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满拼命地摇头,他不想睡,他也不想吃,他想跟这个老倌说会话。他觉得他的嘴开始痒痒起来痒痒得难受,他不习惯生活在这种静寂和沉默之中。他想说话。到了这么个陌生环境,很多的东西在肚里翻腾,就翻腾出一肚子话来。他更是想说,有一种说话的冲动管家把小满拽出堂屋。他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你要是碰到只会说话的鹩哥,你更没法说清。”管家说。
他们到了厨间。谢府并不大,就那么几间屋,有一处不算太大的花园,种了些蔷薇月季什么的,正开得旺盛,红出耀眼的一片。
兆兴老倌正在园子里浇水,他长着一张窄脸,瘦长条的身体像几根竹杆撑起的一身衣服。他浇得很投入,没有注意到走近身边的管家和小满。
管家咳了一声。兆兴老倌抬起头。
“这是兆兴老倌。”管家对小满说,“他是谢家的厨子,有时候也浇浇花。”
小满朝兆兴老倌点了点,兆兴老倌也搁下瓢朝小满点了点头。
小满想:他怎么会是厨子,这个厨子也太瘦了些,风一吹都会倒。还不如那边的一棵夹竹桃。
“他是满伢。”管家对兆兴老倌说。
“噢噢!满伢!”光兴老倌叫了傅小满一声。
“啊啊。”傅小满啊着,他想跟那厨子说句什么,可他说不出,说得出他也不能说。
“谢家没多少人,太太,兆兴老倌家妹子,她是太太丫头。轿夫还有几个帮佣什么的,都不住宅里,隔墙是谢家的店铺,街上谢家还有很多店铺,他们都住隔壁。我也大半时间在那边店里,这里不太有人。”管家跟小满说。
“没事你就跟兆兴老倌打个下手帮了做些事,平时不要出去。”管家说。
傅小满点着头,他突然觉得做哑巴是世界上点头最多的人,在这里他将老是点头,他不能拒绝许多的事,他得听话。他不能说话只有点头。他只能绝对的服从。他不能在服从中加入自己的看法,哪怕一点点都不允许,哪怕只是评论一下当前的那事就是我们平常所说就事论事也不行。他不习惯这样,过去,有个什么事他总爱说出来表达自己看法,或者和大家商量,他和伙伴们去执行任务,总要悄悄的分折说说其中的一点什么,除非上头不让说。那就没办法,他们常常执行特殊任务,总是被反复交代别多嘴,祸从口入。尤其对他,雷下老是反复了说。雷下是队长,他觉得小满有时话多了些。但小满却很自觉,上头不让说他总能管住自己的嘴。不过那特殊的时间不长,也许就是一天甚至半天,小满没觉得太难受。但这回就长了,几天过去,他已经难受得不行。他觉得喉间被上了一把锁,有时候真想把那把锁敲掉,和人痛痛快快说一场事,说他三天三夜的。
傅小满看着管家匆匆离去,他留在那帮兆兴老倌打下手。
“我说满伢你歇着这点事还要你动手,小心弄脏了你的手。”兆兴老倌不肯小满干。
“多浇少浇不碍什么事的。”兆兴老倌说。
果然,他把两只木桶收了起来。
傅小满打量了一下宅院,好像谢宅并不大。大门外就是大街,他往大门外瞥去,街子上空荡荡,一个卖米糖的小贩担着挑子从那边走来。谢宅的大门口坐着一个汉子,那是谢舜年的轿夫,两个轿夫除了抬轿他们还干些别的勾当,而且这个叫钱必恒的轿夫是个凶狠阴险的家伙。这是小满以后才知道的,那时候他不知道。
那个汉子坐在大门边的石礅上,见卖糖的男人过来,手臂在空中抡一下又抡一下。傅小满和那个卖糖人一样,被那汉子的奇怪举止吸引住了目光。
很快傅小满就看见那有趣的一幕。
见卖糖人走近,轿夫钱必恒张开巴掌在空中抓了一下。
卖米糖的小贩说:“哈,你有那本事,你能抓着苍蝇?”
