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有句俗话:“一块地里的庄稼,有高有低;一棵树上的果子,有酸有甜”。
楚武王熊通,英雄盖世,可谓一代枭雄。夫人邓曼给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瑕封于屈,官致莫敖,统领全国兵马,有乃父的雄心和魄力,也有先父的体格和谋略,可惜卢罗一战,骄傲轻敌,自决于鄢水。次子熊赀体貌不及父兄,人品放荡顽劣,然而继父王之位,不失一代明君,为楚之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三子名善,字子元,虽然体貌酷似父兄,却并不是个好果子。
文王辞世,丧葬之礼却难坏了桃花夫人。二子尚幼,怎懂祭祀大礼?自己是个妇人,岂能在众臣面前抛头露面?想来想去,只有求助于小叔子元。既为情势所迫,也在情理之中。
子元生得一表堂堂,体如其父,貌似长兄。偏他自幼喜爱武功,学得一身好武。虽则人品不齿,却精通音律,唱得一首好曲,深习笙、箫、琴、瑟,更爱天下美女。文王娶桃花夫人,天下绝代。子元一见倾心,无时不存盗嫂欲念,恨不能揽到自己怀中,朝夕相伴。无赖兄为一国之君,桃花夫人宫廷深锁,只能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空怀相思,时时唱几段爱恋之曲,白费心思而已。
文王壮年早逝,全国举哀,唯有子元暗自庆幸。以为苍天不负有心人,赐他天下美色了。得知桃花夫人请他主持国葬,如久渴之人突得一杯甘露,当即应承,匆忙赶进宫去。首先向桃花夫人大献了一番殷勤,哀痛中的夫人无暇他顾,只是淡淡说了句:“先王手足,莫负所托”便被辞出宫来。
葬礼已毕,依例扶长子囏继楚君位。因囏年未及冠,桃花夫人只得牵了太子同登宝座,受群臣朝见。可是,令尹彭仲爽亡故,群臣失了首辅,只有莫敖屈重也年过花甲。众臣大礼参拜后,屈重躬身奏道:“启禀国母,今君王年幼,令尹辞世。当首定辅政之人,以保国安!”
桃花夫人垂泪道:“先王在世,素来崇敬莫敖才智,几度欲拜莫敖为令尹,如今莫敖可愿领令尹之职?”
屈重忙道:“禀国母,屈重老矣!莫敖一职,统全国兵马,老臣已力不从心,乃致大王亲自领兵出征,老臣已愧对先王了,怎敢再领令尹一职?”
桃花夫人一声哀叹,说:“群臣中谁能担任令尹一职?”
众臣瞋目,无语相对,桃花夫人哭了起来,泣声道:“先王一去,难道我母子都成了孤儿寡母?为什么无人辅政?为什么无人帮我母子?夫君啊,你不该走啊……”
哭声顿使满朝文武人人滴泪,个个伤心。斗班忙奏道:“国母不必伤心,我堂堂大楚人才济济,难道还缺了辅政之人?”
斗班对桃花夫人有救命之恩,见恩人说出她宽慰的话来,忙说:“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难道就不能辅佐幼主,再帮一帮孤儿寡母吗?”
斗班急忙跪伏于地,奏道:“国母千万不可这么说!末将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治国方略,怎担国家重任?望国母三思啊!”
桃花夫人又垂下泪来……
莫敖屈重被桃花夫人真情所感,沉思片刻,奏道:“国母不必哀伤,公子子元为大王手足,颇有见地。此次治丧,尽力尽心,可暂代令尹一职,辅佐幼主。”
桃花夫人见屈重举荐子元,顿时眼前出现了一双色迷迷的双眼,不禁一阵忐忑。但一转念,眼下令尹乏人,子元毕竟是王弟,辅佐亲侄儿,难道会有外心?于是也就允诺。文武众臣见若敖推举,也都无异议。于是子元成了楚国第四任首辅。
屈重回到府内,尚未脱下官袍,家丁禀报:“老将军斗廉来访!”他一惊,顾不得更衣,忙出厅相迎。
斗廉早已年过九旬,历经了武王、文王,可谓三朝元老,虽闲赋在家,却心系国家安危。加之阅人无数,饱经风霜,对子元早有成见,以为不过是个花花公子,并且心地不纯。屈重身为老臣,智谋超人,怎么会把这种人扶上令尹宝座,岂不要误国误民吗?当他儿子斗班下朝,提及此事,当即心急如焚,匆忙赶到莫敖府。一见屈重,劈头问道:“莫敖大人今天唱的是哪出戏?”
