子依稀可见。
整个白天傅小满都全神贯注寻找着蛛丝马迹,他没想到一天的努力,结果却是越来越迷糊。他看不出谢舜年到高蘅来的真正目的。那会儿他突然发现谢舜年的长衫上飘着一根长长的发丝。
“唔唔唔唔……”傅小满像一个真正的哑巴那么唔着。
在谢舜年惊奇地注视中,傅小满拈起那根长长的发丝,举到谢舜年的眼前。这是根女人的头发,傅小满想告诉谢舜年。他突然发现谢舜年脸上泛起尴尬的表情就没有比划那个手势。
傅小满没想更多,他看见谢舜年走过木桥。
亭子那边,轿夫已经抬着轿往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