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满没有执行上头的命令及时撤回,保卫局里几个人着急起来。
一个伢的性命,这不是小事。战场上是成天在死人,红军伤亡的事也属家常便饭。可无谓的牺牲却是让首长们揪心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有这种事情发生,尤其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那天“表哥”雷下突然来了。“表哥”是和城南篾器铺的那个徒弟崽一起来的。
傅小满一直在等待机会,下手不是个难事,关键是下手后不惊动谢舜年。就是说他得有足够的时间。要有充分的时间把那份东西送出城,要给我们的人留有出击的时间,至少要让谢舜年邃不及防措手不及,根本就没有补救的余地。
他想,机会总是有的,谢舜年去溜鸟我就找个理由不去;还有他也可能去某个宅子里嫌我呆在那不方便会说满伢你先回你先回;或者他一高兴又喝多了些酒。喝酒的事不常有,但也难说,胖男人最近像心情极好,与城里名流各方人士来往也多。尤其到年关时候,应酬的事多起来,说不定一高兴又多喝了几杯醉得跟上回一样。
时机总会有。傅小满想。
可是他想错了。
谢舜年哪也没去,连溜鸟也索性让傅小满代劳了,他坐在书屋里读书,他像庙里的方丈那么不出屋门。
这事就有点麻烦了。傅小满去给谢舜年收拾屋子,扫地抹灰,那扇屏风近在咫尺。这让傅小满心里一种什么常常漫起,说不上是激动还是什么。他很那个。
那面“墙”就在屏风后面,那只暗匣就藏在夹墙里,那份东西就放在暗匣里面。
更糟糕的是他的舌头消肿了,兆兴老倌又强迫他喝了几次药,他那舌头就渐好起来。他想,他不能再咬舌头了,他下不了那狠心,就是下得了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可是舌头不肿不痛的,舌头憋了那么多日子,说不定会憋不住下意识里发出声音。他很担心舌头会跳出声音来。
他有些急起来。他知道不能着急,可他不能不急。
这节骨眼上“表哥”来了。
傅小满正和兆兴老倌正在石臼里捣糯糍,这地方过年都要做黄糍糯糍,实际是两种年糕,当地人把它叫糍。黄糍掺了碱,不是一般的碱,是一种植物烧成灰从黑灰里滤出来的碱。把那些滤出的水放在糯米里一起蒸熟,就蒸成黄灿灿的粘软糯饭,再放在石臼里用碓棰捣,捣成稀烂的一滩,用手撮成银洋大小的饼饼。黄糍如金糯糍如银,黄的白的,各家都做有许多,想是暗喻藏金贮银之意吧。
谢家当然比一般人家做得要多,管家说:“多做些多做些!”
谢宅就籴了四箩油糯,几口大臼没黑没夜的忙,两个轿夫也加入到制糍的劳动之中。他们喊着叫着唱着闹着,谢宅从未有这么一场热闹。热闹中,场坪上一片一片黄的白的摊晒在篾席上,看去一片诱人。
黄的白的那头,一团艳红耀人眼睛。
是如秀,如秀穿着红袄,颠颠地从那头跑来。
“满伢满伢!”她喊着。
傅小满抬起头,见如秀一副急切切表情,他晃动着两只胳膊,问:什么事?!
如秀喘着气,她跑得急了些,捂着胸地方在那喘着气。
“风箱……灶间的风箱拉不动了,拉了费力气。”
都以为有了什么事,没想到如秀说出这么件事,鸡毛蒜皮的一件事。不就风箱有点那个。
我忙完了给你修!傅小满用手势说。
如秀有些不愿意,从她眼睛里能看出她很不愿意。
我一定去,什么事你说帮你我没帮你?我说话是话。小满说。
就那时,管家在那边喊:“满伢,你老家来人了。”
傅小满一抬头,看见雷下出现在院门那边。他吃了一惊,他知道雷下为什么来,他没动。
傅小满没有执行上头的命令及时撤回,保卫局里几个人着急起来。一个伢的性命,这不是小事。战场上是成天在死人,红军伤亡的事也属家常便饭。可无谓的牺牲却是让首长们揪心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有这种事情发生,尤其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
秦一哲作过几次努力毫无作用后,保卫局决定派雷下亲自来。雷下是傅小满最要好的朋友,他还是执行队的队长。他们相信雷下的话对小满有作用雷下和那个小篾匠走了过来。
雷下说:“满伢,家里叫你回去!”雷下脸上一派平和,他显出那么回事的样子。他还东张张西望望,就真像一个山里来的未见世面的人见了城里大户人家办过年事情很是好奇。
他很快就发现小满不对劲,小满不看他,小满后来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小满打着手势,小满在手势里说:我不回,我过几天回,我得给家里带点东西。
雷下明白他要带个什么东西。
雷下说:“一家人都想你,我爷我娘成天念着你。东西还没个影影,家里不指望你带什么了。”
“我娘病成那样,在床上还叨叨地念你。”雷下说。
“你看你瘦成这样?!”雷下突然发现傅小满瘦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了,病了?!”
