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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还在当街,香香就感到院子里有些不对劲。等她跑进屋,吓了一大跳,只见黑压压站了一屋子人。

在核桃沟村,季姓人家属于小姓,统共不过七、八户,跟香香家实在的亲戚就更少。让香香深感意外的是这几户人家都赶来了。

“你爹都病成了这样,你可好,还有功夫在外头疯!”

叔辈大娘理怨说。

“还是快张罗送医院吧!”

“是呀!不送医院人就保不住了。”

“硬撑去不了病。”

“娘不在,让闺女拿个主意!”

人们七嘴八舌,意见纷纷。

香香忙着给大家拿凳子端水,亲戚们都客气的拒绝。

屋子小,原来空荡荡的屋地上挤满了人。给人感觉,在村里各种事情上总是吃亏的季姓人家,如果集合起来,也能众志成城。

香香说:“那我去找车。”

“这就对了。”

“快些去吧!”

听说去找车,亲戚们的回答变得散乱,游移不定。不像刚开始时那般急迫,甚至有些躲闪,有意回避着什么。香香脑子里很乱,并没有去多想。等香香定下了车再跑回来,奇怪的亲戚们都站到了院外。香香想走近他们,但人群纷纷散开,换个地方后又重新聚拢。香香不解地召呼大家进屋,人们仍站在原地不动。

早已经看出名堂的叔辈大娘发了话。

她说:“孩子,别去怪他们,都没什么家底,在钱上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香香这才明白,亲戚们是怕她张嘴向他们借钱。

香香家的日子透明如水,那贫穷任谁也是看得清的。借给香香钱,就等于打了水漂,再也拿不回来。当然,就是想借,也拿不出多少来。

“不过医院还是得去。”叔辈大娘拍拍香香肩膀,“闺女,这回医治好了,你爹兴许还能多活上几年。”

这话说得香香落下泪来。

“别哭,孩子,这个家还得靠你来支撑。”

一挂马车咣咣当当响着来到门口。香香往车上抱了些麦草,叔辈大娘帮着在麦草上铺了床薄被,把香香爹安置在上面。病人一直无声无息。当车要走的时候,叔辈大娘爬上车来。香香心生感激,把麦草抱过来围住她。亲戚们木然的围着,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出了村子,走在若隐若现的路上。深沉的夜色使香香倍感孤独。她忍不住在单调的马蹄声中,捕捉爹那轻微如丝的呼吸。爹时断时续的呼吸声,让她心里慌乱。她强迫自己镇定。在夜色中使劲睁大眼睛,反复提醒自己,这是去医院,不是送爹走。但爹很可能再也无法重新踏上这条乡间小路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全部内心。道路两边是黑黝黝的庄稼地。马头上方,紧挨着庄稼棵子,斜着一线微明的天际。马蹄子踏着荒草,发出唰唰啦啦的声响。

“哎,一对苦命的人呐!”

叔辈大娘在身后的夜色里叹息不已。

爹是苦命的。几十年的生活,让艰辛磨难浸淫的没有一点亮色。而娘的苦命又是因为什么呢?是她曾经见识过的富贵生活越来越远么?

远望乡村,确实不光是一片风景,还有许多令人难熬的日子。尽管风景如旧,而日子坚硬如铁,让人无法回避躲闪。

当一天的太阳升起,打开屋门,你如果仍在平稳如常的呼吸,你就得想办法打发一天的生计。就得肩起一个又一个苦涩的日子。

“要是说起何雅香来,那还真有点儿来历。”

叔辈大娘说。

何雅香是香香的娘。但香香听到这个名字感到十分陌生。

“说起你那个娘何雅香,就得说到你那个姥姥。”

叔辈大娘的声音显得空旷飘渺,时远时近。

你姥姥原本是这一方土地上最大一户地主的三房,是从天津卫带回来的。

你姥姥上过洋学堂,教书先生都是些大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吃饭时用的是雪亮的钢刀和钢叉。倒是没见他们扎破嘴。

“洋学堂里有唱歌、跳舞,还有画画。还有……多啦,我都说不清。”

