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满故意那么来着,其实他们的话每一个字都没漏过傅小满的耳朵。小满想,就是这个胖男人就是他,我们要找的那家伙肯定就是这个谢舜年,没错。只是那份东西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什么地方第二天,谢舜年又带着傅小满去了一趟高蘅。还是把轿子先停在木桥头的亭子旁,还是先去了茗春茶楼,还是那么间吊脚楼。还是那个人坐在那,那个叫老五的秃顶男人坐在那。还是让傅小满泡的那种龙井。甚至店里的那个伙计和周边的一切都与先前一模一样。这让傅小满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些虚幻。
他们又说到板栗了。老五又要比划手势。
谢舜年说:“别比划了,你说吧。”
老五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小满。谢舜年说:“那伢没事。”
老五说:“戴老板说有大动作大动作,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出手?”
谢舜年说:“局势对我们的生意有利,你管那些?”
老五说:“十九路军闹事情了。”
“我知道了……迟早的事。”谢舜年说。
“你说迟早?”
“还有陈济棠的粤军和挂系的那帮人。”
“噢噢!?”
“他们看着委员长剿共,坐山观虎斗。”
“噢噢……”
“你别噢噢,你别那么看我,我又没喝酒,我是告诉你形势……”
“我懂!组座!”
“跟你说在这别叫我组座!”
老五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哑伢,发现小满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
傅小满故意那么来着,其实他们的话每一个字都没漏过傅小满的耳朵。小满想,就是这个胖男人就是他,我们要找的那家伙肯定就是这个谢舜年,没错。只是那份东西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谢舜年说:“蔡廷楷他们等不及了,他们下了手,肯定是福建的事弄出了意外,上头要对付十九路军腾不出手来顾这边。”
“我看是”老五说。
“不过这对我们有好处。”
老五说:“那是!”
谢舜年说:“这些日子抓紧再走几船货,能捞还不多捞些,大家都有好处。”
老五说:“胡东那边怎么回事了?我去小布找了他几回没能找着。”
谢舜年说:“恐怕出了什么麻烦,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单线联系,他嘴里没我们的线索。”
老五看来很是兴奋,傅小满想不出什么事会让那个大脸男人那样,老五眉眨眼动,眸仁放着亮光急急地说着。
老五说:“我看不会出什么意外,那边的人急了要货,上面封锁得越紧,他们已经弹尽粮绝了有多少要多少。”
“风声越紧,他们要得越急。就是说越到局势吃紧,我们的货好出手不说,而且价还高得吓人。”他说。
谢舜年一直不说话,他把小眼睛眯着,一眨不眨地看着河对面的风景。他好像在认真听老五说话,又好像一句也没听。
“我看网不要急了收。”老五说。
“让粤军那帮家伙也捞些,反正他们的证据我们已经弄到不少,等以后再收拾他们我看不迟。”老五说。
傅小满听出一点什么了,他们说到网。
谢舜年点了点头。
“没人说要收网,什么时候行动得有上头的命令。”谢舜年说。
“依我看,局势还不太明朗,福建那边的事没了,上头抽不出手来,这边会平静些,我知道南京的那帮人,不会把红的赶得过急,那不往福建方面逼吗?各个击破好对付,两个人联手那就麻烦了。”
“组座所言极是。”
“不要组座组座的叫,什么组座?!”
老五说:“我是说我就放心了。”
“你往小布再走一趟,胡东那到底怎么回事你摸清楚回来告诉我。”
“就这么个事。”
“就这事!”
“那好办!”