兆兴老倌说:“他舌头烂了,他吃不下东西。”
雷下说:“怎么了,你舌头怎么了?”
兆兴老倌说:“也没个什么,生了个疮吧。叫我给他弄了些药,过去我们村子里也有人生过舌疮,那药敷了没事情。”
“噢噢!”雷下噢着,他知道傅小满舌头上药性早过了,他知道傅小满处在危险中。他想像不出傅小满舌头怎么会烂,他没想到傅小满会咬舌头,雷下没往那方面想。
雷下说:“你舌头那样了,你更该回去调养调养。”
傅小满说我不想回去。
雷下愣了一下。直直看了傅小满一会,说:“族里老人会生气的,你不要惹族人生气。”
傅小满悄悄和雷下使了个眼色打着手势,手势里说的是我已经发现东西藏在哪了,也许就在这几天我能弄到手。可是他不能把手势打得太明白,边上都是人,他只能偷偷做了几下。
雷下没看明白。雷下不明白他的眼色和手势,傅小满又心急如焚起来,无法交流的困惑又一次像浊水一样把他淹没了。真想把眼下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细细地跟雷下说,他没法说,手势和眼色那都说不清楚,毫无作用。
他给雷下说,你帮我带个东西回去。他是想在避静地方跟雷下把事情说清楚,或把情况简单地写在纸上让他带回去。
他们到了那间小屋,可没想到谢舜年和管家在那地方,他们在那逗鸟,其实是在谈个什么事。谢舜年常这样,他一边逗鸟一边和管家谈着事情。见傅小满他们来,他们笑着。
“啊哈啊哈!”谢舜年和管家笑着和雷下打招呼。
雷下说:“老爷,族里要满伢回家过年。”
“应该应该!”谢舜年说。
傅小满一脸的着急。
管家说:“回去过年是高兴事情,你看你那样?大少爷让你回去,你看好像大少爷不允你回去那么?”
管家和雷下聊起乡下的事情,他总缠着雷下聊得很热火。
傅小满没机会跟雷下说清楚了,管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觉得很无奈,他想事情就是那样,你没办法,有时候事情就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傅小满找出三块银洋,那是他的赏钱,他跟雷下打手势说,你帮了带回去。
雷下又愣了,“你真的不回去!?”
管家也说:“回吧,过年得回去看看。”
傅小满脸上做作出淡然表情,没人了家里又没爷没娘的我不回去!
雷下一脸的愕然。
管家说:“你这伢?!”
傅小满把两只巴掌翻舞得什么似的。
管家说:“这伢,他说太太才过世,这里事多,不回去。这伢顾着东家哩。”
“他说让他再呆几天等这边的事忙完了再回去。”管家跟雷下说。
雷下看了傅小满好一会儿,他想了想,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说:“好吧,再给你三天时间,腊月二十四赶回家去!”
傅小满点了点头。
“城里好日子过得,你总不会弃宗忘祖吧?你一定要回去的哟!”雷下说。
傅小满也看了看雷下那脸,雷下那神情让他很难受,他想,天哪,你想哪去了?!你看你这么想?你以为我要做叛徒?你以为我变心变节,啊呀,你那么看?!你看你?一股股的怒气在傅小满肚腹里翻腾。
他什么都能忍,但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他感到无比冤屈。
他忍了,他想,他能弄到那份东西,他想到时候一切都能证明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跟你扯。他想他就这么硬了头皮顶下去。
终于,雷下没折了。“好吧好吧,”他说,“有什么事你跟篾器铺舅爷,你找他……知道不?”
