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做英雄好佬不仅是拼一条命的事,拼一条命就简单了。
冲呀杀的,活着干死了算,横竖都是条好汉。可有些任务使命不是生和死那么简单,是让你不死不活那么,是让你舍弃许多宝贵的东西去换取。他觉得他就是不死不活的样子。他觉得他很难受,他心里像被人倒了一坛黄连苦水,苦得很黄昏的时候傅小满去了兆兴老倌那屋,当务之急他得做件事情。他不愿意做那件事的,可再三想想,还是下了决心。
他的嘴脸有些异样,嘴角的红肿漫延到了脸部大半地方。原本清秀的一张面孔现在看去有些丑陋。
整个下午兆兴老倌父女两个都在为傅小满忙碌。傅小满帮兆兴老倌担水,厨子发现那个哑伢把头上的那顶帽子压得低低的,几乎捂住了一张脸。开始他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发现事情有些严重。厨子新做了一笼甜糕,他把小满叫去,塞了一块给他。厨子知道小满最爱吃那个。每次甜糕出笼,他总要让小满先尝。没想到这回小满不接,小满摇头。厨子想这事怪了,就说:“你吃,又不是个事。”可小满不接。厨子就把他那顶帽子掀了。
“看你,帽子也没个戴相,戴着像个做贼的……”厨子说着,就看见傅小满肿着的脸了。
“呀!你怎么了满伢?!”兆兴老倌吃惊不小。
小满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他想说的是这句。
“你嘴脸都肿了!”
小满摇着头。我知道,这不是个事。他想说的是这句。
“你看你老摇头?我看看,我看看。”
小满摇头。看不看反正一个样都一个样。他想说的是这么一句。
他想说的那些兆兴老倌都懂了。他一把把傅小满的脸扳住了,这回厨子彻底看清小满的脸。那脸已肿得不成样子。
“要死噢要死噢!你这是怎么弄的?!”厨子一脸的焦急。
小满还是摇头,他好像只会摇头了。
“噢!”兆兴老倌尖利地叫了一声,他想起谢宅的那只家鼠来了,他就叫了一声。
他想:肯定是那东西作的祟。他想:六指师傅的手段废了吗难道他的手段不如从前?他想:连六指都奈不何的邪魅那可如何是好?
他想着,脑壳里搅着一摊乱麻。
他说:“满伢,你把嘴张开。”
傅小满不想张,但觉得弄下去反而让人生疑,就照厨子说的那么做了。不过他牙关紧咬。
“你把牙松开你松开。”
傅小满也不想松,但他知道不松不行就松了。
兆兴老倌看见满伢的舌头肿成一颗烂桃。
“啊啊!”他啊啊着把女儿如秀叫了来。如秀那时已经不生小满的气了,小人儿就那样,心里藏不住事。听得爷说小满的事,也急得什么似的。兆兴老倌说:“江湖上游荡那些日子,我跟人学了些方子。治无名肿毒的药我知道一二。”把如秀喊来就是要她去药铺里抓药。如秀风风火火地在街上跑着,一头一脸的大汗。来时手里抓着大包小包的根根草草。
父女俩忙前忙后的把该做的做了,让小满喝了些黑黑药汁,往小满的脸上敷了些黑糊糊东西。父女两个才把心放下。然后,厨子在厨房里做夜点,如秀给她爷帮忙。
傅小满想那个夜晚他不该那么的,可他到底还是按计划做了。
他真像做贼样走回屋子走到自己的床边,把铺盖什么的打了个卷。
他没想到兆兴老倌和如秀正好走了过来。
“哎哎!”兆兴老倌说,“满伢,你这是干什么?”
傅小满朝书房那边指了指。
“你要搬回那间小屋呀!”
