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福当上了核桃沟村的会计,有了呼风唤雨的本事,但核桃沟村真正的管事人,是村主任马一山。由于村里穷,马一山不求上进,天天忙着喝酒,赶红白喜事儿。偶尔上乡里开一次会,回来之后啥也不说,谁也不知道会上讲了些啥,但这回不行了,乡里的会议一结束,马一山赶回村里就招呼开会,对慢吞吞走来的几个村委吆喝道,好歹也是一级组织嘛!怎么能放羊呢!
几个村委说,都是冬天闲得屌蛋发痒了才开会,现今正是春末夏初,个个忙得像只操蛋的公鸡,哪有时间开会。
马一山说,再忙的骡子,到天黑也得进圈吧!
村委们说,进圈是为了一口草料,咱这是图啥呢?
图发展经济么!马一山挥着胳膊说,陈乡长在大会上讲了,从现在开始,发展村经济人人有责那是扯淡,村委们打断说,乡干部们吃饭在宾馆,出门是小车,按月拿工资,女人随便摸,过的是神仙日子。咱们是土坷垃里的粮食粒,全搓碎了,都熬不成半碗稀糊。
“就是的,癞蛤蟆上案板,算是哪块肉呢?”
马志福帮腔。
马一山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日的,是要撵我下台吗?
看马一山来了脾气,几个人没敢再搭腔。散开。互相甩烟。点火。
说起来,核桃沟村也是历史悠久。在明代的洪武年间,这里就有了人家。这有村头的石碑为证,那上面刻着来自四川某地的移民,是如何落脚此地的。就是到了今天,这里的人们在说话时,还带着四川话中的一些土语。每有祭祀,也是面冲西南方向,那是祖先们的来路,连接着从未谋面的故土。祖先们依靠采收山珍野果谋生。也少量种植些粮食,蔬菜。饲养些鸡鸭猪狗。用山石树木盖了几间土房。有了人烟,不算蛮荒之地。
抗日战争时期,村里有了几十户人家。当地的抗日队伍上山来,发展堡垒户,掩护伤病员。据老人们讲,林彪的部队还曾经从此路过。部队没进村,从村头绕过去了。
解放战争期间,随着战场向南推进,刚解放的中原地区,出现大批无家可归的难民。为了安顿这些难民,也为了巩固战略大后方,这些难民被用火车运到这一带,由刚成立的区政府分给牛马,农具,开荒种地,支援前线。
战争结束,搞合作化那阵,村里来过工作队。那时政治基础好,通过宣传教育,村里的生产生活很红火了一阵。从那时起,在响应号召方面,核桃沟村还真没落后过。村委会的房子就是证明。那是用半截子红砖加半截子土坯盖起来的。屋顶用的是当时县第一砖瓦厂烧制的上好红瓦,敲打一下,都发出像钢铁一样的声音,“当当”脆响。这种叫穿鞋戴帽式的房子,当年可是身份显赫。是远近闻名的永红大队的大队部。接待过不少名人。巡视的地区公署专员。来慰问的歌唱家。采风的诗人。如今不行了,永红大队恢复了原来核桃沟村的名字。屋顶的红瓦上头,长了花花搭搭的蒿草。下头砖墙部分已经开裂。泥墙表皮剥落。东山墙向外倾斜,只好用两根吊着大青石的原木支撑。屋里倒还貌似安全。两张三抽屉办公桌。几把东倒西歪的破椅子。都是当年永红大队的遗物。除了外头这间办公室,里边还有一间会计室。为了安全,会计室没窗,一道屋门,谨慎地用铁皮包裹着,上头钉满了圆头钉。算是村里最为核心的场所。
再后来,分田到户。春种秋收,夏耕冬储,养猪养羊,引车卖浆,全都自谋生路了。
再再后来,兴起外出打工,不少人走出山去。但,寒来暑往,一年盼到头,打工者,除了糊口,也就赚个路费。人心一散,村里的经济也没能发展起来,一直拖着乡里经济发展的后腿。因此,乡里的干部,看核桃沟村的眼睛就有些发绿。
“给他们上货。”
马一山吩咐。
马志福起身,打开柜子,摸出几包香烟,甩半袋茉莉花茶。尽管香烟放置过久,有些走味,茉莉花茶也有些苦涩,几个人也不客气,扔掉烟蒂,换上新的。抓把茶叶按茶壶里。很快都抽上喝上了,这让马一山很心疼。他说:
“不是给你们白抽白喝的。”
