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想痛快地说说话,只有哑过一场的人才知道能能说话是多么的好。滔滔不绝向人诉说过过嘴瘾那当然只是奢望,但只说一句两句的总行吧?他真想听听自己的声音,证实自己确实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想听听自己久违的声音是否有些变化,现在,傅小满最大的愿望就是说上一句话。他没想到自己会说出那么一句话。在那棵长着茂盛枝叶的松树面前他竟然说出那么一句话谢舜年大清早赶回了谢宅。
他走进大门时,所有的目光都拴在了他的身上。
他径直走到太太的那间屋子,那地方临时作了灵堂。有人给他把棺盖掀开了,所有的人都看见他的手不住地微微地抖,想去摸摸太太的额头,可他到底没摸。他把手伸过去,却缓缓地缩了回来。人们还注意到他的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这在谢舜年是很少有的。这付模样的,让大家觉得很那个。人们说这个男人很悲伤。
后来,把太太送上山后谢舜年进了自己的书房,他不准任何人进去。
谁也不知道大少爷在屋里做些什么。他们有各种猜测,但有一点大家是一致的。那是这个男人哀伤的表现。
管家一直在找他,许多的事要东家作主,管家有很多的重要事情要找他。可谢舜年屋门紧闭。
他就那么呆了一整天。
到天黑的时候谢舜年终于走出了房门。
人们再看这个人,眉眼还是那眉眼,鼻子还是那鼻子,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好像谢家什么也没发生。
谢舜年把管家喊了去,“你说有事情跟我说?”
“这几天的生意不错,快过年了,总归是不错。”管家说。
“这是帐目和银票,我收拾好了等你回来。”管家说。
“就这些事?”
“就这些!”
“你说胡郎中说有话跟我说?”
“算了。”
“算了?”
管家看了谢舜年一眼,他想,这事还是不说的好。但还是把不住那张嘴说了出来。
“怪怪的,那郎中怪怪的。”管家说。
谢舜年一愣,“怎么怪?”
“我说胡郎中你拍过胸脯的,你说吃你的药有作用太太能有些转机熬个三五年不是个事的……”管家说。
“哦!你们说这事?他怎么说?”谢舜年把身子猛地拧了过来,说道。
“他说药渣渣。”
谢舜年惊了一下,管家有些奇怪。说起药渣渣你那样?
谢舜年说:“郎中还说了什么?”
“他说等大少爷回来我跟他说。”
“我倒是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是不是把胡郎中叫过来?”
谢舜年说:“不必,等我忙过这阵我去一趟,我倒要听听他要跟我说些什么?”
管家说:“是不是请东门的六指神汉来一趟?宅院里不安生,如秀和满伢两个细伢家像中了邪,懵头懵脑那么个样样。”
谢舜年说:“这事你作主吧。”
管家就把那个阴阳师傅请来了,谢舜年不在家,有人看见他去了染坊。
六指神汉是城里有名的阴阳师傅,他从娘肚子里出来据说哈哈笑个不止。人都惊煞,谁人从娘肚里出来第一声都是啼哭,谁见过笑的?他们就说这伢不一般,抱起,看见左手上长出六根指头。大拇指上还长了根大拇指。长六指的人也不少见,但一只巴掌上长出两根大拇指的就没人见过了。大家就觉得怪异,久而久之。看六指什么都像是与众不同,有人就说六指是神灵转世落到凡间。人家家里有个什么事,请了去,好吃好喝的供着。六指就随口说那么几句,竟然有些能应验了。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就把六指传神了,就传成了神汉六指,一生以降魔驱邪为能事。
阴阳师傅在谢家不大的宅院里作法,许多人都来看六指施降魔手段。傅小满没去那热闹地方,他远远地躲了。如秀也没去,她还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样子呆呆痴痴。但两个人到底被兆兴老倌找了去。
“来!让六指神汉给你们弄弄。”阴阳师傅像弄两个什么好玩东西一样将小满和如秀拔过来弄过去地拔弄了一番,把他两的头发撕啊扯的那么,竟从那撕扯出两个小小布人。
“你们看,”阴阳师傅说。
“真有孽瘴作祟!”阴阳师傅说。
众人“啧啧”着。
阴阳师傅把那两只小布人儿丢到火里烧了,说:“这回去没事情了,你们玩去。”
阴阳师傅拍着自己的手,其实手上没什么东西,他那么拍着,仿佛他刚刚沾着了脏秽东西要拍个干净。拍了手,把兆兴老倌递过的一碗茶喝了个精光,抹抹嘴对兆兴老倌说:“没事情了,你放心你放心。”
兆兴老倌感动得什么似的,嘴皮颤着,样子像有些惊慌又像遇着个什么突然的事手足无措。
“谢你了谢你了,师傅你好手段!”他说。
“我卤缸里还放着个猪头,你带上。”他说。
