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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

山林和田野快速地向后移动。风从车窗吹进来,拂过香香的面颊、头发。她还想好好领略一下这远山近地,车子就钻进了山林。

山道崎岖,山林幽深。汽车马达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惊扰了几只在路上嬉戏的灰褐色松鼠,它们鼓着腮帮子,眨眼之间就从路边钻到高高的树稍上去了。

转过山脚,迎面看见了东山矿。

远看去,原本长满树木的山林被推光。地表被剥开,露出褐色的岩石和风化砂。就像葱绿的山体上长出一块疮疤。在这块疮疤下头,黑褐色的煤堆成一座小山。

这就是李东生的煤矿了。

香香在读书的时候,学校组织植树造林,曾经到这座山上来过。当时两人一组,种植松树。全班同学男女搭配,只有她被班主任老师叫住。老师挖树坑,香香挟树苗。

那是春天时节,春风已经扬柳。大地返青。小溪绕着山脚潺潺流过。鸟儿欢跃地在蓝天飞翔。和煦的风把人的身心托起来,像天边的白云一样飘荡。老师却神情忧郁。

老师说:“可惜呀,季香香,你还太小。”

香香不明白,年龄小有什么可惜的呢!

老师说:“就像这棵小松树苗,如果等它长大,风景自然美好,可它何时才能长大?”

香香说:“它总归会长大。”

“可那得有非凡的耐心等待才行。可我没有耐心,等不到那时候了。”

香香不明白老师怎么对小松树长大发起了感慨。

老师又说:“可惜你生在了核桃沟村。”

香香更不明白了,不生在核桃沟村还能生在哪里。

香香很喜欢这位老师,他经常在课堂上给大家讲天南海北的故事。这些故事启发了香香对外面大千世界的好奇。

后来,这位老师走了,不知去向。

听人说,是去了什么山,出家遁入了空门。也有人说是偷渡去了什么国家,挣大钱去了。总之是再也没有回来。奇怪的是,他走前还送了件东西给香香,是用小核桃串成的捻珠,系在一块玉坠上。

他说,你如果在早晨太阳没有出山之前数这串捻珠,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时,就能在那块白玉上见到你想见的人。娘出走之后,香香拿出捻珠,试了几次,想用这种方法找到娘的行踪。但每次一数过九千就再也记不准了。小核桃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纹理,一样大小,非常考验人的注意力。或许老师是想用这样的训练方式提高她的学习成绩。如今,他们洒过汗水的山坡上,找不到一棵松树的影子。任凭着李东生他们东挖西掘。但这么大的矿,为什么是李东生,而不是核桃沟村?难道一个村子的力量,还不如一个李东生?李东生能抓住这样的机会,核桃沟村为什么不能?是村里不想?

香香满腹疑问。

李东生一下车,就冲几个装卸工发起了脾气,说车都没装满,跑一趟得多花多少油钱。不但要装满还得拍实。反正是过地磅,按重量算,怕什么!

“水箱都放满了吗?”

“放满了。”

李东生不放心,爬上车,敲了敲车箱前双层钢板焊的水箱。他要司机在每次过完磅时,就把水放进煤里去。这样做,磅空车时车的自重轻,也就是把水当煤卖了。

李东生车上车下这么一吆喝,几个手下人也狐假虎威地训斥这个,拨拉那个。很凶的样子。

“没办法,稍微管松一点儿,都不给你玩活。”

李东生让手下人搬只凳子过来。

“是第一次到矿上来吧?”

李东生问。

“是第一次来。”

香香回答。

李东生说,都说开煤矿赚钱,你看这一大片,又是人又是煤,以为我不定赚了多少钱。实际上呢,开支很大。光是交费就得不少钱。什么矿产资源费。煤矿安全费。道路超载费。危险品安全使用费。多啦!再加上油料涨价,赶上倒霉出点安全事故,就不知得花多少钱。完全是我李东生在给方方面面打工。这夏季又是煤炭销售淡季,煤价很低,还都不愿意要。有要的还给不了钱。可等到旺季来临,煤炭产量又上不去。眼下尽管销不出去多少,生产也不能停。生产一停,工人就人心不稳,会跑到别人的矿上去。这距离旺季还差几个月呐,可日子还得过。

季香香不知道李东生冲她叹这份苦经为哪般。但她对煤炭有感情。冬天时,村中家家都得准备一些,还舍不得用。要等到过年那几天,才能燃起煤火,把屋子烘热呼呼地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可看这里,到处都是煤。散落到地上的。掉在乱石中的。连出山那条坑洼不平的路都是黑的。日久天长洒落的煤屑,把十几里山路都铺满了。染黑了。那不知得扔下去多少煤,看的香香很心疼。

李东生领着香香来到井口,问:你敢不敢下去?