傅小满想,他还把我当个伢,他还那么看不起我把我不当回事情。
我一定要做成那事,我就要做成了,我一定做出个样样你们看看。
雷下一脸的狐疑离开了谢宅。
管家跟傅小满说:“明天大少爷要去庙里进香,你早些睡。”
雷下点着头,心里却跳出个主意。
这是个机会。他想。
谢舜年没去成社公庙,他计划了要去的,这一年的事都顺畅他得谢神,他得祈求来年更顺更畅。他有些信菩萨。他们中大部分人不信,可谢舜年信。他想南京的那个领袖都信,中国自古三皇五帝都信。咱信信算个什么?这种事还是信些的好。
傅小满一夜没睡,他咕噜咕噜灌了一瓢凉水,又嚼了些丹葵籽,丹葵是一种野地里的小树,这地方人都用它的籽做泻药。傍晚的时候,小满往嘴里塞了一把,闭着眼霸蛮了嚼着,嚼出一嘴的苦涩。苦得他歪眉斜眼的,舌头本来就没好,苦汁浸漫,苦得空前绝后。
“呀呀!”傅小满跳手跳脚,舌头吐出老长,舌头还红肿了,那地方斑斑块块的紫,瘀着血。这让舌头感觉的苦更是不堪忍受。他挣出一头豆粒大小的汗来,每粒汗一定都像黄连苦胆,苦不堪言。
但傅小满却等来了效果。
下午他窝在灶口帮兆兴老倌烧火。他哟了一声。
那时候兆兴老倌正跟他说事,他说的是敬神的事,“菩萨哪能不敬,民国十年我们村里钱老八去尖峰喝酒,回来时迷胡了走错了路,夜半只好在社公庙里蜷着,半夜肚子来了事,他以为是在家里,他懵懵懂懂的以为睡在家里,就挨了墙角那缸里屙了一泡稀屎。缸里水是香客净手的,你看他往里面屙屎,天亮时往家走,半路上一声雷,钱老八立马成了一截黑炭……”
就那时傅小满哟地喊了一声。
兆兴老倌说:“就这么个事,你哟什么?”
“钱老八开罪了菩萨遭报应你哟什么?”他说。
灶里火小下来。
兆兴老倌说:“哎哎!灶里缺不得柴我要旺火!”看去,灶下早没了小满的人影。
他觉得蹊跷,循迹找去,看见小满蹲在茅厕里。
“我肚子痛,我拉肚子!”小满说。
“我才说钱老八拉稀屎你就来了事,你这伢,叫你别灌冷水你不听。”兆兴老倌说。
“吧叽吧叽。”茅厕里一串响动。
“你看你,瘦成那样还泻,我看你会泻成几根骨头。”光兴老倌说。
“我跟你弄些药去。”他说。
“总不能这么过年吧,这么着个年真不是个事。”兆兴老倌叨叨地说着,往回走去。
那天夜里兆兴老倌没让傅小满一人住,小满想,反正我不准备睡了过来就过来。兆兴老倌弄来些草根树叶地给小满熬了,看着小满喝下去。
小满没完没了地往茅厕跑,兆兴老倌说会好的就会好我这药灵哩,但小满还是跑,小满已经不泻了,他还是跑。
天亮的时候管家和轿夫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谢舜年也换了衣服,香烛什么的一应俱备。
管家跟小满说:“满伢,行吗?不行你别去了。”
傅小满点着头,他是说行行!
兆兴老倌说:“哎耶!?你不要命了?泻了一晚上没停,哪能行!”
谢舜年说:“你就在家呆了吧!”
傅小满要的就是这一句,他吃苦药受那份罪把自己折腾了一晚上行这种苦肉计为的就是这么一句。他想谢舜年他们要去大半天,这么多时间足够,他能从那拿到东西。有这么些时间足够,等到胖男人发现东西不见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傅小满装作有些失望样子,其实他暗自高兴。他想,这真好,事情今天会有眉目。
谢舜年上了轿,一行人走出了院门。傅小满还有那门口站了好一会,看着谢宅里走出的那一队人老远地消失在街角。
他想我把手头那点事做完就去做那事情,我还得吃些东西我肚子饿得难受加上还要积些力气我总不能这么着赶路吧?
