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会计看见季香香臂弯挎着小包,身上穿着花裙子走出家门。他还从来没见过季香香打扮成这样,不由起了疑心。核桃沟村除了野树乱石,就是尘土草灰,如此打扮要去哪里?
走亲戚?
不是。
赶大集?
不像。
除此之外,村里还有谁会让她赶去会面?
他利用草丛树影隐身,悄悄跟在季香香后面。
季香香径直走出村子,踏上通往山外的乡道。乡道经过平缓的小山坡,在一片落叶松树林边拐弯之后,沿着一条土沟,曲曲弯弯爬行出去。被人们长年累月脚底板打磨,乡道泛着灰白的光泽。它一路上所经过的山野林地,被村人们贯以只有他们能懂的标记:刚出村叫一面坡,然后是老柞树,再后是干沟,土堤,水闸,山脚……现在季香香已经到了干沟,到了这里就看出来了,季香香根本不是要上山下地。更不是步行出山,分明是奔着什么而去。阳光下的季香香,走的匆忙。偶尔才抬头张望,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低头赶路。
靠近土堤,她跳下乡道,跨过淌水的小河沟,走上紧挨土堤下的便道。马会计继续磕磕拌拌跟着。季香香没察觉身后有人,只管奔着水库方向走。
水库那里有什么呢?
马会计更加疑惑。四外观望,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季香香绕着土堤在走,时隐时现。马会计不甘心,下到土堤里侧,抄近路提前赶到水库。等气喘吁吁爬上土堤,季香香却不见了。
马会计趴在那里仔细观察好半天,才发现季香香根本就没有走过来。此时她正站在土堤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马会计大惑不解,从土堤上看去,远天近地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难道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站在土堤下乘凉么?
马会计左思右想,找不出答案。季香香仍然一动不动。马会计探头探脑,四处观察,想找出吸引季香香跑到这里的原因。
季香香突然顺土埂往前走去,身影隐没在土丘下头。马会计立刻判断出那里肯定有一个人等在哪里。他想不出这是核桃沟村的什么人。除去本村之外,还会有其他什么人。
他决意弄个水落石出,快步蹬上土堤,顺着季香香走的方向往前看,意外地发现下边竟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他赶快从土堤上往下走,想知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离开轿车还有十几步远,季香香早已钻进车里,车子哼了一声,一阵风似地开走了,把他落在了灰尘里头。
看着远去的轿车,马会计呆了好一会儿。
马会计一直以为季香香用粮食换煤不过是赚点跑腿钱,也算是帮了李东生的忙。从请李东生来核桃沟村投资上说,帮李东生办点事也是应该。后来见到季香香越搞越大,常常有三、五辆大卡车开进村来,他心里有火,屁股发热,坐不住了,特意在村里各家走了走,还跑到邻村去打听。这一打听可了不得,都知道核桃沟村有个叫季香香的人,都说这个人太好了,又善良又公道。煤的质量也让人放心。
马会计当即跑到镇上找到秦文发,让他联系粮食部门来村上查堵。
马会计说:“没收它几车煤,算给你们的酒钱,也顺势把这些变相的粮贩子赶走,省得在村里乱折腾。”
秦文发刚喝了酒,可能喝的不痛快,红头涨脸地说“就那三、五车煤,值几吊钱,还不够路费,等量大了再说吧。”
过了些日子,见没什么动静,马会计忍不住又给秦文发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变了卦,在电话里头教训马会计说,“你有本事也去换煤,别光站在边上指手划脚。都啥年月了,还管头管脚。”
后来才知道,秦文发因为经济问题下台了,这让马会计很意外。
秦文发的突然倒台,也使马会计的化肥农药生意彻底做到了头。而村里除了农资外,没什么事可做。煤炭能算上一项,又在不知不觉间被季香香占住。马会计很着急,想找个机会跟季香香好好地谈一谈,核桃沟村的事儿,不能越过我马会计自行主张,而且时值今日,许多事,香香都该给村上一个答复了。
村里的招商呢?