轿夫钱必恒捏着那只手,笑着,“你说呢?”
卖米糖的小贩说:“没有,当然没有。”
轿夫钱必恒说:“敢不敢打赌?”
卖米糖的小贩说:“那还用赌吗?你肯定输,输定了。”
轿夫钱必恒说:“那好,有的话你给三斤糖,若没有,我掏一块大洋。”
卖米糖的小贩说:“哈!这块大洋可容易赚呵。”
轿夫钱必恒摊开巴掌,手心里真有一只苍蝇。卖米糖的小贩愣了一下,他把那只苍蝇捏在手里看了看,有些沮丧地从挑子上弄了一挂糖。
轿夫钱必恒说:“还来吗?”
卖米糖的小贩有些不甘心,“还来!”
这回他瞪大眼睛看着轿夫钱必恒的动作,轿夫钱必恒又那么在空中一抓。
轿夫钱必恒说:“你说有还是没有。”
卖米糖的小贩说:“哈哈,这回我看清了,根本没苍蝇在飞,我都赶走了,我就不信你又抓着了。”
轿夫钱必恒故弄弦虚地那么笑,“你说有还是没有!”
卖米糖的小贩说:“没有没有!”
轿夫钱必恒说:“你可要拿定主意。”
卖米糖的小贩来劲了,“你别笑,打开打开!”
轿夫钱必恒张开手掌,掌心依然有一只死苍蝇。卖米糖的小贩看看地上又看看对方的掌心,确信那不是同一只苍蝇。他无可奈何地从挑子上拿下那挂米糖。他的挑子空了。卖糖人摇着沮丧的脑壳一边叨叨道:“怪了怪了。”
这是傅小满来谢宅第一天看到的一幕,这一天,谢宅到处都是米糖的清香。
后来,傅小满就在那种甜腻腻气味里被兆兴老倌带到那间小屋的,小屋子是堂屋里的一间厢房。小屋不大,小屋紧挨着两边的屋子。
“这边是大少爷的书房兼卧室,他看书,累了就歇在那。”兆兴老倌跟小满说。
“太太不住在这,她一个人住,她的屋子在那头。”
傅小满看了看间屋子,屋子很小,后面一扇窗小得可怜。
“屋是小了些,是老爷生前放东西的,老爷总爱自己藏些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宝贝,有的人就是喜欢藏东西,那没办法。做屋时就做了这么间屋子。后来老爷死了,是得天花死的。”兆兴老倌跟傅小满说。
傅小满看见那张小床了,床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屋子里弥散着那种禾草的清香。
“有时候大少爷不回家,他常不归屋,人家忙哩,所以你不会常在这住。”
“啊啊。”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兆兴老倌说。
“该先让你吃些东西,我都弄好了,早弄好了。你看,我一见到你就把这事忘了。”他说。
兆兴老倌把傅小满带进灶间,取出甑里温着的那钵糍粑。
傅小满连了几天没吃好饭,他在舟排上一直酣睡不醒,他睡得太多了以至常常耽误了吃饭,那时候他只想睡,一点食欲也没有。上了码头后,早饭就根本没吃,进了谢府后他一直有种莫名的紧张,一紧张就忘了饿了,直到后来要瘫软在地才突然觉出奇饿难忍。现在看见那香喷喷东西,由不得就狼吞虎咽起来。
“吧叽吧叽。”他嘴里发出欢快的咀嚼声,他感觉到他的那些牙齿在唱歌。
“你看你吃得太快了,啊呀你像牢里放出的饿痨鬼,你吃得太快了。”兆兴老倌说。
傅小满三两下就把那一钵糍粑吃了个精光。
他面前那钵碗空了,兆兴老倌探头看了看,又往里加了几块糍粑。
傅小满很快又吃了个精光,兆兴老倌大眼小眼地看了小满好一会。
“吃吧,有多大肚皮你敞开吃,反正东家又吃不穷。”兆兴老倌说。
兆兴老倌说:“吃了你好好睡一觉,跟了大少爷没白没黑的够你受的那不是个轻松活。”
傅小满摇了摇头。他想,我早把几天的睡都睡过了, 我只是饿,我一点也不困。现在我吃饱了,我一点瞌睡也没有。
“怎么?你不走,你还想吃?”
