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满突然觉得谢家跟往常截然不同,在阳光笼罩的如秀和妇人的笑里,一扫了以往的死寂有了另一番景象。他想不起今天怎么了,好像做梦一样。他在自己的腿上捏了一把,证实不是梦柿饼大的一团阳光照在傅小满的脸上,把他弄醒了。屋子檐角那有个洞洞,那是冬天烧炉出烟用的,阳光就是从那来的。
阳光像一把长剑,一直捅到小屋的腹地。
傅小满一骨噜跳下地来。他三步两步跳到院里。
那边,一副情形让他诧异不已,他揉揉眼又揉揉眼,可那画面他揉不去。
一个憔悴的妇人坐在那,如秀站在她的身后,舞着一把篦梳正给那女人梳头。日头很好,一摊阳光暖暖地照在坪院里,妇人就坐在那摊阳光里。
如秀看见小满了,她向着这边笑。
“太太晒日头哩,她想起要晒日头。”如秀跟傅小满说。
小满打着手势,他想说我得喂鸟,要弄四两肉去。
“那是满伢吧!”妇人绽一个笑说道。
傅小满愣住了,他有做梦的感觉。
“我知道你是满伢。”妇人说。
如秀说:“太太,他就是满伢。”
“你过来!”太太说。
傅小满皱着眉,他竟然不知所措地那么痴僵在那地方。
如秀说:“太太叫你过来。”
傅小满走了过去。他看了那妇人好一会儿,他竟然迷糊起来,不知道自己在谢舜年书房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和太太是不是同一个人。女人穿了身碎花衣服,脸上抹了些红,头发被如秀梳理得溜光平整,指爪却是那么个样像水煮过的蕻菜杆杆。看那两只手,小满觉得是一个人。
不错是一个人。小满想。
“你就是满伢,我知道你是满伢,如秀跟我说过。”妇人说。
傅小满觉得女人的话有些虚飘,亦真亦幻那么。
“太太跟你说话哩。”如秀说。
“你看你的脸板得,像太太得罪你了?”如秀说。
小满朝妇人咧嘴笑了笑。他用手做了个鸟的造型,然后嚅动嘴唇做了个吃东西的样子。他还做了个饿极了的鬼脸。
他想说我要去喂鹩哥哩,鹩哥饿了,鹩哥要骂人它已经骂人了。他做饿极了的鬼脸是想说明事情的急迫。
如秀咯咯地笑了起来。
妇人也舒眉展脸地笑了,双手拍打着双膝。
两个女人乐得什么似的。
傅小满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得他们竟能笑成那样。
如秀说:“满伢,你看你好本事,把太太弄笑了,太太从没这么高兴过。”
兆兴老倌也被这边的热闹惊动,从灶间走了出来,他眨眉眨眼地看了大家好一会。
“就是,满伢你好本事。”兆兴老倌说。
“太太从没这么过,啊,满伢你别走了。”兆兴老倌说。
“不就喂鸟吗?我帮你喂我帮你喂去。”他说。
兆兴老倌真地返身进了灶间,傅小满听到剁肉的声音。
傅小满心里充满了无奈,那种莫名的悲哀又涌满了他的胸腔。
他想走,他想我离开这我不能跟他们说下去根本就说不下去。
他没走成。
如秀说:“哎哎,满伢你走什么?太太叫你在这。”
如秀咯咯地开怀笑着。
傅小满突然觉得谢家跟往常截然不同,在阳光笼罩的如秀和妇人的笑里,一扫了以往的死寂有了另一番景象。他想不起今天怎么了,好像做梦一样。他在自己的腿上捏了一把,证实不是梦。
他想,坐就坐吧,反正我不说话我也说不了话我像树礅一样坐在这熬时间。
如秀又说话了,如秀说:“你看你,像人借了你谷子还得是糠。你就不能高兴高兴?”
傅小满笑了一下,他让那份勉强留在脸上,他觉得脸皮后面有很多细细的线,被什么东西扯着。
太太到底归屋了。
傅小满去了灶间,他走到水缸边,拿起那瓢勺起大瓢的水咕噜咕噜往喉咙里倒水,那边,兆兴老倌就愣了。
“满伢?你又不是牛你喝那么多凉水?”兆兴老倌说。
傅小满把那瓢水喝光了。
“耶耶?!”兆兴老倌过来,他摸摸小满的额头。
“没事,又没事你那样?吓我一跳。”兆兴老倌说。
傅小满坐在灶口,灶里正烧着火,他帮兆兴老倌做下手,他没事时常这样,他是个勤快乖巧的伢。其实有一半是因为孤独和烦闷,离开了队伍,离开执行队那热闹的集体,爱说话的一个伢又突然变成了哑巴,傅小满觉得度日如年,这回他知道了,执行任务需要的不仅只是勇敢,不仅仅只有作好牺牲准备就足够的,还得牺牲别的,还得忍受更难忍受的东西。他从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些难事情这么样些难熬的东西。累些苦些小满不怕,流血拼命小满也不怕,小满觉得倒是这些说不出味道的难事情他真的很那个。
“你看你喝那么满满一大瓢水?”兆兴老倌还在叨叨。
小满想,我跟兆兴老倌说。在这里他也只有跟这个厨子说话,只有他才稍稍明白他的手势。
他跟兆兴老倌用手势说话。
我看见太太了,我在大少爷的书房看见的。他用手势跟兆兴老倌说。
他把书房里的事告诉了厨子。
兆兴老倌说:“你说你在大少爷书房看见太太?”