那一大笔借款呢?
另外马会计还想知道,轿车里坐着的那个男人是谁?李东生又是怎么付给他报酬的?
等等。
他趁天刚亮,早早蹲在香香家门口下的大树旁等待着。
这时马会计才发现香香家有了巨大的变化:土坯墙重新整修过了,杂草全部清除干净。连那两扇多少年东倒西歪的大门也被拆除,换上了李东生从矿上拉来的,用钢条铁管焊成的大门。枣红色的新油漆,又好看又气派。
自从家里换上了新大门,每天晚上,季香香都仔细地把大门锁好之后才上炕睡觉。有时半夜醒来,会从窗口看看大门。月光下的铁门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泽,它坚实而沉稳地竖在那里。然后又沉沉睡去。她睡的很不安稳,梦中总是在田野里。连接天地的绿意渐渐在升高,壮大。头顶上摇曳着无数宽厚的叶片。梦中的天空变幻无常,时而倾盆大雨,冷风嗖嗖,时而艳阳高照,闷热难当。时而又是娘无力地走在山络上。她走走停停,老是走不到村中来。时而又是李东生开着车子在飞奔,追踪的人影像云团一样上下飘飞。影像断断续续,毫不连贯。早上醒来,头昏脑胀,仍然忍不住思前想后。这些零乱的场景直到迈出家门时,才霍然晨雾似地消散,因为吓她一跳的是门口蹲着的马会计。
“你怎么蹲人家门口?”
香香不满意地说。
“我找你几天了。”
蹲守的时间太长,马会计忍不住嘟嘟囔囔。
“找我干什么?”
季香香并没停下,径直走过他的面前。
“前两天你去哪里啦?”
他冲着走过的香香问。
“去付煤款。”
香香没回头。
马会计觉得事情肯定不是季香香答复的那么简单,付煤款会有轿车接送?就算有,那车里人是谁?车子拐弯时那胖胖的身影似乎有些面熟,肯定不是李东生。那又会是谁?是什么人竟然守在核桃沟村旁边?
当然,就是问也没用,季香香不会告诉他那人是谁。这个接走季香香的人成了一个谜。一个让马会计坐卧不安的谜。不过,就算香香告诉他谜底,他也没什么办法,既阻挡不了季香香,也拦不住那个开轿车的人。所以,他更想堵着她,要跟她好好地谈谈。他必须告诉她:你季香香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马志福的支持下才达到的。是我让你去招商,是我对你用粮食换煤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政权还在,并没倒台。你得到的这一切都是与村委会的支持分不开。你不能忘本。不能忘了我马志福的一片好心。好心应该得到好报,不能揽着好大的赚钱生意单打独干……等到真的见了季香香,马志福心里不知怎么有些气馁。因为如今的季香香不是过去的季香香,是翅膀硬了的季香香了。不管马会计有多少理由,季香香赚到的钱都与他无关,没他的份。也就是在这时,马会计才明白自己吃不下,睡不好的原因。才弄清楚自己情绪烦躁,无数次半夜爬起来,绕着香香家老房子转来转去的原因。全是这小妮子闹的。他忍受不了有人在他眼皮底下这么快地就发了财,而他完全又粘不上。他认为香香很没良心,他帮助过她,可她却自己悄悄地做起了生意。她应该通知一声,应该跟他合作,让他加入进来才对,怎么能自己独占?