叔辈大娘述说的断断续续,好像颠簸的夜行之路不让她述说。

你姥姥的父亲是劝业场的一个小职员。年年物价飞涨,渐渐的供不起洋学堂的费用,就托了人,打算把你姥姥送到教会学校。那里免学费还供吃住。

你姥姥喜欢洋学堂,不愿意去教会学校。这事被一个在天津卫警备司令部做副官的人知道了,自己找上门来,提出自愿出钱接济你姥姥上学。你姥姥的父亲见有当兵的出面,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得作罢。由着你姥姥的性子去了。

那副官倒也说活算数,每当月头到了,有小车开到学堂,派人送来款项,从来没误过。那副官其实就图你姥姥的美色,想用这种办法号下她。那副官很有耐心,任你姥姥在学堂里学画,学琴、学唱。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成长。就像养一朵名贵的花儿,耐心地,静静地等着她开放叔辈大娘的叙述终于走上正轨。一个遥远的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渐渐浮现出来。叔辈大娘读过几年书,尽管文化不高,述说点儿事,还是有声有色。

等到你姥姥离校,那副官自然来接。那时的天津世道很乱,你姥姥早被一些有势力的主相中,也都等着这一天。这些人雇了打手,备了轿子,准备动抢。这几帮人在校堂外的大街上相遇,互不相让,各方发生冲突,大打出手。街边的商铺,百货摊子来不及躲避,被砸的七零八落。整条街上人仰马翻。等吆五喝六,推推搡搡冲到学堂门前,这些人全惊呆了,谁也没料到,那副官手下早备了一队士兵,全副武装,在校门口分成两列排开,无人能够靠近。那副官倒是一身香云纱马褂,手持一柄唐扇,悠闲的踱着步。对蜂拥而至的青红帮打手,地痞流氓,街头混混不屑一顾听着叔辈大娘的述说,香香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姥姥那一代的经历与眼下核桃沟村的生活相比,真有童话世界之感。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些人和事,对香香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但又与她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那时爹在那里?爹的父亲又在哪里?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会走到一起?他们走到一起的结果是她的降生、长大,然后承担起他们丢下的生活担子。时至今日,爹的生活难道到此为止了么?香香埋怨马会计,要不是他站在院子里三番五次的催,何至于让爹受这样的煎熬?上午就能把爹送到医院。去陪客,只不过吃了一顿饭,在山上闲逛了大半天,把爹的病拖到了这么晚。

她忍不住催促赶车的满生,尽量能快点儿。

“天太黑了,只能模索着走啦!”

满生说。

也是的,前方的路,在星光下若隐若现,全凭着带露珠的草叶上的几点星光,才辨识出眼前有一条路。听到有一只夜鸟儿在头上幽灵似的盘旋,“啪啦啦”的拍翅声像从梦里发出来的。水沟旁传出几声小心翼翼的蛙鸣,像在提醒路人夜色已深……

你那姥姥是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离开校门的叔辈大娘的述说好像一直没停。当四野的声响在耳边消沉,她的声音再次浮现。

你想啊,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中间,走着一个美貌的女子,那派头,那场面,怎么能不全城轰动!这成了当时天津的一大新闻。报纸的大字标题写着:

闹市争芙蓉芙蓉乃国色

驱兵护红颜红颜遇知己

“按理说这是好事。女人么,一辈子还能图个啥?能跟上有势力的主,享受荣华富贵,比什么都强。家有万贯,不如嫁个好汉。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跟了那副官没多少日子,说是那副官要谋反,被人告密,一时三刻被抓了起来,关了没几天就被砍了头。这还不算,又说你姥姥是同党,也要抓起来问罪。实际上是官场上有人看中了副官手上的那处老宅院,所以要赶尽杀绝。可怜你姥姥,一个十六岁的千金小姐,慌不择路,只身逃出后门避祸,正当走投无路之际,恰好碰上了在天津卫开绸布庄号的老地主。老地主转了十里八村又穿州过县,从没见过这般倾城倾国的女子,完全是被你姥姥的容貌所迷,不惜冒杀头之险,把你姥姥藏在钻了眼的衣箱里带到乡下,你姥姥这才躲过了这场灾难。但天津是回不去了,只能隐姓埋名呆在乡下。”

哒哒的马蹄声冷丁变得清澈而响亮。一串串的回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四野更显得空旷而单调。广阔无边的沉寂迎面而来。

马车正经过水库,是水库漆黑的宽阔水面吸纳了所有声响。鼻孔里有带泥土味的水腥气。稍过片刻,就分辨出了马车正走在水库陡峭的堤坝上,弧形堤坝围成的水库,像一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天眼。水库里头早就没鱼了。没有鱼的水库显得死气沉沉。一簇白亮的水花突然闪电似的亮了一下,是一只夜游的水鸟从水面掠过,不甘心的在水面上抓了一把,除了撩起的水花,什么都没有。这让香香心头萦绕着不祥的预感。

“快到了吧!”

