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新
毫无疑问,日军手下的警察没一个好孙子。然而,比警察更为恶劣的,却是所谓的密探,即便衣特务,他们在沦陷区简直神出鬼没,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想当年朔县日军宪兵队手下臭名远扬的,号称三大密探:其一,上泉观王祥;其二,面高黄德军;其三,吉庄张存厚。对吉庄人来说,王祥、黄德军离得远,不曾领教过什么;张存厚却是本村乡亲,事迹那就多了。
张存厚父母早亡,年轻时跟他五叔同院而居,住一间小破房,寒碜得不像个光景,有一次因为一桩小小纠纷,竟把他的五婶子张五老人揍了一顿,受到村民嗤笑。后来张存厚娶了冯家岭的媳妇,成家立业,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去面高五区当了区警,平时也很少回村,他的女人生育了两个女孩,一个叫大金女,一个叫二金女。等日本人一打过来,老张忽然摇身一变,投靠了日军一位叫做石则的翻译官,成为受宠的密探,顿时踌躇得志,与过去的张存厚不可同日而语。
最先张存厚在神头开办了一家俱乐部,说白了就是开赌场,依靠日伪政府扶持公开聚赌,规模还不小。为了吸引赌徒,造出声势,专门请来一帮晋剧演员组成剧团在神头老爷庙唱戏,附近村民就叫张存厚戏班。开始阶段那就热闹了,每天上午、下午、晚间连续三场,附近的百姓蜂拥而至,过足了戏瘾,一旦遇有拥挤,张存厚手拿皮鞭迎头抽打,谁也不敢侧目。台上几位女演员把风头出尽了,名字有杨兰兰、贾梅兰、八岁红、一朵云、滴滴旦等,各自都有保留节目,比如一朵云的《三上轿》、贾梅兰的《四郎探母》等,尤其是滴滴旦,名副其实的娇滴滴样子,花哨得不行,下台后脖子上围一条完整的狐皮,最能唱些腻戏,如《狐狸缘》之类,她的眼神左瞅右瞟,勾魂摄魄。有时唱戏期间,县城来了日伪大官或者土豪劣绅,演出就要中断,演员退场下来接待握手,打情骂俏不亦乐乎,乐队则选些传统曲子予以现场伴奏,也就不成个规矩。
唱戏只是其外,赌博才在其中。俱乐部就设在老爷庙旁边,设施很排场的,冬天供热还用地灶。参赌人员来这里很受欢迎,人们看戏间隙,都可进去一试手气。当时的赌博方式,还以传统的押宝为主,庄家坐在那里,面前搁一个去皮柳条编成的匣子,里边再套装一个铜盒子,叫做宝盒子。具体怎么玩法,这里不去研究,总之周围全是押宝之人,开盒子时候,猜中的手舞足蹈,猜空的一声叹气,然后欲罢不能,直到最后,多数要输红了眼睛,最大的赢家还是俱乐部老总张存厚和他的背后主子。因为自古以来,当赌头放底抽红都是来钱最快的捷径。
俱乐部纵赌很有一套,不论有钱没钱一律来者不拒,有钱的当下见了成效,没钱的也可以赊欠,也可以随口空喊,全部由张存厚担保,也不怕赖账,因为他的手下有一帮子小密探,号称“马鞭队”,吉庄老乡李先担任队长,凡是欠钱的记住名字、特征、身份,然后上门暴力索要,驴打滚利滚利的,而且绝不会出现呆账坏账,为此附近百姓倾家荡产的屡见不鲜。当然,有些密探警察照样输钱,例如吉庄村的阎四圣,也在日军手下当警察,输得焦头烂额之际,居然掏出手枪抵押,俱乐部不许,他就踢翻设施,大闹一场,结果被张存厚告到石则翻译那里,不知怎么处理了。不过阎四圣有了吹牛的资本,以后落魄回村后屡屡夸口说只有他敢和张存厚叫板。
张存厚的戏班子唱到一年头上,慢慢的观众逐渐减少,直至戏院门可罗雀。常言说物极必反,天天看那几个传统剧目,即使唱戏再精彩也会令人腻烦。看看人气不旺时,戏班经常进行宣传,隔一段就贴出海报,广而告之说请来哪里哪里的名角等,效果也不大。不过演员照唱不误,有俱乐部养活着,何须顾及台下有没有共鸣?而俱乐部的赌台前依旧人头攒动,因为赌博如同吸毒,一旦上瘾,很难戒除,更别说那些天生好赌的赌棍了。
