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王阳明的六次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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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破心中贼,和皇权搏斗(4)

宁王盘踞南昌的时候,确实曾经聚敛过巨额财富,可是他起兵攻打南京时已经把能集中起来的财物尽量带走了。上文已提到,宁王屡战皆败,不得已,搬出大笔白银赏赐士卒,把自己多年积下的银子一次花掉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在战斗中丢失了。宁王府里留下的一点值钱东西被大火烧掉了一半,剩下稍值几个钱的,也都在遣散各路民兵的时候当成奖励发给这帮人了。

王阳明招集的各路“民兵”背景复杂,有些是刚招抚的“新民”,这些人是山贼出身,被官府招集起来打了一场恶仗,立了平叛的大功,到最后真要是一点好处都不给他们,这帮人怕是要闹事。

结果“宁府财宝”扔的扔,烧的烧,赏的赏,什么也没剩了。张忠、许泰这些人怎么拷打官员、怎么到处搜掠也没有用。

那王阳明到底有没有贪污宁王的财宝呢?

王阳明七月二十六日活捉宁王,七月三十日上奏向朝廷报捷,其后在江西安抚百姓,九月十一日从南昌起身,押解宁王去杭州,然后病在杭州一直没回来。在这短短时间里他办了多少事,其中还包括顶撞皇帝这样的“大事”,哪有时间和心思去贪污宁王的财宝?何况这么一个为了百姓三次抗旨,不怕罢官、不怕下狱、不怕杀头的官员,锦衣卫勒索礼金的时候只能掏出七两散碎银子的穷官儿,他贪什么“污”呢?

其实早在击破宁王之后不久,曾经有一个锦衣卫千户到南昌来传那道“宸濠等不得押解入京,暂寄南昌待命”的圣旨,传完旨就向阳明先生索取巨额贿赂,结果王阳明这个穷官儿回家凑了半天,却只凑出七两白银。

锦衣卫千户是个五品官,又是皇帝身边的特务,很厉害的角色,哪能接受这区区七两银子?王阳明又不愿意得罪他,只好亲自来赔礼,对这个千户说:“我以前和锦衣卫的人打过交道,真没见过像您这么忠义廉洁的人,我这个穷官实在没什么钱,只有文字还比较精通,干脆写一幅字送给您,让天下人都知道您的清廉。”用这样的客气话把这个锦衣卫千户哄过去了。由这件事看得出来,阳明先生真的很清廉,也真的很穷。

眼看查不出财物,又没办法让南昌官员出来诬陷,实在整不倒王阳明,张忠、许泰仍不肯罢休,居然派人跑到杭州去审问宁王和他的党羽,非要得到阳明先生“私通宁王”的证据不可,结果宁王的一个手下供出:阳明先生的学生冀元亨曾经和宁王有过交谈。

冀元亨是湖广武陵人,阳明先生的弟子,正德十一年考中了举人,却不肯出来做官,一心追随阳明先生。王阳明在南赣任职的时候,宁王为了拉拢他,想请他到府里讲论学问,王阳明不肯,便叫冀元亨替他去。冀元亨和宁王坐在一起讲论《西铭》,这是大儒程颢的叔叔、关学宗师张载的传世文章,里面主要讲的是忠君的内容,冀元亨故意对宁王宣讲《西铭》,是劝他遵纪守法,宁王当然听不进去,却给了冀元亨一笔钱想拉拢他,冀元亨回来后把这些钱都上交官府了。

现在张忠这些人逼着宁王诬陷王阳明,可宁王实在找不到诬陷的借口,没办法,只好说自己曾和冀元亨打过些交道。张忠、许泰大喜,立刻让特务秘密逮捕冀元亨,使出最残酷的手段狠狠折磨,逼着这个书生给阳明先生栽赃,想不到阳明先生的弟子真是个硬骨头,任凭这帮人怎么折磨,却宁死也不肯诬陷先生,张忠等人无奈,就对冀元亨使用了“炮硌之刑”,用烧红的烙铁烫遍他全身,可冀元亨还是死不开口,张忠等人只好把冀元亨押进京城关在锦衣卫狱中。

为了泄愤,这帮无法无天的恶魔又把冀元亨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都秘密逮捕回来,一起关进了狱中。