叔辈大娘光顾着述说,对路途远近没了概念。而沉寂让人心生畏惧,叔辈大娘忍不住又说下去。

你姥姥会几句洋戏。会描几笔字画。无非是荷花。浅草。嫩竹。金鱼。明虾之类。画了也不送人,自己挂了欣赏。哼几句诗,无非是些:风袭荷花无所依,几点红颜鱼衔去……之类的句子。调子凄凉。老地主也不懂什么‘依’啊‘衔’的,只希望财源茂盛。逢到雨天,听雨打蕉叶,哼唱几段小曲。老地主进来,坐在一边耐心等候,看她高兴了,愿意了,就留下来过一夜。赶上她不高兴,老地主坐一会儿,问过衣食冷暖,也就走了。从来不免强她,这样才有了你的娘。

你娘从小就长的美貌出众,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老地主家业已成大势,对这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养成深宅中的闺秀。从来不与外人接触,甚至与大房、二房的孩子也不来往。也不进学堂,每日由你姥姥教习。当年曾有个留洋的人家来保过媒,还跟老地主上天津去住过一阵。那时你娘才几岁大,还不能迎娶,聘礼倒先送了过来。没想到,紧接着就土改了,留洋的人家自身难保,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老地主受到镇压,挨了枪子。无可奈何,一家人散了架,一切美好的愿望付之东流。快三十岁,你娘才选了这个村最穷的户胡乱嫁了。脱去绸缎,穿上破衣烂衫。你娘偶尔也会谈起她出嫁时该有的排场,该有的繁华景象,可这一切再也不会有了说到这里,香香已经有了模糊的印象。在她刚懂事时,常见到娘在背人处以泪洗面。让香香更为困惑的是到她这一代竟然仍是一女单传。不像别人家那样,只需短短几年,兄弟姐妹就生了满满一炕。尽管贫穷,倒是热闹。不知娘是因为年龄大了不能生养,还是不愿再要。无从知道。

村里人说香香长的像娘,只是要比娘丰满,也更撩人。但美貌能改变什么呢?日月轮回,时光转换,到如今,乡村女人的命运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就像乡村的风景一样,年年依然。或许冯艳已经走上了改变命运之路,可坚守乡村的人会怎么样?依靠什么来改变乡村?刚见过的李老板和那个胖胖的局长,是当今主要的社会力量。他们能呼风唤雨,却不见得替天行道。他们能给乡村带来些什么呢?吃了。喝了。玩了。临走也只是问她能不能去县城一趟。去县城干什么?香香还没懵懂到二十多岁了还不谙世事的地步。乡村中耳濡目染,早就让她明白了男女之事。懂了男女之事,就知道了做女人该如何回避和拒绝。只是有时难已回避,免不了让人占点儿便宜。就像马会计一样,占了便宜还不罢休,临走还特意露一下给她看。如果那天稍有表情,荒郊野外,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听了叔辈大娘的述说,香香仍然不能明白娘为什么出走。姥姥那一代,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娘这一代也活的艰苦倍尝。可能见识过的天津成了娘心有不甘的一个梦。这么多年过去,娘仍然被梦境引导着,毅然决然的走出家门。娘记忆里的天津一定是无比美好的。那里有戏园子。有杂耍班子。拉洋片。还有糖葫芦和大麻花。还有女人们喜欢的头饰和旗袍。这一切让娘一辈子不得安宁。相比起来,姥姥倒是享受过荣华富贵。也看透了世态炎凉。来到乡下,反而生活的宁静安适。这一切对今天的香香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没有经历过,也就不会总去比较。香香从小就生活在具体的日子里,即不奢望,也不幻想。对吃过的苦,已经不知道是苦。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习以为常了。当然,不习以为常又能怎么样?在香香心底里,她相信几代女人对所受苦难的感受应该是相通的。她坚信世上总有一条路,一条可供乡村女人走过去的路。一条能让无数乡村的姐妹们走向美好生活的路。这条路,只能在乡村,在乡村那广袤的田野上。它不在城市的马路和国际航班上。不在华丽的商场和高楼大厦里,只能在沾满乡村泥巴的脚下。