傅小满点了点头。
“你看你,在这住得好好的你要搬?……噢!你是看到如秀住在这吗?你个细伢还讲这个?你看你?”兆兴老倌说。
“不碍事的,如秀住这也不碍事。”兆兴老倌说。
“再说太太才过世,宅院里又发生那么些蹊跷事情,你个细伢家一个人睡不害怕?”兆兴老倌说。
傅小满很无奈,他总不能把真正原因说出来吧,他是怕梦里说了梦话叫人听见才要一个人住的。这是其中缘由,他总不能把这说出来吧。
“你看你在这住了这么久说搬就搬,总不是因为大少爷认你做了干崽才搬的吧?”兆兴老倌说。
傅小满没放下手里的铺盖,傅小满抱着铺盖扭着头不理会厨子执意朝门外走。他听到身后如秀的声音。如秀生气了,小满的这一举动再次撩起如秀心底那点旺火。屋里光线昏暗,不然兆兴老倌和傅小满都能看见那张脸黑封得惨不忍睹。
“爷!你别劝他,人家真的是少爷了呢,人家还会跟我们下人在一起住?”如秀说。
“走吧!你走吧”如秀说。
屋里安静了下来,那对父女看着小满,小满走不是回不是,呆呆地那么站着。
傅小满咬着唇,他在下巴处弄出很深的一道唇印。他狠着心终天迈动了步子。
“耶耶?!你还真说走就走了!”
如秀突然喊着跳了过来,一把将小满的铺盖抢过来扔在地下。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这个妹子无以承受,常常有这种和她以往的文静柔和迥异的粗狂举止。
傅小满站住了。他觉得眼里有泪要涌出来。
兆兴老倌过来,把地上的铺盖捡起,塞到傅小满的手里。“让满伢走!如秀你让满伢走。”
“黄眼狗!”如秀愤愤地骂道。
兆兴老倌抚了傅小满的脑壳,那么一抚,小满就感觉鼻酸眼热的泪止不住就淌下来。
“人家满伢懂事情,人家满伢是要陪大少爷,他怕太太刚过了大少爷那个他去多陪陪大少爷是吧满伢?……”兆兴老倌说。
“你看如秀你为难满伢了你为难人家……”他说。
“大少爷这么个样子了,是该有人多陪他,大少爷多可怜,大少爷是个好人……”他说。
“走吧满伢你走!”他说。
傅小满心上又漫起了一种难忍的委屈,真正的好人是这对善良的父女呀,他们被人蒙了骗了,我真不该这么,我真该告诉他们真相。他还从兆兴老倌声音里听出一种东西。他想:我得横下心来,我不能听他们说什么了,再说我就心软了我走不成了。
傅小满拿走铺盖谁也没看径直走出门去,他知道他不能看,他一看就心软了。
我真的很想和他们父女俩住在一起。他想。
我真的不愿意他们那么想,不管是厨子还是他的女儿,他们都没说对,我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真不愿意他们那么想我。他想。
都是谢舜年,都是任务。他想。
他想他不该埋怨任务的,我怎么能埋怨任务呢?任务是光荣而神圣的,任务也是自己要来的。当初接到这个特殊的任务时自己不是也欢天喜地?可确实是这个任务把他推到这么个境地,他真的承受不起这太沉重的东西,他以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没想到为了一个任务重和使命他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他没从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以前总是想,大不了一死,那有什么。脑壳落地碗大一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想做个好佬,他想做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他以为做英雄好佬不怕死不惜命冲冲杀杀英勇无畏就行。可世界上确实有比死还让人痛苦的东西。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知道世界其实很复杂革命其实也很复杂。不仅是拼一条命的事,拼一条命就简单了。冲呀杀的,活着干死了算,横竖都是条好汉。可有些任务使命不是生和死那么简单,是让你不死不活那么,是让你舍弃许多宝贝的东西去换取。他觉得他就是不死不活的样子。
他想哭,他觉得他很难受,他心里像被人倒了一坛黄连苦水,苦得很。
他又把自己的嘴唇咬了一下。他的嘴还在继续地肿胀着,牵痛了整个脸庞。
我一定要把那东西找到。他想。
我一定要完成任务,我都这样了我不把事情弄个名堂出来太那个了。他像跟谁赌气似的那么想。
他把铺盖搬到那间小屋子里。
谢舜年还有管家和一个伙计从那边走来,看到了小满在忙碌,在小屋门口站住,他们站在那看了一会。他们的目光充满了疑惑,他们像看个不认识的什么人那么看了傅小满好一会儿。
伙计说:“耶耶?!兆兴老倌那好好的你搬到这来住?”