香香说:“那有什么不敢!”

李东生像是有意要试试香香的胆量,抬手给香香扣上一顶矿工帽,真的带她下到了矿井里。

矿井里分明是另外一个世界。到处黑古隆冬。不时有运煤的工人,跟鬼似的从黑暗处一点点爬出来。头上坑木支撑的顶板吱吱嘎嘎响。冰冷的水滴落到脖子里,惊的人直打冷战。好像大山在展示地层深处的冷峻。

香香有些怕,这毕竟不是在田野上。

李东生说:“你不用怕,有我呢!”

说着还故意敲打井壁,弄出些声响给香香壮胆。

上到地面,香香突然感觉世界真的很美好。风也自然,山林也亲切。连那天上的白云也多姿多情。在这么美好的世界里,还有人过着这样一种更为艰难的地生话。与他们相比,她甚至有些庆幸。尽管日子清苦,总还是生活在人间。

香香注视着矿井口,看那一双双粗黑的手,紧抓住升降笼的缆绳。个个脸上锅底般黑。

“我们这是在血里捞饭啊!”

李东生叹道。

“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香香对他们的身世产生了好奇。

“河南。山东。内蒙古。哪儿的都有。”

“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这个?”

“不干这个干什么?难道还想当县长吗?”

“总有别的什么同样出力的活儿可以干么!”

“他们多少都犯过点儿事,跑到这儿来躲一躲。不被逮回去就是万幸。还想干别的?根本别想。下矿井总比在监狱里待着强。”

香香没想到,煤矿上还隐藏着这么些秘密。再看这些疲惫不堪的人们,心里竟生出怜悯之情。

“李老板,这个要多少钱?”

一个黑大个子男人指着香香凑上来问。

香香不懂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李东生喝斥道,“滚开,干你的活去。”

黑大个还磨蹭着不走。

“用一年的工钱也值呵!”

李东生上去踹了黑大个一脚。

黑大个子不高兴地嘀咕着,“该多少钱就说多少钱,我会给的,又不打白条子。”

李东生说:“过几天人就上来了,你着他娘屁地急。就怕你小子到时候没那个本事。”

黑大个子撇开大嘴乐了,“我会没本事,两个三个不在话下。”

他没再纠缠,转身走开了。

“这家伙原来是内蒙古一家煤矿作业班的班长。”李东生望着黑大个的背影说,“在扎赉湖边小酒店喝酒,就为了抢一条鱼,与人打了起来。重伤一个,轻伤两个,当晚就跑了。穿过草原时又抢了一匹马。日夜不停地骑马奔逃。马被累死,他倒是跑了出来。穿山越岭撞到我这儿来了,一干就是三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出来混久了啥都顾不上,就知道干活挣钱。挣了钱喝酒。酒喝多了就打架。常常互相之间打的头破血流。也是心里难受,苦闷。他们把你当成干那个事的了。山上每月五号开工钱,下头总有几个女人赶上山来住上两天。这两天时间,工人一个月的工钱就得花去一大半。平时山上没有女人。”

李东生只说了事情的表面。实际上这些女人都是他安排来的。她们上山来,李东生在工棚一头隔出几个小房间供她们使用。毕竟不是动物,总得有些遮挡。只是这种棚子不隔音,什么声音都传得出来。有时叫得实在不成体统,让她们小点儿声,她们还说这是规矩,必需得叫。

李东生还管她们吃用。她们的所得与李东生四六分成。所以有个别人闹腾完了没钱付帐,打白条子她们也要,反正从下个月工钱里扣除。但白条子也不是随便打的,要多加上几十块钱。对工人们来说,反正里外都是吃亏。