傅小满拼命地摇头,他不想睡,他也不想吃,他想跟这个老倌说会话。他觉得他的嘴开始痒痒起来痒痒得难受,他不习惯生活在这种静寂和沉默之中。他想说话。到了这么个陌生环境,很多的东西在肚里翻腾,就翻腾出一肚子话来。他更是想说,有一种说话的冲动。
“好吧,不想睡你就呆这吧?我该做饭了,你坐那,我们说会话。”兆兴老倌说。
傅小满觉得兆兴老倌真好。他想,他怎么知道我想说话?
兆兴老倌说:“你吃得太急了,你该喝些米汤。”
小满摇摇头,他想起那只鹩哥来了,他想知道那只鸟的事。
他说那只鸟真好玩哪来的?他没把这话说出来,那只字像些石子被喉咙那被堵住了,跳出嗓门的是“啊啊”的单调声音。
兆兴老倌说:“伢,你说什么?”
傅小满又“啊啊”了一通。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傅小满两只手拼命地比划着,他指指嘴,又做了个飞翔的手势。他想手势你总该能看出来。
“你看你手老晃着,我看不出你晃个什么。”兆兴老倌一脸疑惑说道。
傅小满很着急,他想他该看出我的手势,哑人都用手势说话,我来之前学了好些天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
兆兴老倌说:“我知道,你问大少爷呀,他是个好人。”
傅小满摇着头。他“啊啊”着。
“他最爱吃我做的菜,一顿能吃四碗饭。”
傅小满打着手势。他大声“啊啊”着。
“太太也称我手艺好,她爱吃我炒的菜,可她也骂我,说我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吃出大少爷那身膘。你说那我怎么办?……我说那好,我走,我不害大少爷,我回家去家里还有几分薄田,我带了如秀回乡下去……”
傅小满眼瞪得大大,他尖声地“啊啊”着。
“你看你,你别急呀?我想走也走不了,大少爷能让我走吗?”
傅小满很无奈,他觉得他太难受了,不能和人交流真是太难受了。
“耶耶?!你怎么不吭声了?”兆兴老倌感觉到傅小满的奇怪的沉默。
“你别老晃那手,我眼睛不好,我看不清你晃个什么。”兆兴老倌说。
原来如此。傅小满觉得很那个。
兆兴老倌感觉到一点什么,他伸出只手摸到了小满的脸。指尖上有湿漉的一片。
“你哭了,伢你怎么哭了?!”兆兴老倌显然大吃一惊,他不明白傅小满为什么哭。
他想了想,觉得只有一个理由。
“噢噢!”兆兴老倌说。
“呆些日子就习惯了……”他说。
“你还哭,你看你个伢不知福中福,大少爷看了那么多伢才选上你,你是有福之人。”他说。
兆兴老倌想跟傅小满说说大少爷,这时门响了一下。有人“咣”一下把门掀开了,一个妹子站在光亮外,她穿了一件碎花蓝衫,很好看。
“爷哎!”那妹子叫了一声。
兆兴老倌说:“这是如秀,是我女儿。我跟你说过的,她服伺太太,你们同岁。”然后他又转向如莲,“这是满伢,你不是盼着有个伴,满伢来了,你有个伴了。”
如秀看见傅小满脸上泪水。
“爷,你把人家弄哭了?”她说。
“谁知道?谁知道呢?好好的他就哭了。”
傅小满摇摇头,他想说没事没事。然后他做了个睡觉的姿态。这回如秀看明白了,“噢,你想睡觉哇,那你睡去。”
傅小满走出灶间。
他听到身后兆兴老倌在嘀咕:“这是个怪伢,叫他睡他不睡,现在又说要睡,好好的他还哭……”
“是个怪伢,怪,真怪!”他听到兆兴老倌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