“看你……”阴阳师傅说。
“你带上……我的卤猪头手艺你知道的,城里没人比得过我了……”
“我还要忙你看我还没忙完哩。”阴阳师傅说。
“哦哦!你先忙你先忙你忙你的就是,你走时别忘了带上……你要带上噢……”
阴阳师傅把谢家宅院弄得动静很大,他谢家的伙计举了铳在每个旮旯地方放了几响,又往角角落落都撒了些白米,然后张了手里那张大网很夸张地这里一下那里一下网了个,喝里唱咏不像唱咏吆喝不像吆喝嘴里不住地咕噜着,弄得一头的大汗。又在几个关键地方贴了符,才像松了口气那么松驰紧绷了的身体。
傅小满看见那个模样怪异的阴阳师傅接过管家递上的红包拎着那只卤猪头走出谢宅的红漆大门。
傅小满一直远远的站着,他似乎变得越发孤僻。这几天对他来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有不可思议的感觉。他确实有些不想和别人呆在一起,一来怕下意识那舌头又吐出字来,二来他想自己一个人呆呆想些事情。他得尽快把那份东西找到。他得努力,他是为那份东西来的。
他想,我想想,我再想想。也许会想出一点线索来。
他没想出线索,却在谢宅看见老五。
谢舜年回来后似乎没和傅小满说上几句话。小满一直很紧张,他最怕谢舜年跟他说话,他怕不小心自己嘴里弄出了声音。谢舜年太忙,谢舜年也像悲伤过度不想和任何人多说话。当然,只有傅小满知道那伤悲是装出来的。傅小满老想着药渣的事,一想起那些黑糊邋遢东西,眼前就浮现谢舜年那居心叵测的小眼睛。
谢舜年跟他说的那句话就跟药渣有关。那时候堂屋里那只鹩哥不住地在笼里跳,烦躁不安的样子。不是饿,傅小满才给他喂过食,四两精肉一大早就摆在它的食盆里现在纹丝不剩。它还躁个什么?谢舜年和傅小满都知道那鸟躁个什么。因为忙乱,谢舜年有日子没带鸟去那片林子溜了,没按时溜鸟鹩哥就起躁,这鸟很怪。
“药渣渣哩?”谢舜年没理会那只躁乱不安的鹩哥,他突然问。
傅小满打着手势:你叫我倒茅坑里的。
“噢噢!”
都倒了都倒了。傅小满使劲的比划。
“噢噢!”
傅小满不看谢舜年他看地面,他等着谢舜年说出什么来。他以为谢舜年还会说些什么,可他没再多说,谢舜年只噢噢了两声就走了。
谢舜年跟管家说:“我去胡郎中那一趟。”
就那时,老五来了。傅小满正想去劈柴,他想找些事做,他想到人少的地方去。这样尽量少跟人接触,少跟人打交道就能尽量避免发生灾难性错误。他怕昨天夜里那种事再发生,喉咙那把锁没了,随时都可能吐出字来。
傅小满没劈成柴,他拎着柴刀,一扭身看见老五了。他记得这个男人,在高蘅好几次都看见这个男人。不用说,这男人和谢舜年的关系密切,可以肯定是那个行动小组的重要人物。他想他得盯着,他跟了谢舜年进了书房,他跟客人倒茶。谢舜年挥挥手让傅小满出去。
“满伢,你帮我去溜溜鸟吧,去城外的那个地方,你知道那地方的,有日子没带它去那地方了。”胖男人对他说。
傅小满立刻觉出了异样,他就敏感到老五的此行非同寻常。
但他没办法,他得听谢舜年的。
他把鹩哥带到了那片林子里。
那是片好地方,难怪胖男人会选这么个地方,这地方坡分两则,一则朝南一则面东,有阳光暖暖地照着,树叶和草棵都均匀地晒满了阳光,很明媚苍郁生机勃勃的样子;有流泉缓缓滋润。一条溪依山偎崖弯绕着流过来,在不远得半丈高地方跌落,就跌出一处清潭,潭不大,却见有鱼在水里隐现,鱼是岩洞里小鱼,常年于洞中不见阳光地方生长,通体透明,惟肚肠能看到像几丝乱发一样的一团小小东西。伏于水中卵石间不动,你以为那是一只蜷身水中的黑色线虫,有什么惊搅了一潭静水,那线虫竟然像有外力作用,猛地一弹,弹出老远。仔细看才知道那不是线虫,是一条小鱼。那边有一座崖,怪石嶙峋的模样。石的缝隙间落了些许的扬尘和鸟粪,草籽却能在那生根发芽,居然还有树,树皆不高,矮礅且壮实。有一种别样的风姿。得了水和阳光的好处,溪岸的林子和草就更不用说,都长得恰到好处,疏密有间,绿出了各种层次。要是春天,情形就更加别样了,有花,五颜六色的花夹杂在绿色里绽放,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这小小的地方集中了山之美色。把傅小满看得激动起来。
姓谢的真会挑地方,他说是溜鸟,我看他是溜自己。傅小满想。
这家伙会找地方。他想。
难怪鹩哥会那么,有日子不来这地方连鸟都烦躁。他想。
他坐在草地上,就像回到执行队的营地,回到先前的那些日子。突然地觉得四周熟悉而亲切,突然地觉得天地开阔明朗了许多。这些日子在城里呆着,在一个缺少生气狭窄的宅院里呆着,不能说话,不能与人交流。脑子里总想着那个真的快把个活人逼死了。现在突然到了这么地方,傅小满心里刹那间涌入了很多的东西。心上紧紧缠绑了的一根绳子松动了。
他把鹩哥挂在枝头上,他撩起溪水洗了把脸,又捧着凉凉的泉水喝了一大口。他觉得泉水在他的齿缝和舌间留下一种山野的气息。