“过几天我去省城一趟,摸摸上头的意思。”谢舜年说。
老五点了点头。
从茶楼出来,谢舜年没去赌钱,小满以为他会去赌一把,可谢舜年没去,他径直去了河边的那幢吊脚楼。姓谢的依然没让他进去。谢舜年说:“你站这等我。”小满就站在那,这一回他等得久了些。他四下里看看,也没看出那幢屋子有什么特别的。
他有些疑惑,觉得谢舜年有些神秘。
他搞什么名堂?傅小满想。
我看有鬼,我看是有名堂。他想。
你看他不让我进去,很多地方他都不避我了这地方他不让我进去?!他想。
这么想着,傅小满绕到那小楼的后面。后面有一条窄巷,空空荡荡的,石板的缝隙里长着浓绿的苔藓,可见平常也不太有人走这。那屋没后门,后面就是一扇板窗。窗外是河的拐角处,水打着漩在河里淌着。
傅小满看了看,他突然从地上抓起块石头。他把那块鸡蛋大小的卵石朝那木窗扔了过去,然后迅速躲在那扇矮墙后面。
木窗很快就被一只手掀开了,一个很妩媚的年轻女人神情紧张地往下面看了看,又很快地把头缩回去关上了窗。
傅小满又想起那回谢舜年肩头粘着的一根长长头发。
傅小满在那想了一番,想不出所以然。
那天夜里,太太的屋里突然发出几声凄咧惊喊。
先一声出自太太,“啊……”声音暗哑绵长。
然后是如秀的,如秀喊叫尖利刺耳。
“啊!”她尖叫了一声。
“啊啊!”又连了两声。
“啊啊……啊!”叫声撕裂夜幕,叫声尖厉短促。
那时正是夜半时分,人都在睡梦里,突然的那么几声惊喊。人都炸尸般从床上跳起。
那天,傅小满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闹肚子了。晚饭后不断地往茅厕跑,哗啦哗啦地泻。才半天,脸就窄了。兆兴老倌给他熬了几根黄连浊汤让他喝,苦不拉叽的。他喝不下,苦得脸歪得不成模样。喝了一半,倒了。
我的牙都要苦掉了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傅小满找着手势说。
兆兴老倌啧啧着,“你看就是你看就是,舍不得上头苦,免不了下头的苦,总有一头要受苦的哟。”
果然就没完没了,屙得屁股眼眼处像塞了根燃炭。有一只手在肠子里掏着,一会就胀痛起来,一股一股的浊气往那地方窜。
然后是一滩污秽,又是一滩污秽。
他没能入睡,当然没法睡。他把那盏灯点着,肚子里一有动静就往茅厕跑。
终于他把自己跑得蔫软无力,倦意上来挺不住想睡,才眯了一会眼,就听到太太屋里惊恐动静了。
傅小满跑到太太那屋。屋里兆兴老倌和管家已经去了。他们把几盏马灯弄得通亮。傅小满就看见太太床前那汪血了,太太伏在床沿上,一摊乱发耷拉在了地上。
管家慌得什么似的,“喊轿夫去喊轿夫!”
想想觉得还是把郎中直接喊来的好,就又挥挥手,“把胡郎中请来!”
一边嘴里就叨叨,“怎么会出这种事怎么会出这种事呢?不是说家平宅安,上上签上上签的呀。”管家信庙里和尚的话,他老去庙里烧香求佛,给太太乩卦。他昨天才去抽过签的,是上上签。
“偏偏大少爷去了省城,你看偏偏这时候出事情……”他说。
管家叨叨着,神情有些异样,有人立马把那老郎中喊来了,郎中捏了捏女人的脉,摇了摇头。
管家说:“没得救了吗?”
郎中说:“叫掌柜办后事吧。”
“真就没得救了?”
“看你,说这话,像我不尽心似的……”
“怎么会是这样?”
“我也奇怪,”郎中说,“是个绝症,那么个病没治是没治但过世也不会这么快的呀!?”
管家说:“明明看着太太脸红润许多,明明看见的……”
“这是个怪事,我从没见过这种怪事。”郎中说。
“你觉得怪?”
“那是!”
管家说:“我想不出有什么怪的,药天天吃着,是你的方子,你说吃那方子能稳定些日子,你说等到开春就会有些转机。”
“我是说了!”
“你说有些转机能熬个三五年的,你这么说的。”
“我是说了。”
“可才几天就……”
“出鬼了。”
“鬼!?”