小满说就是!
兆兴老倌说:“不会吧?我看是你看走了眼。”
小满说披头散发一身黑衣服。
兆兴老倌说:“呀呀!她从不往大少爷书房去的,她也从不穿黑衣服。”
小满头皮炸了一下,他觉得头发又往上杵了,竖得直直。
兆兴老倌说:“你看走了眼你肯定看走了眼。”
小满想,我是看走眼了吗?不可能!他想,厨子未必就说得对,太太为什么就从不往书房去呢?太太为什么就从不穿黑衣服?
你说谢家真有这么大的家鼠?小满问兆兴老倌。他表达老鼠显得有些吃力,但厨子还是知道了他手势的意思。
“当然,猫那么大……”兆兴老倌突然悟到小满这话后面的真正意思,其实小满没那么想,他只是想起如秀说的那老鼠的事。兆兴老倌想岔了,他就大叫了起来,“你是说谢家邪气重?呀呀!小满,你可别瞎想你更别瞎说,你别往那地方想。”
“大少爷是个好人,好人有菩萨保了,邪东西能到这地方来?”兆兴老倌说。
“唉!”后来,兆兴老倌长叹了一口气。
小满一脸的疑惑,他看着兆兴老倌。
兆兴老倌跟小满说起谢舜年的“大少爷人好。”兆兴老倌重复了这么一句。
“太太这样,都劝大少爷找个姨太,大少爷不肯。大少爷说那不是把太太往死里逼吗?”兆兴老倌说。
“你看,他心善哩。他是天下最善的人。”他说。
傅小满没想到兆兴老倌会这么说,他想到在高蘅那天看到的那根妇人的长发。他知道谢舜年肯定不是兆兴老倌说的那种人,可姓谢的却给大家这么个印像。他想他有一天得戳穿这个人,他想其实戳穿不戳穿也没个事,天长日久终会被人看透的。我管它?我不管它,我得全力弄到那份东西。我心思该在那东西上。
“都说大少爷你该生个小少爷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大少爷说太太怀不上。”兆兴老倌说。
“人家说就是,又不是你的事,怀不上那是女人没本事……你猜大少爷怎么说?”兆兴老倌说。
“大少爷说太太没几天好日子了,让她过几天好日子吧。”他说。
“谢家什么都好,可就是大少爷这门亲上遭了孽瘴……都是命,大家都这么说。”兆兴老倌说着,突然就收了声,他看见谢舜年了。
兆兴老倌收起了话题,他说:“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小满想把白天的事跟谢舜年说说,想想,他还是没说。
可是谢舜年却找他扯上这事,他没想到谢舜年会跟他扯起这事。
“你见着太太了?”谢舜年说。
傅小满冷丁不明白胖男人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想,他们告诉他了。他想,兆兴老倌会不会跟姓谢的说起书房里的事?
她晒日头,我看见她在坪里晒日头。小满说。
“太太跟我说起你。”谢舜年说。
原来是那女人说的,他想她肯定说了书房里的事。
“她很喜欢你,太太说你是个好伢。”谢舜年说。
小满想,看样子她没跟他说书房里的事。
“以后你跟太太熬药吧。”
小满突然想,会不会书房里见着的真的不是太太?他头皮又炸了一下。
“我说太太的药以后归你给她熬了,她说童男熬药比妹子家好,她说的。”
我真的见鬼了吗?小满想。
“她信这个,她信这些东西……”
她不说话,她老拿眼瞟我,老啊哈了。傅小满想。
“哎!我跟你说话哩,你听见了吗?以后你帮太太熬药!”
傅小满点了点头。
谢舜年伸过手来,那肥厚的巴掌又抚在傅小满的额上。小满不由一颤。他就是经不住姓谢的这点温存。从小没爷的伢都这样吧?他想。我不该让他这么摸我。他想。可他要摸我我拦不住他,我不往这方面想了。
“你把我的书弄乱了,你看你越弄越乱。”
小满愕然地看着谢舜年。
“你该学学认字,你该认些字。”谢舜年说。
原来是这么个事。小满一颗心放了下来。他摇了摇头。
他那么一摸我的额我就觉得他不坏了,我不该那么想。傅小满想。我不该往那方面想。我得赶紧想法把那份东西弄到。他想。
“睡去吧,早些睡,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听到谢舜年这么说。
天已经黑了下来,傅小满往屋外觑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他想起白天的事,身上竟起了一个瑟缩。
那个晚上,傅小满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