她觉得这条路一定会有。

“到了。”

满生吆喝一声。

香香看见一片灯光从面前亮起,接着有嘈杂的人声。

香香对眼前的景向有些发愣。因为医院像是很早就知道有病人要来,院门大敞四开。屋里灯火通明。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七手八脚抬起病人,匆匆忙忙的劲头像要把病人扔到什么地方去。纷乱的身影穿过院子的黑暗处,走向灯光明亮有些刺眼的房间。混乱的身影和张开的罩衫,很像一群飞蛾,正扑向情况不明的火光。而“火光”里已是一片混乱。

这是乡村女子季香香对镇上的大医院最初的印象。

夜已经很深了。困顿的医生和护士被混乱的脚步声惊醒,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意识里机械地接诊。测血压,量体温。根据临时医嘱挂上输液瓶。

香香按照医生的指点,开始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办理挂号登记事宜。

终于一切办妥,病人很快安顿下来。

接着医生进来会诊。护士推着小车,在病人床边摆出成排的玻璃瓶子。白色的身影围着病床转来转去。

香香松了口气。拖过一只凳子,刚一落座,身子就向墙上靠过去。这一天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第一次与村干部们坐在一起,参与村里的事物。第一次全面的知道了娘的身世。对娘的出走,多少有了些理解。她觉得娘并没有走远,就在她一时还想不起来的地方。娘应该在办一件她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事情办完了,她会出现的。娘不会隐姓埋名的生活下去。还有爹,也是平生第一次因病住上了医院。接下来所要面临的变化还不能预料,但她总觉得有一件什么事情将要在她身上发生。

那会是什么呢?

香香冲着窗外发问。

此时夜色正浓。除了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上有几点灯火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哪一个是季海成的家属?”

有医生在走廊一头大声询问。

“我就是。”

香香惊醒了。

“季海成是按急诊收治的病人。要想及时治疗用药,你尽快到住院处收费窗口交三仟元押金,否则不能继续治疗。你听明白了吗?”

医生看到病人家属犹豫不决的表情,又叮嘱了一遍。

“我记住了。”

香香赶快回答。

“病人现在只能用点儿盐水葡萄糖,先观察一下再说。”

香香明白过来,不是说只要住上了医院,就能得到及时治疗,还得先交钱才行。

可是,钱——

想到钱,香香不由心里一沉,继而神情茫然。她不由自主的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徘徊,少有的开始苦苦思索,思考着能到什么地方去筹集这笔钱。

医院年代久远。红砖铺就的走廊凸凹不平。苍白的墙壁上有成片喷射状的斑点,好像从墙边曾经走过一位怒气冲冲的病人。这也难怪,进到这里来的人,要么像失血过多似的面无表情,脸色煞白。要么火烧屁股一样大叫大嚷。好像未日来临。不论什么人,进到医院,都免不了心下惶然。

此时季香香的思绪开始混乱。脑子里的景物纷纷攘攘,像有无数的鸟儿在眼前翻飞。也许是太着急了,有那么一阵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身在何处。

“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门诊医生看到她像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再次催促。

香香这才静下心来。

她知道,任何的胡思乱想都无济于事。只有尽快送钱过来,才能救下爹的命。

可钱又在哪里?

香香头顶着墙,强迫自己去想村里村外的那些地方。思绪开始在家里地里的上空盘旋。可家里地里又能有什么呢?正在成长的庄稼像一群没成年的孩子,派不上什么用场。而家里就更没有什么指望。苦思冥想让香香甚至想到了卖房,可两间土房又能卖给谁?就算有人要,又能值多少钱?如果没有了这两间草房,等爹出了院去哪里安身?或者有一天娘突然回来,到哪里去找这个家?

从此天各一方,都成了断线的风筝,随风飘逝……

香香像一座塑像,长久的傻站在医院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