“要死也只口里吐血,不该口鼻七窍都出血的,一回出这么多血?”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血黑得古怪……”
“你又说血……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痨病没见过这么死的。”
“没这么死没这么死可吃的是你的方子。”
胡郎中眉头皱着,把脖子奇怪地拧了,直了眼问管家。
“你说是大少爷身边的人熬的药。”
“一个伢,一个哑伢。”管家说,“上回你问过这事,我想不起这能有什么?谁熬药不是一样?”
“药渣渣呢?”
“药渣渣?!”管家想不到郎中会问这个。
“药渣渣,我看看药渣渣。”
傅小满被人喊了来。那时候傅小满和如秀都被兆兴老倌扯到灶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往那地方挤?伢崽妹子家不要往死人跟前挤。你们烧水,你们做些别的事。”兆兴老倌说。
管家却把傅小满叫走了。他把小满带到胡郎中跟前。
傅小满以为会有什么重要事情,没想到是药渣。
傅小满比划了,把两只手掌弄得像雨中的两只燕子。
郎中看不懂他的手势,管家在一旁做着翻译。“他说都倒到茅坑里去了,大少爷叫倒的。”
“大少爷说的?”
管家看着傅小满的手势说:“嗯!大少爷说不想看到那黑糊邋遢的东西。”
“以前没这么吧?”胡郎中说。
管家说:“以前没,谁知道,大少爷主意多。”
“哦哦!大少爷说的就算了。”胡郎中哦了两声,跳出那么句就不说话了。他似乎想起什么,事情都这样了,人死不复生,你管那么多?反正谢家找不到你头上,反正有名堂有蹊跷地方也不关你的事。郎中哦哦了两声就把背褡往肩上一搁要走。
管家说:“你说有些转机能熬个三五年的,你是这么说的吧?你不把这事说清楚?”
郎中说:“等大少爷回来我跟他说。”
那会儿傅小满看到胡姓郎中的蹊跷表情,他听到管家嘟哝了一句,“什么话不能跟我说非得跟大少爷说?”
傅小满本能地想起每天谢舜年窝身在药罐前那情形,他突然想,谢舜年是不是往药罐里放了什么东西?这么想,不由就“啊!”地大叫了一声。
“你吓着我了!”管家说。
“这日子我心里绷着根麻绳,你这么惊惊诧诧地叫吓我一跳。”管家说。
傅小满说,我是说该叫大少爷回来。
“那是,家里没个主呀,这么大的事我作不得主也只有大少爷回来作主了。”
大少爷还远在省城,管家找到霍县长。
霍县长说:“哟!谢家出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尽点意思,送信的事你放心,我保证让谢掌柜明天早上得到信。”
果然说到做到。信在天黑时候送到谢舜年手里。
其实谢舜年早就得了消息,他是做什么的?不说他带去的那些手下,调查科在匪区周边地区都布有各类眼线,县衙里当然有,听得这消息,立马就电告行营调查科戴长官处。自然,很快这消息又到了谢舜年的耳里。
谢舜年一脸的悲哀。
“我得赶回去,你看我才来家里就出事情了。”谢舜年说。
“回去回去吧当然要回去。”戴长官表情严肃。
“黄老前辈正病着哩,在上海租界养病,这消息现在不能告诉他。”戴长官说。
谢舜年挤出一串的泪来,“老师跟我与黄老先生说说,不才对不起岳丈大人呀……”
戴长官说:“天有不侧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时候天意不是人能左右的,你要节哀才是,党国重要事情不要耽误了的呀!”
谢舜年说:“老师放心,老师放心。”
当时谢舜年就上了车,风风火火的往县城赶,这么大事情,能耽搁了吗?但偏路上遇到些麻烦,有小股红军在抚州附近搔扰,一截公路封了不能走车。
车停了有半天,谢舜年似乎并不十分着急。他跟司机说:“你看这地方风景不错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