莫敖见叔祖气势汹汹,慌忙拜见。口里连称:“叔祖消消气,孙儿见礼!”
斗廉喝道:“老夫不稀罕你的大礼!只问你为何荐子元辅政?”
屈重忙递一杯热茶,含笑说:“叔祖心中难道有令尹人选?”
斗廉忿然道:“老夫只知战场搏杀,不问人事政事,何来人选?”
屈重表情凝重了!长叹一声:“楚将面临一场巨大难关了……”
“此话怎讲?”
屈重:“大王驾崩,未曾留半句遗言,这为王室家族留下了许多空间,凡有野心之人,无不蠢蠢欲动。外有巴濮、阎敖族人遗患,内则王子年幼,国母柔弱,怎拒强敌?莫敖肩负御寇重任,赖斗丹、斗班二将,得以平安已足。那辅政之责唯有子元可任,难道有更适合的人吗?”
斗廉愤然说:“莫敖难道不怕子元谋政?”
屈重:“孙儿执掌兵权,又有叔祖威望,谅他短时还不敢忘动。”
“只怕养虎遗患!”
“是疮总是要出头的,只有出了头才能彻底治愈啊……”
斗廉见屈重胸有成竹,也就放下心来。但依然言不由衷地说了句:“莫敖果然是楚国大智者!”
屈重忙说:“叔祖不必过奖,孙儿正有一事相求。”
“莫敖有何吩咐,老朽赴汤踏火,在所不辞!”
屈重:“叔祖可知,二王子恽心底深沉,有龙虎之相,他日必成大器。孙儿想求叔祖以诸侯间之威望,把二王子托附于随。这样既可保王族一脉,又可防异日不测之变,防患于未然!”
斗廉当即承诺。亲点精兵三千,与斗斑护送王子恽于随。随君有意结好楚人,又是老将护送,自然特别关顾,从此王子恽留置于随。
子元居令尹之位,更加肆无忌惮,不久便萌生了效其父杀侄夺位的念头。然而,桃花夫人自文王驾崩,伤心之中,更加关爱两个儿子。为了长子的王位,她费尽心血,呕心沥血。子元是王子的叔父,而且身为群臣之首,辅政重臣,只有依靠他才能得保平安。因此,她不得不对子元示以温情,常常笑脸相迎。子元原本就是贪其美色,常常止不住想入非非,故而还不曾采取大的行动。不料子元的两个儿子乘机作乱,熊囏在位三年,相约出外狩猎,竟然摔下马来,一命身亡……
犹如晴天霹雳!桃花夫人伤心欲绝……
若敖屈重得知噩耗,立即感到事出有因,一边决定亲自查出真相,一边请斗廉带斗丹、斗班二将领精兵一万,前去随国迎回二王子恽。随君深爱这个王子,决定将幼女许配给他,以结两家之好。因此,王子恽尚未继位,就成了随国的乘龙快婿。
屈重深感事大,亲自召集国中元老、勋臣、权贵及满朝文武,迎王子于十里之外,其声势浩大,倾城而动,黎民百姓夹道躬迎。并且,当即登上君位,立号“成王”,受群臣及万民朝贺。这一番举动,深深震撼了令尹子元。
其实,子元也清楚地知道,群臣是做给他看的,造成既成事实,令他不敢妄为。一方面他痛责二子坏了他的大事,把二子贬到异地;一方面变得谨慎起来。既然谋位不成,那就一心去夺桃花夫人的欢心,只要把这个嫂嫂弄到手,不作做王也不亏。
子元说动就动,立即以令尹之权,动用国库钱财,大兴土木,在距桃花夫人寝宫近邻,建起一座豪华的楼台,随时可望内宫。他知道桃花夫人喜爱音律,于是专聘乐师,建乐班,自己也作些新诗,抚琴而歌,常常通宵达旦。桃花夫人自幼通音律,善歌舞,自随了文王,连生二子一女,也就失了原来的情趣。特别是历经数次打击,渐渐消沉下来,每日只有忧伤和担心。二王子继了君位,得满朝文武相助,使她略感宽慰。但毕竟儿子尚幼,令尹监国,仍然担心这个子元作出不轨的事来。时不过数月,突然发现寝宫不远处,子元又盖起了一座楼台,夜夜笙歌不断,引起了她的无尽的忧虑。夜深人静,对面楼上传来子元特有男中音,在幽扬的琴声中唱道:
美人舞荡荡,翩翩宛丘上,心中虽有千钟情,默默思念却无望。
美人貌如花,起舞宛丘下,不分寒冬和春夏,年年相思难放下。
美人抱琵琶,独居王侯家,寂莫琴声和者寡,可怜空有貌如花。
桃花夫人立即听出了这是一首《陈风》,那熟悉的家乡小调,勾起了她对故国和父母的无限思念。歌声是那么感人,忧怨沉长,几乎唱到了你心底深处,使你不得不为之所动。原来这子元如此精通音律,还把一首《宛丘》改得如此贴切,赋有新意。夫人不禁长叹一声:“可惜满腹才华的人,为何不走正路呢……”
然而,桃花夫人从此难得宁静了!夜夜被无休止的乐声所困扰,很少得以安宁。于是只得命侍女,请令尹入宫,她要劝一劝这个小叔子,不能天天只想着女人!
子元听说夫人相召,以为自己的歌声打动了王嫂,惊喜万分,匆忙赶入宫中,却见夫人一脸冰霜,也只得冷下半截腰来。深深拜见后,站立一边,不敢妄言。
桃花夫人不温不火地说:“令尹如今是权高位重了,竟然把楼台建到哀家的寝宫傍,而且夜夜笙歌不断,大人可真够乐的了!”
子元忙说:“微臣只怕嫂嫂寂莫,凑了几曲乡音,想为王嫂消愁而已……”
桃花夫人冷笑一声,说:“令尹夜夜笙歌不断,使人昼夜不宁,是想为哀家消愁解闷吗?你心中所想,以为世人不知吗?”
子元心中“咯噔”一下,才知桃花夫人早已看透了他的内心。但又仗着夫人必须依靠他保住儿子,便有恃无恐。反而说:“王嫂既然明白兄弟之心,还望嫂嫂权衡吧!”
桃花夫人顿时满脸涨红,恨恨地说:“哀家平生,最见不得心中只装着女人的男人!令尹若是个男人,就当为国建功立业,不然,别让哀家也瞧不起你!”
子元呆愣了!
不日,子元竟要带兵出征,讨伐郑国。
郑为中原大国,自庄公临洛邑建都,武公以后,郑国名扬诸侯。而且居中原腹地,通四方之便,晋、宋、齐、鲁常在此征战不已。而被他国攻伐,却还是头一次。楚成王时,郑文公在位,更有堵叔、师叔、叔詹三谋臣,世称“三良”,虽然国势渐衰,郑文公采取依靠强国的策略与楚结盟。楚文王死后,他见楚势渐弱,又投齐国。子元以郑背盟,讨伐郑国。不日,点兵五万,以斗梧、斗御疆为将,兵临郑国。郑文公见楚来伐,惊惶不安,欲再向楚纳贡,叔詹向文公进言:“公子元素不知兵,今率楚兵六百乘伐郑,无非是想讨桃花夫人的欢心,这种人不仅想要速胜,更想不战而胜。如此迫切求胜的人,定然害怕失败,更怕损兵折将。臣自有破他之策”。正当此时,兵报楚师至,已破外郭,转眼兵临城下。叔詹便命精壮甲士伏于城内,城头旌旗招展,城门大开,专候楚人入瓮。斗御疆为前锋,兵至郑都城下,只见城门大开,行人往来有序,不慌不乱,立即感到郑人已有预谋,于是止兵不前。须臾,子元兵到,见势也不敢攻城,使便命扎下营盘。
楚人于城外扎营,对郑国依然构成了威胁,叔詹笑道:“我已派人往宋、齐、鲁侯求助,三国近在咫尺,楚人探得消息,必然撤兵。”
果然,半夜时分,探马报于子元:“宋、齐、鲁三国前来救郑,请令尹速作决断!”子元大惊!心想攻郑不成,若被别人截了后路,必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有何颜面去见嫂夫人?当即传令,全军人衔枚,马摘铃,不撤军帐,多树大旆,悄悄班师而回。潜出郑界,兵入楚境,则又大张旗鼓,高唱凯歌,宣扬全胜而归!