“不白抽白喝,还打算给咱们记工分吗?”搓着脚丫子的马大庆,眯缝着小眼睛,慢悠悠说:“要是能记上工分那当然好。想当年,开会还是享受的事哩。不用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年底照样分红。多美的差事。这要是一天晒蛋似的歇下来,正好攒足了劲,晚上回去对付屋里的婆娘,让她高兴一回,也算是当了干部家属,跟着沾点儿开会的光。”
“放你娘的屁。”马一山骂道,“记工分都是八辈子以前的事了,还惦记着记工分。你应该记着自己村干部的身份,不是普通群众。不能光知道当官不知道干事。光知道东家进,西家出,腆着肚子忙吃喝,抽空还惦记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那是不合格的村干部。”
这是拉林乡陈乡长在大会上讲的话。
在全乡经济工作大会上,马一山被陈乡长点名批评了几次。当着全乡五里八村的干部,熟头熟脸,让人脸上很挂不住。陈乡长原来是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年轻干部,刚提拔上来不久,一心要在工作上干出点儿成绩,为自己的仕途铺条路,怎能容忍马一山这样老拽着后腿的村子存在,免不了成为会上会下的靶子。马一山听得吃不住劲,又不能辩解,更不能发作,只好跟自己发狠:都他娘的是两条腿夹着个骚卵子,怎么就比不得别人?怎么就搞不成经济?
可一回到核桃沟村,远远地看见隐没在雾霭里的村庄,走近了,再看到村庄里的一片旧屋老墙,破败的乡道,他又泄了气,就眼前这个样子,拿什么来闹腾狗日地经济?!
马一山在核桃沟村生活了五十来年。五十年来,村里除了人口有些增加,多建了几座土房子外,别的没啥变化。多少年就是这么过的。有外人冷丁来到村里,看到那些破烂的老房子,还以为发现了什么遗址。只是到了今天,上上下下都喊建设新农村,再不往前发展几步,弄些动静出来,上头根本容不得你再这么混下去。限时限刻,要求村里改变面貌。否则,村干部就得引咎辞职。实际上就是让你下台。马一山当然不想下台,所以他要逼迫几个村干部拿主意出来。
“说吧!到底怎么办?”
“确实有困难。”马志福说,“村里条件不好,有啥办法呢?可这么大的压力,光靠马村长一个人顶着也不是办法。”
马一山白了他一眼,说:“只要没蹬腿,压力也得受着。谁让我是一村之长了。”
马志福不计较马一山的态度,仍然很积极。他说:“依我看,发展经济并不难,难的是没人。村里稍有点儿本事的人,都到外面打工赚钱去了,剩下的别想指望。”
“人家别的村都是咋干的?”
几个村委出门不多,想借鉴别人经验。
“别的村也都不一样。”马一山介绍说,“西联村离县城近,全村以种蔬菜为主。倒腾菜种子。推广塑料大棚建温室。家家手里有几个活钱。村委会也弄了些积累。人家那村长当的有滋有味。太平村是平原,发展的是水稻,那玩艺儿产量高,亩产都在千斤以上,又不愁卖。凉水村倒是条件跟咱们差不多,可人家村里风水好,祖坟上冒青烟,出了一个副县长,副县长出面拉来的关系,用苞米作原料,办了个淀粉厂。投资的是个台湾商人,依靠这个关系拉来的投资,那个台湾商人倒放心,投了资人也不来,全当是扔了一笔赞助费,也没打算收回多少银子来。那个村的村长是冯大傻子,说话没头没脑,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可三闹腾两闹腾,还真把个小厂支巴起来了。起码在乡里不算经济发展空白村。村长脸上也有光。只有咱们核桃沟村屌蛋精光,啥也没有,乡里开会净他娘地当夜壶,谁都呲。”
马一山一肚子苦水。
这没办法。大凡官场,谁不想在上级面前博得个好印象。为了这个,一年到头陪笑脸,花银子,拉拉扯扯搞关系,偷偷摸摸搞腐化,个中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不是容易。可还有人老拽着乡领导的后腿,让乡领导无法在仕途上大踏步前进,当然不会忘记你。因为你一直占着全乡经济发展的指标呢!