管家说:“人家满伢怕羞吧,如秀搬去了,住住觉得不方便,他就搬来了。”
伙计说:“满伢,你怕什么,兆兴老倌认你做女婿你做就是,你又不吃亏。如秀眉清目秀的,再长几年你看,城里没几个女人能比得过她。”
谢舜年没说话,谢舜年的小眼睛咕噜噜转着。其实那时候光线不太好,傅小满根本看不清谢舜年本来就很小的眼睛,可他知道那眼睛转着。不仅眼睛,还有那家伙的脑子也在转着,眼睛和脑子转出一种诡秘包裹着的疑虑。
傅小满夸张地舞动两只胳膊,带一点气恼和羞愤急剧地比划。他得做得强烈些,他得做得更自然些。
伙计说:“我看不懂你那两只手舞得像乱飞的蛾子……”
“哎哎,这哑伢说个什么呢?他说什么?该不是在骂我吧?”他说。
那么想,这伙计真的有些急了,“哎哎,满伢!你不是骂我吧,我又没说你什么,我是好心……你看你……”
管家笑了,管家说:“他没骂你。”
“那就好!”伙计说,“那他说什么呢?”
管家说:“他说这些日子那个……他得过来陪陪大少爷,大少爷这边太空旷了……”
伙计说:“满伢!你真这么想?”
满伢点着头。
伙计说:“这伢懂事,这伢有良心。”
谢舜年还是没说话,脸上绽一丝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
三个人走进堂屋。满伢以为谢舜年要去溜鸟,却不是。谢舜年管家还有那个伙计在商量着什么事情。满伢给他们三人各倒了一杯茶,就坐在那听了听。他们说的大致是关于宅院的什么事。管家觉得宅院要换一种样子,要过年了,谢宅该焕然一新才是。谢舜年就说轩明那你安排一下。管家说再叫东门六指师傅看看,看上回是不是弄干净了。谢舜年说你办去你办去就是!管家说门窗墙瓦太老旧了我想弄弄。谢舜年说你作主该怎么弄怎么弄去。管家说你看大少爷我是找你来商量的你一点主意也不拿?谢舜年说这种事轩明你用得了找我商量?管家说那好那好,我们今天就开始弄了啊。谢舜年点了点头,说:“别的地方随你们弄我这间屋子就别动了。”
管家就当了谢舜年的面把一些事摊派给了那个叫呈有的伙计。
他们把这事定下了。
那个夜晚傅小满觉得很漫长。
他先是有些欠疚,觉得自己对如秀有些残酷。太太刚死,如秀还浸润在悲痛之中,她肯定想跟人说些什么,她肯定想我呆在她的身边。谢宅又没别的人不说,就是有也不一定能和人家如秀说上话。我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可我却躲避着她。
她肯定伤心了。他想。
后来夜就深了,隔壁谢舜年那间屋子的灯也熄了,胖男人每天都睡得很晚,那时候一丝浮光忽地消失,黑漆漆的宅院看哪哪都阴森逼人的那么。是风还是别的什么,弄得房瓦发出似有似无的声响。也许是那只黑猫,那只猫神出鬼没的,那只猫蹑手蹑脚地在屋瓦上行走就那么个样子。他想起那两团幽绿的眼睛,他想起以往黑猫半眯着眼蹲趴在那个女人脚边的样子,后来,他又想起那个女人的一些往事。
然后傅小满就有些害怕,恐惧像什么一样悄悄爬上他的身上。让他的皮肤掠起一抹鸡皮。起一个颤栗又起一个颤栗。
他想他不该这么。
但没办法,人有时候就拿自己没办法。他不是个胆小的人,那时候执行队训练时将队员们黑天里丢在乱坟山上他也没怕过,去年执行一个护送任务过敌人地盘遭伏击枪子蝗虫样在身边飞他也没怕过……多了,险境绝境可怕的事经历得多了,可从来没这么惶然过。
他想了想,知道恐惧其实是缘于孤独,一但你感孤立无援,尤其是在这么个寒冷漆黑的冬夜里,总有什么让你感到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