正德十五年(1520)八月,阳明先生向京城的六部衙门递上公文,请求重审冀元亨一案,可一直到正德皇帝死了,冀元亨才被营救出来。此时冀元亨已经受了一年多的折磨,回家后仅仅五天就病死了。

张忠、许泰在南昌横行的时候,阳明先生一直在杭州养病。在他想来,宁王已经交给皇帝,这位皇帝就不会再下江南了,阳明先生则待在杭州的寺院里,一边养病,一边等着皇帝的报复。

对于正德,王阳明不抱什么幻想,也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帝,正德不会轻易放过他,可王阳明新立军功,又一身干净,问心无愧,估计皇帝对他的陷害最多只能是罢官。而王阳明早不在乎这个官职,正好离了这块污浊的是非地,回家乡办书院,认真讲论他平生悟得的圣贤之学。却想不到忽然得了任命,就任江西巡抚,直到这时候他才听说,皇帝已经到了江南,而“御驾亲征”大军的前锋已在张忠、许泰率领下开进了南昌城。

明知叛乱已平,居然还要亲征!尤其是派几万大军开进刚打过仗的南昌,这是要把江西百姓都逼死,还是逼着百姓一起造反?听到这个消息的王阳明真的愤怒了,立刻从杭州出发直奔南京,要去面见皇帝,跟他说理,走到京口,却被致仕还乡的前吏部尚书杨一清拦住了。

杨一清是正德年间的一位名臣,是曾经和杨廷和、张永一起铲除刘瑾的大功臣,也曾一度被正德皇帝器重。可他脾气很直,眼看刘瑾死后皇帝身边的小人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就上奏指责皇帝重用小人,结果得罪了“小人”们,只好退休。此时杨一清住在镇江,听说阳明先生要去找皇帝争吵,急忙赶来阻止,并告诉他:这个皇帝讲不通,不要去硬碰硬,不然只会吃亏。死拉硬拽,硬是把王阳明拦了下来。

确实,正德皇帝是个谁也拿他没办法的人。后来皇帝抽了个空子跑到镇江,让杨一清陪他喝了两天酒,临走时讹走了杨府珍藏的二百零二册宋版绝品《册府元龟》,杨一清也没办法,任皇帝讹诈罢了。

因为杨一清拦着,急了眼的王阳明终于没去南京找皇帝吵架。既然见皇帝没用,阳明先生只好先顾着江西百姓,于是日夜兼程赶回南昌。

等阳明先生赶回南昌的时候,这座屡经兵劫的城市又迎来一轮更大的灾祸。南昌城里的官员不少都失了踪,或是被锦衣卫秘捕,或是被罢官赶走,就连伍文定也不知下落,面对一群权势熏天的奸党和几万京军士兵,阳明先生孤掌难鸣。

但王阳明毫不畏惧。自从正德元年受到皇帝的迫害,这十四年间他已经面对过太多危险,磨炼出了一身骨气和胆识,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危险。阳明先生身上的“人性”始终被良知指引,就像他对弟子们说的:“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他也许会受难,会遇害,却不太可能走错路。

王阳明回南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张忠等人请他来商量军情。这帮家伙已经霸占了江西巡抚衙门,其他几处官衙或被侵占,或被查封,王阳明这个新任的江西巡抚只好搬到南昌知府衙门办公。现在张忠等人在巡抚衙门召开会议,把南昌城里的文武官员都叫了来。这次他们又设了个局:大堂上摆着三把椅子,张忠和许泰已经商量好,张忠坐首席,许泰坐次席,给王阳明这个江西巡抚一个末座,让他在南昌官员面前出丑。

当然,出丑还是次要,他们这么做,是要让南昌的官员们看清楚:在这座城里,京师来的几个人才是长官,江西巡抚只是敬陪末座罢了。

这一个心计,被阳明先生识破了,知道这几个人如果得逞,只怕江西省内一些势利的官员会见风使舵去拍他们的马屁。孔子早讲过:“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巡抚大堂上排座次,阳明先生当仁不让,进了大堂二话不说,径自上前抢占了首席。