他想他得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他得做得漂亮一些。
他又喝了兆兴老倌熬的药,那药还真管用,立马好了,肚子昨天就止了泻,晚上那全是装的,对付谢舜年这些狡猾的家伙你就得把一切都做成真的。
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给兆兴老倌说我还得去趟茅厕。兆兴老倌说:“哎呀你怎么还屙呀!?我那付偏方一喝就好的你看你一定又去了不干净地方惹了邪。”
傅小满摇头,傅小满说我要吃些东西我想吃。
兆兴老倌说:“我说哩?你吃尽你肚子装。”就把一大堆地东西弄了上来,正是年节边上,鱼肉什么的都不缺。
傅小满从容吃了个饱饱。兆兴老倌和如秀一直看着他吃,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想他的离去不能告诉他们不能向他们告别。他们真好,他们是我这些日子惟一安慰。可我不能向他们告别。
想着鼻头有些酸。
他把碗筷子扔下就准备行动了,他想谢舜年他们已经出了城门现在上了那道坡岭了就是即时打倒转也来不及了,他有足够的时间把事情弄个利索。
可他没想到谢舜年他们根本就没去社公庙。
他更没想到会出那么个意外。
事情坏在那只鸟身上。
谢舜年一行从街上走,他们要经过那座染坊。谢舜年突然想起很久没到染坊来了,自太太死后就没来过,他突然想去那看看。有件事让他牵肠挂肚。
时间还早我去染坊看看。他跟大家说。
他们走进了染坊,晒坪上几十根篙满满地晾晒着新布。要过年,染坊生意奇好,染坊接了一单生意,县上一家绸布庄年前要一批绿帛。染坊日夜加班赶工,正好赶了出来。谢舜年要去看看的目的说是这个,他不放心,他想看看。
他一进染坊就把心放下了。一满的绿色,冷风吹着,那些绿帛在冷风刺骨的冬天里拂荡,飘出一片春天的生机。
“啊哈啊哈!”谢舜年被那鲜艳浓绿弄乐了。
“啊哈啊哈!”大家都跟着乐。
啊哈啊哈阿哈……
大家说着话,发着感慨。
那只鹩哥大概也被大家喧嚣话语弄兴奋了,它抵不住冷落寂寞,突然地说出那句话来。
大家吓了一跳。大家呆了傻了。
鹩哥大概看见这片绿色想起那片林子,它已经很久没去那片林子了,还是上回傅小满带他去的以后就没去过了,它大概条件反射就随口跳出那句话。
“我知道是谁杀了太太。”鹩哥说。
大家的头像被磁铁吸引那么齐刷刷往这边扭着,眼瞪得老大,露出了很多的白。
他们哑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久久的沉默着。
那些深绿的颜色在放肆的张扬。
“啊哈啊哈!”鹩哥又学了这么一句,它似乎因引起大家的注目很得意。
“胡说!”管家终于开了声,“你看你这张嘴胡乱说个什么?”
“啊哈啊哈!”那鸟还是乐,它爱出风头,它觉得终于有人注意它了这么多人注意它了,它乐得什么似的。
人们注意到大少爷的那张脸起了变化,那层皮好像突然的就厚了起来,刚才的那种红润颜色,被遮掩无影无踪。像抖干净米粒的布袋,灰不灰白不白的。衬在一片鲜艳的翠绿之中显得格外难看。
谢舜年没在那截废磨石上坐下,要搁以往,他会在那坐下,然后从容吸一筒烟,让烟雾和脸色一样在那种浓浊的气味里舒展。但他没那么,他转过身,一声不吭往回走坐进了轿子里。
两个轿夫说:“大少爷……?”他们不知该怎么办,他们不知道谢舜年是不是还按即定的计划去社公庙。
管家说:“走哇!”
轿夫说:“往哪走?”
管家说:“看你,当然去社公庙!”
轿帘里谢舜年伸出那只肥胖的胳膊在空中摆了摆,“不!回家!”
管家愣了,管家以为他洞悉大少爷的心思,管家想这点事不算个事一只鸟那么噪噪大少爷能放在心上?这么的一句晦气的话勾起了大少爷的伤心,大过年的说那些事是不是时候,可大少爷会放在心上?还有,也许鸟没有乱说,他真的看见了谁杀了太太,鸟或许真能看见鬼魅的……那更是应该去庙里敬香,求菩萨保佑消灾祈福降魔伏鬼的呀。
他没想到谢舜年说回。
“不!回家!”谢舜年说。
谢舜年的语气很坚决,容不得别人再说什么管家就没有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