在核桃沟村,人人都知道,季海成家几十年如一日地破败潦倒,已经成了村里的一个特征。季家劳动力不强,季海成这个人又脑筋死板,只知道守着那十几亩山地下死力气,家业始终处在难求温饱的境地。贫困是必然的。
当然,就算季海成脑筋灵活也没什么用,村里几十年这样那样的好处、机会,肯定与他无缘,他搭不上边,轮不上他的份。他也只能干瞅着。而且有劳动力也没啥用,靠着大山,村里土地很有限,那几亩地别说是种粮食,就是种金子也发不了家。
后来的季家又遭遇大难,女人离家出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季海成随之亡故,家破人亡,气数尽了,不可能再有什么发展。
前一阵村里已经有人暗中商量,待香香出嫁之后就来收买这几间老房子。那些人看中的是这块临近村头的宅基地,打算建一排正五间大房,一半住人,一半开店。如果这房子过了户,核桃沟村曾经有过的这一户季姓人家就从此消失。
当然,真到那一天,马会计才不会让别人插进来,他将是第一个买主,因为香香还欠着他几千元钱呢!可这转眼之间,什么都变了,季家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又支撑住了,院子大门整修的很像个人家。马会计想把这转变的奥妙弄明白。
“你招商的事情办的怎么样啦?村长问了有无数遍。”
香香站住了。
“还有那笔借村里的钱,也该还了吧!”
马会计紧追不舍。
看样子香香是要出远门,臂弯里仍挎着那只小包。
“村长天天问结果,你什么时候到村委会来一趟,把招商的事情说一说,也让村长心里有底。”
香香仍然看着马会计。
“核桃沟村可就指望你了。”
香香缓缓地回过身,像不认识似地看着马会计。
“全村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忙吧!倒腾煤炭的事村里早就议论纷纷,就算你没赚什么钱,是给大伙帮忙,也不能一个人干到底呀!核桃沟村就这么大地方,啥事也瞒不住。”
马会计本想点破那辆轿车的事,但总觉得没弄清,所以没说。香香好像听懂了马会计的话,往前走了几步,极为意外地冲着马会计嫣然一笑,那笑意里展现出说不尽的风情。马会计重来没见过香香这么笑过。香香原本不是这样,很少冲他笑,就是笑,也是免强应付地笑,更不会主动地笑。这笑像一束光,很有热量,让马会计心头都热了,浑身酥麻,腿也软了。
“天黑以后你来吧!”
“天黑以后?”
马会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等你。”
香香又笑了。
“是到你家里吗?”
马会计兴奋万分,扶着大树免强站住。
“当然是到我家里啦!”香香仍然微笑着,“你先回去,有话晚上再说。”
马会计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走出很远,才想起回头看看,香香已不见了踪影。
马会计回到家,什么事也不干,一心盼望着天黑。可太阳像钉在了天上,纹丝不动,忍不住骂了两回老婆。老婆大他三岁,被他骂惯了,也不回应他。马会计更生气,踹了老婆两脚,顺手掴翻一钵子准备换豆腐的黄豆,老婆只好忍气吞声蹲下去拣。
好歹盼到太阳落山。飞鸟入巢。牛羊入圈。天黑尽了。见不到人影了。才三脚两步赶到香香家里。
以前马会计来,站在香香家破破烂烂的院子里,总是心劲很足。好像能踏进这样的院子,是给了很大的面子。进门时大步迈过东倒西歪的大门。如今不同,新油漆的大铁门加上两个铁制虎头环,让他不由地脚步放轻,小心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站了一会儿,摸索着把大门插上。环顾小院,月色下的小院整洁有序。没用的家什被集中到院子一角,空出的地方码了些红砖红瓦。看样子房子的主人要维修房屋了。
马会计迟疑着摸到屋门,拉了一下,门没插,进了屋,马上闻到花草般的气息。
“进来吧!”