中国人自古讲究谦逊退让,摆一桌盛宴却说“没几个菜”,被推举当了皇帝还要“再三逊谢”才敢坐上龙椅,像王阳明这样上前抢座的不多,可这个座次实在抢得好,把京城来的奸党挤在一旁,这些人却是毫无办法。

之后就是唇枪舌剑了。京城来的奸贼们伸手问南昌的衙门要粮饷,阳明先生说:“没有。兵灾之后哪有钱粮?城里百姓尚且饿死,无钱供养外地军马。”

奸党们在南昌有些日子,情况都知道,他们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刻从这里发难,提起宁王的“财宝”,问这巨额钱物哪里去了。张忠、许泰一搭一唱,虽然明知道阳明先生没贪,却故意咬住不放,想给他一个难看,一连声地问:“宁府富厚甲天下,今所蓄安在?”想不到阳明先生早有准备,笑着说:“宁王谋反以前把金银都运到京师,贿赂朝中有权有势的人了,我这里缴获了宁王的账册,可以按着账本一一查证。”一句话,堵住了这帮人的嘴。

斥责别人“贪污”的人,其实自己才是最大的贪污犯。张忠、许泰这帮人,哪个没受过宁王的重贿?他们这些贪官最怕的就是有人把他们的黑钱公之于世。现在阳明先生拿话吓唬他们,说“有账册”,这帮人立刻一声都不敢吭了。

其实阳明先生手里并没有账册。

击破宁王的时候他确实缴获了大批账册,可是眼看牵涉的人太多,很多人都是被宁王硬拉下水的,这些账册一旦公开,坏人未必惩治得了,反倒把好人连累了,阳明先生一念之仁,便把账册销毁了。

可做贼的心虚,眼前这帮奸贼心是最虚的,生怕王阳明真给他们来个“财产公示”,所以阳明先生不过虚声恫吓,就把他们吓得全都缩了回去。

眼看斗不过王阳明,这几个奸党又想出一条毒计,他们知道这些京军、边军纪律败坏,行为恶劣,就故意命令驻扎城外的几万大军一股脑儿冲进城来,在南昌城里随处驻扎,等着看士兵和城里百姓冲突。因为王阳明眼下担任江西巡抚,军队和百姓一旦闹出什么纠纷来,这些人就会把责任推到阳明先生的头上。

于是张忠、许泰下令军队全部开进城里驻扎,而这些当兵的也真就闹起事来,强行进入民宅占地居住,不值钱的东西抢了就走,值钱的就偷,老百姓都气急了,每天都有人和官兵打架,可他们毕竟是百姓,斗不过当兵的,这一下南昌城里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从京城来“平叛”的军队,居然比叛军还缺德,冲进城来堵塞街巷,欺压百姓,又偷又抢,这可上哪说理去!对张忠这几个人来说,挑动军士和百姓争闹,挑起军人和百姓的矛盾,一旦军人和百姓起了冲突,特务们就跳出来“维持治安”,这时候南昌城里就是特务们的天下了。可在满心都是良知的王阳明看来,眼前的事却并非如此。

开进南昌的是一支“京军”,所谓京军,就是专门守御京师的部队,号称劲旅,其兵力最多时有七八十万,平时常备也有四十万以上。这支京军是帝国军队的核心力量,平时只管操练军马,养精蓄锐,保卫京师,一旦前线有大仗,就派他们增援九边九镇。原本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是靠得住的,可是这些年大明朝的皇帝安于享乐,大兴土木,为了节省人工,少花钱多享受,就抽调京军士卒供皇家役使。内府各衙门都让京军士兵来干杂活,一调就是几万人,修建陵墓、修理宫门、淘挖金水河、到浣衣局做苦工,凡是用人的地方,都拿京军士卒去顶。张太后的亲戚家盖房子,一次就调来京军八千,白干活不给工钱,连饭都不管;修一座神乐观,又调军士五千;冬天这些权贵们要烧木炭,一万京军出去给他们砍柴;城楼坏了,派三千京军去修……