“没现钱,下个月我们不来做了。”

女人们抱怨。

“不来拉倒,有的是人来。”

女人们还想着把上个月的欠款拿到手。下个月日子一到,女人们又如约而至。

香香更加可怜这些人。他们也该有父母,也可能有妻子儿女。有正常的生活。只身一人跑到这里来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说起来,人的遭遇名有不同,谁也无法替代,所以也没什么可报怨的。更不能互相报怨。只管踩着生活的道路往前走就是。

想到这些,香香觉得心情开朗多了。

山坡上开着一片野玫瑰花,紫红如血。几座孤坟散落在山脚下。山花经年累月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其实人又不何尝如此。

香香也是在医院里待了几天,看到了生命脆弱的一面,不由得看花思人,又由人想到花的败落,感叹不已。

“走,下去看看。”

李东生提议。

香香不知道李东生为什么有兴趣领着她到处转。

站在煤山下头,能清楚地看到出煤的过程。煤斗子从坑口出来,小轨道线高低不平。铁制车轮磕磕碰碰,咣咣当当乱响。碎煤屑一路洒落。到了铁轨尽头,拨下插销,煤斗翻转,煤落下来,扬起一片黑色的煤粉,雾一样四处飘散。

“太浪费了。”

香香忍不住惋惜地说。

“那点儿煤算什么!”李东生说,“地下有的是煤,我李东生这辈子是挖不完的。”

香香说:“你既然不在乎,便宜点儿卖两吨煤给我。”

“如果你季香香要的话,我送给你两吨煤得了,还用买么?少几吨煤,我李东生还垮不了。”

李东生说得很义气。

“送给我?”香香摇了摇头,“那我不要。你赊几吨煤给我倒是可以。村里还有些人家也想早点弄几吨煤,省得下雪天还得上山拉煤。山陡路滑,不小心,车还出事。”

香香只是随口说说,李东生倒认真了。他说:“给你行,给别人可不行。我管不了那么多。别人要煤那得拿钱来。”

对村里人来说,这是个难题。秋庄稼上场还早着哪,村里正是缺钱的时候。等地净场光,手里有了钱,大雪也早就到了。路也不通,只好花高价买煤。香香家也是吃过这个苦头的。但李东生态度很明确,尽管煤场上煤堆成了山,他也不会向任何人赊煤。

香香看着煤山沉思半天,说:“没有钱,有粮食行不行?让人们用粮食来换你的煤。”

他们还不知道,就这个提议,后来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乡村以及乡村有关的一些人和事,从此打破了沉静,失去了原有的平衡。

李东生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粮食?”他迟疑了一下,“粮食,当然……也行啦!粮食也是钱呢!县里头到处都有收粮食的,可以兑换成现钱。”

农民们的粮食如果一家一户出去换,不值得送一趟,要是粮食多了,还是没问题。

还是李东生脑子转的快,他很快明白,用煤换粮,再用粮换钱,这淡季就不用发愁了。自己憋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

李东生很高兴,想不到这小女子会这么机灵。

为了能把季香香拉往,李东生热情地说:“这个事干脆由你来干吧!我运煤给你,由你在村里换成粮食。你可以赚一点儿差价,我也打开了煤的路,一举两得。”

香香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能行。算好了一吨煤兑换多少粮,一手粮,一手煤,应该没什么难的,也没什么风险。

李东生说:“不过嘛,这事儿得跟县上的吴局长打个招呼。”

“吴局长?”

“就是上次到你们村去的哪个。”

“要跟他说?”

“是呀!他是管这个的。他不同意还不行。他要是同意了,什么事儿也都好办了。但你不用怕,我们俩个一块去找他,这事儿准能行。”

香香也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是这样。但李东生说的很肯定,她答应他,过几天陪李东生去县里看一下吴局长,当面说说这事。

等回来之后,她才想起来,光是说煤矿,商量见吴局长,怎么把村里招商的事儿给忘了。香香提醒自己,不管行不行,下次见到李东生,无论如何也得把招商的事说了,这是村里的大事。

到此时,香香还仍然没有忘记村里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