香香在里边屋里招呼说。
马会计这才放开手脚走进里屋。
香香已经脱光了衣裳在炕上躺着了,根本用不着马会计说服逼迫,亲自动手。这让马会计很意外。尽管香香主动,很奇怪,马会计反而迟迟没有反映。
他爬上炕,抱住香香白羊一样的身子。这身子,从在水渠边见到过之后,就一直心里牵挂。每次来过之后,心思更加不能安宁。可今天很反常,这明明已经抱在怀里了,却怎么也不能顺畅行事。马会计尽力让自己放肆一些,上了香香身上,两腿夹着,用身子去揉搓,去挤压。想到现在的香香不是以前的香香了,想到香香如今兜里有钱了,富裕了,心劲就提不起来。
看起来,男人对女人,在潜意识里还是占有心理。这个心理如果占不了上风,将会一事无成。
香香很放松地躺着,头往一边歪,像在倾听什么。对马会计的揉搓给予主动配合,甚至用手在他胸前划来划去。马会计觉得香香主动摊开身子等他,分明是她想要了。她用细嫩柔软的身子刺激他,让他慢慢兴奋。
香香经了锻炼,手段不同以往,反而把马会计折腾的气喘嘘嘘,成了空心的,整个人软塌塌地成了一瘫泥。这时香香擦了把身上的汗,坐起来,拉过条被单遮住身体。让马会计也穿起衣裳。
马会计仍在喘着粗气,说:“村长很关心招商的事,还关心那笔钱的事,说钱是村里的,挪用犯法,而且得有利息,不能白用。不是我从中挡着,说了许多话,村长早就来找你了。”
香香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那钱我早晚会还你的。你也不用怕,当时给你写了字据,这你都是知道的。有根有据你担心什么。况且,我季香香又没白拿这笔钱。”
马会计知道她这么说指的是什么。
香香说:“从山上运煤下来换粮食,总归能赚点儿钱。你就不想参加么?”
“当然想。”
马会计紧跟着说。
他没料到,自己一直想的事儿香香竟然知道,还不计前嫌。他一直以为香香会恨他,恨他趁人之危,恨他逼迫追债,没想到她会以德报怨,还想着他。这也是他盼望了好几天,又守候了好几天的目的。秦文发说过,跟女人的感情,都是在床上陪养出来的。看来这话有些道理。
香香说:“我们可以合伙干。”
马会计立刻来了精神。“怎么一个合伙法?”
香香说:“你拿三万元钱出来。现在煤炭的销路越来越好,机会不能错过。周围不少村子都来要求供煤,还有几个单位也来联系过。咱们要想把这些活儿全揽过来,就得给矿上交定金。没有定金矿上不给留煤,尽管有人要煤,没有煤送,也是白搭。”
“是李东山矿么?”
“光他一家也不行,还得另找几家。”
“这事能行?”
马会计知道这事行,但要动钱了,还是问了一句。
“你自己看行不行。”香香没有正面回答,“赚了钱,你可以拿大头。”
马会计早已心花怒放,就差没跳起来,脑袋鸡啄米似地点个不住,说:“那当然好。那当然好。我明天就把钱送过来。”
香香说:“别等明天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到矿上去。李东生让我去谈谈。煤炭有可能要涨价,趁没涨之前付点定金给他,让李东生心里踏实。如果顺利,下午就能放几车煤下来。做这些事必须要抓紧才行,哪里会有人等你去赚钱。这比不得你倒卖化肥农药,有村里的名义搁在那儿就行。”
“是了,是了。”马会计兴奋地声音颤抖,“那我现在就去拿。”
马会计是用兜子拎着钱跑回来的,递钱给香香的手直劲抖。“我可没动过这么大的钱数,让村长知道,还不把我送局子里去,判我个十年八年。”
香香说:“你用不着害怕,地躺着,房子站着,我又跑不了。再说,这点钱不过百十吨煤,没啥大不了。”
香香这句话马会计很震惊,听那口气,三万元钱都没啥大不了,她可曾为三千元钱跪在当街。
“你赶快回去吧!”香香催促说,“小心点,别叫人看见,以后你也少来,让别人知道我们在合伙搞煤炭销售,就没人再愿意买我们的煤了。”
这时的马会计心里放松,反倒来了情绪,上来又要搂抱季香香。
香香推开他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马会计只得作罢。
“快走吧!”
马会计很听话地摸着门出去。
外面门一响,香香啪地拉灭了灯。
灯灭的一瞬间,能看到香香脸上挂着以前从不曾有过的冷笑。接着,黑暗中亮起一个红火亮,是香香点燃了一支香烟,她用手指笨拙地夹着,吸烟时头往后仰,像在喝什么似地。
烟是吴局长给的,刚学会吸烟,香香对香烟还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满嘴辛辣,没滋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