这时候,赚了钱的张存厚衣锦还乡,首先挑选村东较好的红围地买了80亩,每亩买价50大洋;然后,他瞅准村里的老财子弟贾存小抽鸦片变卖家产,花钱买下贾存小位于堡里街的一套四合院,建筑档次不亚于大门院或大南院,尤其是一座高大排场的门楼,森严不俗。这样张存厚等于迅速跨入吉庄地主老财阶层,而且派头十足,不是其他土老财能够相比,即使风流一时的老监生在世,怕也难以望其项背。看看那身装扮,上下洋布衣服一尘不染,衣袖箍一块红布,写着“中日亲和”,脚下则穿了吉庄有史以来的第一双皮鞋。关键张存厚还骑着一辆自行车,让村里人们大开眼界。一次他四叔的妻舅来吉庄走亲戚,听见身后铃铛响没有留意,忽而张存厚骑车超过他,下了车子就骂:“你妈的,没听见老子打铃子?”他四叔连忙上去说:“别骂别骂,我的亲戚。”张存厚才悻悻罢休,丢下一句话:“若不是我四叔家亲戚,老子甩你两耳光!”完了扬长而去,他四叔望着侄儿背影,一脸的怅惘。
即使到了三十年以后,一辆自行车在中国农村也算稀罕,何况当年?想象张存厚在村民眼里出人头第,像个大人物一般,有钱有势,有房院有田产,又值四十多岁的年纪,没些男女话题反而不太正常。据说老张看上了村里的二改玲,或者和二改玲有了眉来眼去,反正情节也不太清晰,就那么一回事吧。二改玲是李壮的二闺女,已经嫁入本村贾们院的贾佑为妻,新婚不久尚未生育,模样当然漂亮,令张存厚垂涎不已,兔子也吃窝边草,决心要娶回去当小老婆,一再托人上门跟贾佑协商,提出把二改玲卖给他。那时候卖老婆虽不稀奇,但不到山穷水尽谁干那种没出息营生?贾们院自然不能答应,贾佑即使在张存厚面前自惭形秽,却也出于男人的本能,竭力保全自己的婚姻,一口拒绝了关于老婆的买卖。
眼见软的不行,张存厚就来了硬的,忽然一天撕破脸皮,带着几个马鞭队的队员径直进入贾们院,将贾佑拽出街头,拿来杠子压腿,严刑侍候无法无天,贾佑疼得哭爹叫娘,涕泪交流,张存厚单刀直入的问:“你妈的贾佑,卖老婆不卖?”贾们院早已丧失了如同当年跟粪蛋子军争斗的胆量,全村人同样人人自危,因此贾佑的哭叫,只能博得满腔同情,却喊不来哪怕一个帮手,被强迫之下他只能选择了屈服,呜咽说:“卖呀,卖呀。”这才从杠下解脱出来,两腿哆嗦好歹站立不稳。张存厚如愿以偿,也要走个程序,立即邀请他的朋友、南山人孟发堂担任中间人,主持双方达成买卖协议,至于张存厚给了贾佑多少钱,他们谁都没有跟别人透露过数额,总之二改玲与贾佑解除了婚姻关系,改嫁成为张存厚的二房小老婆,还给张存厚生下一个男孩。
再过一二年,张存厚在他家办起一所私塾,聘请李会锦过去教书,招收村里的孩子们就读,至于收费多少,大概随行就市。相信张存厚并非出于盈利目的,或许为了自家孩子的启蒙着想,或许也想在村里做些功德事情。不论动机如何,客观说来办学育人总该受到称道,只是由于张存厚仗势欺人从不收敛,口头禅就是“老子甩你两耳光!”吉庄人提起来无不嗤鼻。比如他夺娶二改玲也罢,以后却看着贾们院人人都不顺眼,一次穷孩子贾桂小赤脚从他面前经过,他抬起穿皮鞋的鞋跟狠劲踩住贾桂小的脚掌,贾桂小受疼,使劲想推开他,他的左右耳光就抽到贾桂小脸上,噼啪作响。再如张存厚企图占有李林仁兄弟李林义一块打粮场,李林义死活不让,不仅遭到张存厚毒打,还被捏造一个什么家中私藏违禁物品的借口罚去三四十元现洋,倒不如把打粮场白送了张存厚。
除了张存厚定居在本村,吉庄街头经常还晃悠着城里来的其他密探的身影,他们一丘之貉,把打人当作家常便饭。
其中一位密探名叫张哈明,他的职位不比张存厚,只靠两条腿步行,到了吉庄一般在甲长家里过夜和吃饭,偶然一回不知怎么安排到李沛家中住宿,他感觉卫生条件不大放心,就问李沛:“你家有壁虱没有?”壁虱指的是臭虫,晚上爬出来咬人吸血。李沛心中反感,低声嘟囔了一句:“壁虱谁家都有。那是我们的土脉。”土脉之说,大约意思就说相依相存吧,属于李沛的歪理,但肯定没有恭顺附和张哈明的成分,张哈明听得顿时大怒,动手就将李沛打趴下了。
前边提到过的那位李家窑村的朱福,好像在密探中算个小头目,行为更是令人发指。一天他来吉庄,正好碰上村里的神经病人二刘金。二刘金疯得天日不知,素日嘴里嘀嘀咕咕,两手空抓乱抽,没运气竟然朝着朱福手舞足蹈起来,朱福哪能容忍这样的挑衅?管你神经不神经,马上给了二刘金一顿拳头巴掌,二刘金本能地抱头鼠窜。但朱福火气难消,喊来甲长李惠德前去缉拿二刘金,李惠德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只好领着朱福在庙沟追上二刘金,朱福操一截大棒上去猛击二刘金脑袋,致使二刘金头破血流,几乎丧命。那会儿村民围来不少,默默观看,让李惠德无地自容。从那以后一直到死,二刘金始终躲在家中,门都不出一步。