“这好办!”马志福今天脑袋开窍,“不就是想找人来投资么?不就是想办个厂么?”
马志福认为,办一个小厂应该不会太难。核桃沟村守着大片山林,总归有让人看得上眼的地方,只不过得想个办法就是。另外,帮着马一山渡过这个关口,也等于帮了自己。虽然马一山经常训斥他,他也不希望上边来换个村长。马一山文化不高,爱喝几口酒,村里的大小事情,多数推给了他。如果上边老是不满意,真的换上别人来,那他也没好日子过。退一步说,真的能办起厂子,村里经济活了,有了钱,他也跟着滋润,用不着像现在这样,一到季节,就得低三下四地去求镇上的秦文义。秦文义仗着弟弟在县乡镇局当着副局长,混上了乡农资公司经理。每次办事都要名正言顺地敲马志福几顿饭。为了赚点儿小钱,马志福只好受着,还得借用村里的名义,偷偷摸摸。不敢声张。
“我也知道找人来投资,”马一山说,“那也得找得到,还得人家肯来才行。”
核桃沟村是典型的山村。交通不便,远离城镇。没有外贸,也没有内贸。家家种点儿自给自足的粮食。到秋天,再上山采点儿山货,量小,也换不了几个钱。从这些方面计算人均收入,那是太低了,低得可怜。可就这个数字也保证不了,因为今年收了,明年还不知道怎么样,或是有收,或是就没得收。
“咱们应该找那些熟悉的,能说上话的人来投资。这样才有把握。”马大庆说。
“这倒是对头。”
王胡子符合。
“可找谁呢?看着到处是人,等到要用了,用手一抓,全是些泥蛋。”
马一山很泄气。
“有的。”马志福说。
“有什么?”
“人呢!”
“什么人?”
“李东生。”
“李东生?”
几个人很意外。
马志福说:“李东生开了几年煤矿,经济上有实力。”
“有实力不假,可毛病不少!”
马一山说。
“不就是爱泡个野妹子么!又不是选村支书,要求那么高干什么。现在的有钱人,有几个没毛病的。”
“村支书就不爱玩女人啦?”
王胡子插嘴说。
马一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马一山是双肩挑干部,也就是支书主任一个人。
“有这些毛病还能安心投资?钱都糟踏尽了。”
马一山掌握着讨论的大方向。
“管他什么表现,肯出钱投资就行嘛!”
“请人来投资,又不是请人来搞女人,担心什么!”
“就算找女人,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干别人事儿!”
“找也不怕,像点儿样的,早都出门在外了。”
大家七嘴八舌。
“那就请李东生来村里投资,就这样定了。”
马一山一锤定音。
“光看着山外,不知道眼前的扫帚底下就掩着个西瓜。东山煤矿离咱们这么近,咋早就没想到呢?”
马大庆很不满意。
但不管怎么说,会议终于结束,大伙可以回家了。
“请李东生可以,少不得要破费。”
马志福提醒大家。
“为了发展新农村,破费些也应该。”马一山下了决心。“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
“就怕舍了孩子,狼也没套着。”
王胡子担心。
“胡思乱想,搂不到婆娘。该舍就得舍。”
“那得多少?”