就是这样一支军队,无粮无马,无甲无刀;戴的铁盔都是用模子铸出来的,为了省钱,懒得打磨,军士拿到头盔之后自己慢慢收拾,否则戴在头上会磨破皮肤;穿的甲更糟,为了省工省料,做得又短又小,“中不掩心,下不遮脐”,甲叶子都是凑合事的薄铁皮,根本挡不住箭矢。兵器作坊所造的刀又短又小,钢质太烂,没有锋刃,因为当官的贪污马料,导致战马瘦弱、死亡,因为缺少战马,骑兵部队全变成了步兵。军户家里男人女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军饷都让当官的和镇守太监贪了,连战马吃的草料钱都贪光了,一家老小指什么吃呀?实在活不下去,军户只好举家逃亡,到外地去当流民,也好过在军营里挨饿受气。在正德年间,曾经的四十万京军竟然逃得只剩下八万五千人了。

当兵的穷成这样,穷得急了眼了!结果闹出了一个大丑闻。有一次蒙古鞑靼部落来明朝进贡,这帮军人们可见到带着银子的人了,也不管对方是蒙古人,是来向大明朝进贡的,就赶紧出去迎接,把蒙古人领进军营,要什么给什么,只要蒙古人张嘴,军队里配发的刀枪、马具、吃的、用的、箭镞,摸着什么卖什么,连家里的铁锅、铁锹都拿出来卖!有一个钱挣一个钱……

现在南昌城里连偷带抢,跟老百姓争闹的,就是这么一支军队。所以王阳明觉得当兵的可怜,甚至比老百姓更可怜些。王阳明关心百姓,也同样爱护军人,早在庐陵当县令的时候,阳明先生审过一个军户和百姓争执的案子,当时他秉公执法,不肯冤枉军户。那时候王阳明说过一句话:“民,吾之民;兵,亦吾之民也。”

这么一想,阳明先生心里就没有了“爱民恨兵”的偏执念头,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王阳明首先在南昌城里发布了一张安民告示。

阳明先生当了半辈子官,写过无数告示,可这张安民告示却和别的不同,这是在两群“穷人”之间调和关系,要让百姓和官兵互相理解、互相体谅,所以这份告示写得言辞恳切,非常感人。

告谕军民人等:尔等困苦已极,本院才短知穷,坐视而不能救,徒含羞忍愧,言之实切痛心!今京边官军,驱驰道路,万里远来,皆无非为朝廷之事,抛父母,弃妻子,被风霜,冒寒暑,颠顿道路,经年不得一顾其家,其为疾苦,殆有不忍言者,岂其心之乐居于此哉?况南方潮湿之地,尤非北人所宜,今春气渐动,瘴疫将兴,久客思归,情怀益有不堪。

尔等居民,念自己不得安宁之苦,即须念诸官军久离乡土,抛弃家室之苦,务敦主客之情,勿怀怨恨之意。谅事宁之后,凡遭兵困之民,朝廷必有优恤。今军马塞城,有司供应,日不暇给,一应争斗等项词讼,俱宜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各安受尔命,宁奈尔心。本院心有余而力不足,聊布此苦切之情于尔百姓,其各体悉,勿怨。

在告示里,阳明先生把军人的可怜之处都告诉了百姓,同时也把百姓的可怜之处告诉了军人。最后说了一句让人掉眼泪的话:“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安受尔命,宁奈尔心”,这句话不止是对南昌百姓们说的,也是对京军士兵们说的。

在大明朝的皇帝、权贵们面前,百姓和士兵都是不幸的人,就不要互相折磨、互相伤害了,大家各自谅解些,共度时艰,把这段苦日子熬过去吧。

安民告示主要是写给百姓看的,下面王阳明就要替当兵的做些实事了。

当兵的没地方住,阳明先生下令把那些没人的空房子借给他们住;当兵的没吃没喝,阳明先生动员南昌的老百姓给他们提供热水;当兵的不熟悉城里情况,喝那些不干净的井水,阳明先生命人把不干净的水井盖起来,可以用的水井做上记号,让当兵的喝净水;当兵的远道而来水土不服生了病,阳明先生到附近各县去找大夫,请到城里来免费给他们看病,发放药物;有当兵的病死了,阳明先生让南昌的官府提供棺材,把他们好好葬了。

“民,吾之民;军,亦吾之民也”,阳明先生是这么说的,也真这么做了。他这一片良知换回来当兵的一句话:“王都堂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