他突然有了个强烈的愿望。他往四周跑了一遭,确信没有别的什么人,更没有谁在其后跟踪,于是站在那棵树前准备做那件事。
他想说话。
这些日子一直哑着,那么多的细词碎句都在他肚里憋着,像这溪里的水。人的话就像水,老那么流着,流着流着就被什么堵住了,可水还在涌啊,一个活人,不说话并不是他没有话,是不能说或者说不了还有就是不想说,活人心里总在想事情,话其实就是想的那些东西,有些人说出来,有些人留在肚里。傅小满是那种想说出来的人,就是那种话多的人。可他的舌头突然变成了一团僵东西,喉咙突然被堵上了,他的话就堵在肚子里,这些日子他真是憋得难受。
现在舌头又是先前的舌头了,喉咙也一如当初,他又能说话了。傅小满竟有些不相信这是事实。那天偶尔跳出一句话被如秀听了,可他自己竟然毫无觉察,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听清楚自己的声音。他真想痛快地说说话,只有哑过一场的人才知道能说话是多么的好。滔滔不绝向人诉说过过嘴瘾那当然只是奢望,但只说一句两句的总行吧?他真想听听自己的声音,证实自己确实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想听听自己久违的声音是否有些变化,可他不敢启齿。那种地方能说话?连梦话都不敢说。
现在,傅小满最大的愿望就是说上一句话。
怕什么?你说你说,又没人一个人也没有。他对自己说。
你说就是,没人这地方哪来的人?他这么对自己说。
这么想着,心里就揣了只兔子那么跳荡不休,那个愿望拱啊拱的要从喉间冒出来。
他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他没想到自己会说出那么一句话。
在那棵长着茂盛枝叶的松树面前他竟然说出那么一句话来,他说:“我知道太太是谁杀的。”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声音没什么变化。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会有些变化,什么东西都此一时彼一时时刻都在变着,一朵花,几天不见就变成一颗果子了,果子青皮铮亮,又不几天就成熟了变颜色了,又不几天却掉在地烂了。就是一块石头,你以为它没变,可每回看都不一样。有谁把石头敲去一块或者有一大片的苔藓长出来或死去了。每回都不一样。石头都这样,何况声音?难保就没变化。
他有些不放心。
他又说了一遍。
可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没变,还那么个调调,语速不快不慢的,他讲话就那么付腔调。
他想,腔调是腔调,声音没变一点没变。可我刚刚怎么说出那么一句来?
“我知道太太是谁杀的。”他再一次重复了那句话。他四下里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声音的确是出自自己的喉咙出自自己的内心。
就是,我千真万确就是说的这么一句。他吓了一跳,现在他知道自己近来在心里纠缠的就是这句话。他想,我急于向人说的也是这句话。
他的眼前一会跳出三张脸来。一张是那女人的,女人幽飘神秘的目光,现在想来,目光里有一种东西。是那种听天由命无力抗争的神情,他想起山里捏在猎人撑握里的怯怯的小兽来,女人眼里就是小兽那种无奈而乞怜的神情。另一张是郎中的,郎中脸上的表情看去很蹊跷,郎中到底是郎中,他一眼就看出了女人的真正死因,他才问起药渣渣,他是想看看药里是不是放了别的东西。他没看成,因为药渣倒到茅坑里去了。他想起郎中说起药渣渣时那种眼神,他明白那眼神里的东西。第三张脸当然是谢舜年的,谢舜年那张脸在平静和从容的表面掩着一种杀机和阴险,别人看不出,他太狡猾了,他总是挤着那对小眼睛笑着,不笑也把眼神藏在肥厚的眼皮后面别人当然看不出来。可傅小满能看出来,跟了这人这么多日子,傅小满总是感觉他身上一种阴沉逼人东西。他不声不响就把太太害了,他还落下个好名声。他也不声不响地大把地捞钱,不声不响在对手的要害地方埋下钉子,就等着时机成熟收网,一网打尽一箭双雕。不声不响地置人于死地。他就是这么个阴险毒辣家伙,他就是这么条毒蛇和妖魅。
他真想把这家伙的阴谋揭穿,他真想把那句话跟所有的人说。
“我知道是谁杀了太太。”傅小满又喊了一句。
他真想这么对每个人喊。
他想他该回了,他想也许老五的到来和那份东西有关,他觉得经了这么些事情看穿了这么个人他更应该留下来。
不能让这人活了。走出那片林子时,傅小满对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