几个人问。
“也用不上很多。”马一山不想让大家有顾虑。
“咱村离县上太远了。按眼下的行情,请吃请喝之后,还得请玩请看才行。”
马志福很内行。
“玩什么?看什么?”
“那可有讲究!”
马志福想把时下的玩与看好好灌输给几个人。尽管他只看过,没玩过。但听秦文义多次讲过,知道其中风情。马一山打断他的话,说:
“看什么?就看山嘛!”
“山有什么好看的。”
“就看山,让人陪着上山去转。搞投资么,总得让人看看环境。”
不用马志福说,马一山知道时下的接待该看什么,玩什么。马一山曾跟来收山货的客户进过一次逍遥津娱乐总会,一进去,他们就被小姐们包围了,那个客商,毫不客气,一边搂着一个,嘴还不闲着,直往小姐怀里扎。好像很熟。那玩法,不用说,耍的全是钱。但就核桃沟村来说,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就连接待的这顿饭,还不知道怎么安排呢!在哪儿吃,吃什么,就是个很难的事。不仅是花钱,还得花的有面子。真要是上大酒楼,饭后再到那些娱乐场所去折腾消费,还不得把核桃沟村仅有的一点经济搞垮,所以只能看山。因为看山是不用花钱的。只是这客由谁来陪呢?村里像点儿样的都走了,别说能说会道,连个看顺眼的都没有。
马大庆说:“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到山外去请吧!”
马一山说:“就是请也请不起。乡里开大会,请了几个人的女子模特队,花费上万元。”
王胡子咂巴着嘴,“咋能值那么多钱?是让摸了还是让搂着亲热了。”
“能让你看看就不错。”马志福说,“看也不过是开场几分钟在门口站那么一会儿。”
大家都沉默了。
偏僻乡村,想发展一步也是真难。
静了好一会儿,王胡子说:
“村头上季海成家的季香香不是在家吗。”
谁也料不到,就是这个提议,开创了核桃沟村的新纪元。
“这闺女中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家里,让她出来应酬一下,又省了钱又办了事。”
“一个山里的丫头,能干啥!”
马一山怀疑。
“闺女是好闺女,”王胡子说,“长的像她娘,可惜命苦。”
马志福也想起来了,小时候,在县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见过香香娘成套的彩色大照片。有戴草帽的。有肩头搭着白毛巾的。有挎枪的……张张英姿飒爽。
王胡子说:“她娘当年是全公社公认的美人。还当过公社宣传队的队长哩!”
“那女人长的是风光。”马一山很有同感。
“人家闺女长的也不差呀!”
“都是义务出工,还不知道请的来请不来。”
马大庆说。
“你去通知她,让她做准备。”马一山对马志福说,“要是你请不动,我再去找她爹季海成。这个季海成,硬是把家过散了,老婆也走了,人也病倒了。但不管是谁,只要是核桃沟村的人,都得听从村里安排,服从指派。要不然啥也闹不成,我这个村长也就当的无用了。该下台了。”
“就是,村长可不是骡子的丢当——摆设。”
“王胡子,你他娘才是个摆设。”马一山喷着茶水说。
“我们都是摆设。”王胡子只好补充说。
“季海成的老婆走的蹊跷,他们家也没去找?”
“天下这么大,上哪儿找去。”
“也真是奇怪,一把岁数,还离家出走了。可见太漂亮的女人,不是随便什么男人都能娶回家的,就算娶回了家,也养不住。”
“别说那些事了。赶快写一封信,带上山去给李东生。再去找找季香香,别让她走了。现在的人,说走就走。一旦走出去,就不会再回来,想找都没地方找去。”
马一山抓过桌上剩下的两包烟,撕开封口,一掰两半,每人面前扔了几支,算是对大家辛苦的酬劳。
“也没个招待饭啥的?”
几个人嘟囔着站起身。
都以为忙活大半天,怎么也混上一顿招待饭。结果什么都没有。只捞着多喝了几壶茶水,在门口泚了几泡尿,多抽了几根香烟而已。落得个满嘴里火辣辣地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