这一番做作,自然瞒不了屈重,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此时成王年满十五岁,已颇有城府,屈重把自己所看所想,告诉了成王,成王也对子元心存不悦。而子元乘势加强了对桃花夫人的攻势,桃花夫人迫于幼子尚未成人,不能完全亲政,只得虚以委蛇,不敢得罪,一时风言四起。
老将斗廉,已经九十开外,为人个性耿介,一身正气。先见子元建楼台于寝宫之邻,又见伐郑谎称战功,出入宫禁,毫无忌惮,一时忍无可忍,撞进宫内,恰遇子元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调戏宫女,一时气愤难忍,一把揪子元,大声喝道:“身为人臣,时时撞入宫禁,淫乱宫廷,成何体统?”
子元睁开醉眼,原来是老将斗廉,心中不悦,怒道:“本公身为王叔,宫内宫外都是我自己家里的事,与你何干?”
斗廉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王侯独尊,你虽是王叔也为臣子,敢以王侯并列?而况王宫内寝,夫人寡处,男女有别,令尹是何居心?扰乱宫廷,该当何罪?”
子元见被当众揭短,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一群兵士赶来,把斗廉拿下,囚禁于宫中狱内。消息飞快传回斗家,斗氏族人早对子元看不顺眼,当即告知莫敖屈重,并上奏成王,请求决断。
成王见子元囚了三朝老臣,十分气愤。屈重奏道:“大王,如今疮已出头,该清除的时候了!王需当即立断!”
成王即令屈重领禁军三千围了子元府,擒拿子元。
斗氏家族,人人愤慨,个个不平。原来斗家除了斗丹、斗班两员虎将,又出了斗梧、斗御疆等一班后人。都有万夫不挡之勇,尽忠报国之心。经一番商议,决定由斗廉之子申公斗斑为首,入宫夺人。但宫廷禁地,不得擅入,众人一时难决。恰在此时屈重赶来,宣诏成王之旨,捉拿逆贼子元问罪。众人既得王命,就不再是夺人,而是以靖国难了。当即,两员虎将随屈重围住令尹府,抄没家产,斗丹、斗斑二将带着兵丁直入宫中。子元不知祸将临头,反直入内宫,打算长居宫中,以便天天与桃花夫人尽欢。谁料子元正在做自己的美梦,突然喊杀声大震,眼看斗氏兄弟杀气腾腾,直扑而来!
子元幼时如同父兄,酷爱武功,练得一手好剑。加之体魄强健,力大过人,出生王族,无人敢惹,也瞧不起斗氏兄弟。见斗班气势汹汹而来,便知是为其父前来寻衅。心想敢在老子头上动土,还撞进宫来,分明是自寻死路!于是喝道:“大胆斗班,擅撞宫禁,死罪难逃!”
斗班也不答话,挺剑直取子元,此时斗丹赶到,子元才大吃一惊,愤然道:“斗氏兄弟要造反吗?敢向令尹动手?”
斗丹剑指子元,说:“奸贼,我们奉了成王之令,前来捉拿乱臣贼子!”
子元哪里肯信?恨恨地说:“你兄弟不要拿王来压我,小小的成王,敢动他的王叔?”
斗丹大喝一声,说:“你死到临头还不自悟,莫敖屈重已带斗梧、斗御疆围了令尹府,捉拿贼子全家了!”
子元顿时如五雷轰顶,才晓得大势已去了。一时因失生怨,由怨生恨,挺剑直取斗丹。斗丹、斗班都是楚国名将,又得家族独传的武功、剑法,二人联手,任你子元多大能耐,也难一敌二手,战了半个时辰,便被斗氏兄弟斩杀,取了首级,去见成王。
成王见斩了子元,额首称庆,此时屈重已经查明熊囏是被子元两个儿子所害,成王哀其兄难,斩杀二子。因熊囏在位仅三年,未称王号,赐作堵敖。并亲往狱中接回老将斗廉,加封赐爵。从此人心大定,楚国终于走出了一场阴霾,迎来了又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机。
第十七章 城濮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