猖獗的密探并非尽职尽责侦察八路军,他们根本不具备那样过硬的本事,许多时候都在借机作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汉奸”。首先,这些人挖空心思搜掠民财,要么从这村白要了瓜菜莜麦,到那村摊派转手卖出;要么鸡蛋里挑骨头,在百姓家中到处搜寻,随便认定哪些属于违禁的物件,然后敲诈勒索乱开罚单。当然,他们还不放过任何索贿的机会,甚至包括人命事故。
再次要提到三步娃老前辈的一段经历。那年冬天,乞丐苏三在吉庄庙后他姐夫李旺的看园房子内栖身,三步娃也过去寄宿,两人往灶膛烧些枯枝败叶避寒,有说他们争炕头,有说苏三打呼噜厉害,总之晚上三步娃竟把苏三弄死,谎称被土匪杀掉了。苏三的性命本不值钱,那年代没人过问就算了,李旺还没吭声,不想消息已经传入密探谢爱的耳朵,这人与苏三沾点表亲,事后来到吉庄,破案子一样,一个劲问:“谁杀了我的表兄?”很明显三步娃杀人嫌疑最大,因为土匪谁杀一个乞丐?三步娃的儿子李文明赶紧出面,塞给谢爱三十大洋,事情才被摆平,就算私了。自那以后,李文明把父亲关入自家不让出来;三步娃受不了束缚,不久之后居然自杀身亡,一代乡村谐趣宗师走完人生的旅途。又是后话。
回头再说密探。不择手段欺负良家妇女,又是他们最热衷的勾当,哪个村稍有姿色的女人只要被盯上了,无异于招来跗骨之蛆,吉庄李成新就曾经深受其害。
李成新的父亲一辈子当木匠,特别擅长爬梁,也就是制作安装榨油的大梁,在神头一带闯出了名气,他看中新磨村的美女海心,就给儿子订了亲事,娶过来时候让全村小伙子羡慕不已。谁知日军一来,海心遭到密探的觊觎,最终与李成新离婚,后来辗转嫁给一位油坊的老板。当年新磨四大美女,除了海心之外,还有刘梅女、开花、二蹦蹦,她们的婚姻同海心一样充满了悲剧色彩,其中开花嫁给密探张哈明,解放后离异;二蹦蹦男人拉响手榴弹,与她同归于尽;刘梅女出嫁后不久离婚。这是题外话了。
且说李成新失去老婆,伤心不已,把一腔怨恨发泄到海心身上,他喜欢唱几句大秧歌,还自编了歌词到处哼哒哼哒:
我在外面当木匠,
狗贱人私通岗所长……
倒是挺押韵,内容也贴切,有点戏文的味道,但从他嘴里唱出来那就差劲,嗓门先天难听,曲调又拿捏不准,结果给吉庄留下一句歇后语:“李成新唱秧歌——赖死个赖。”
女儿去了北京
回到家里,空落落的。放鞋的地方,有女儿的一双拖鞋和一双跑步的花球鞋。
女儿去北京了。
跟前再没有她缠着我和她花样翻新地玩,也没有她坐在我膝上吃零食。看似省心,我有些孤独。
自己下楼到操场跑步。也没人陪,高大的灯光下,是我孑然的忽长忽短的影子。没有那个小影子相随。
出来操场大门,卖玩具的还蹲在那里揽客,可是于我无关。寻常和女儿出去,她要么抬头问:爸你拿钱了么?要么说:我猜你要给我买玩具。
现在,没人要我买玩具。想花钱都没处花。
早上醒来,也没人需要我送幼儿园。再睡一会,却无法入睡。起来乱转半天,看着茶几上,有女儿剪下的一个小图片喜羊羊。
照惯例回村看父母。给父亲买点烟酒,手边总是没一个小手牵着,不大习惯。回村时车子开得飞快,没人和说话,也没人提醒我慢点。没人看见路边一个牛或驴而大惊小怪。
村里自家的小院郁郁葱葱。不知那棵小花是前一次女儿回来种下的。上次她等着吃黄瓜,现在黄瓜很多,女儿去摘一定有趣。但她在北京啊,或许在海洋馆玩,她以前津津乐道的是海洋馆的打架鱼。
我拨通儿子的电话。儿子正在拼命考雅思,一派苦大仇深的,我让他把电话给他妹。我问女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我问:“你在干什么?”她说:“我在水立方玩。”
我又问:“你不管我了?”她说:“管哩哇。”再问:“怎么管?”回答又是:“不知道。”
女儿走两三天,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