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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秘的图腾

郭万新

2010年的暮春,在吕梁的碛口古渡,我再次见到了黄河。

二十年前,我为了生计,在风陵渡乘船过黄河,偏偏渡船出了毛病抛锚中游,天气初寒浮冰拍舷,惊心动魄。但由于自己年少轻狂,居然饶有兴致观看满河的流凌,似乎要诗兴大发,全不知生死一线。

十年前,我跟一帮子朋友到万家寨引黄工程采风,看见了高峡平湖的壮美,听到朋友一番指点江山的感慨,疾风拂面,自己似乎又变得意气风发,一时志大踌躇,同样也忍不住想掉几句酸文,尚不知天高地厚,天外有天。

恍惚年过不惑,两鬓已经斑驳,这次重新临河而立,却不由两股战战肃然无言,不敢再有任何的妄自恣肆。人生短暂譬如朝露,魏武帝早就感叹过了,我却才知道。任谁在水波汹涌的母亲河面前,无一例外渺小不堪,最多如同岸边的一朵芦花,微风吹过即可了此一生的辉煌;甚至比不了滩涂的一小块碛石,即使被水流打磨得滚圆,小到尘埃里,起码还不超过百年?

怀着一种毕恭毕敬的心态,我随着同行的人们沿岸流连,终于坐上飞驰的轻舟,去浏览一段鬼斧神工的崖岸,听人家介绍说,那叫做“水蚀浮雕”,是千万年来水流在岩石上冲刷出的自然景观,他处不可一见。到了跟前一看,所谓“水蚀浮雕”果然气派非凡,大处如洞天别开、猛兽蓄势,小处却雅致剔透、美不胜收。每一处雕蚀,无不线条柔滑,给人感觉好像一只纤纤之手,滑过饱经磨砺的心田,又好像王洛宾的经典歌曲宛然跳跃起一串音符: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就在那一段轻舟游览即将返程之际,我蓦然看见一面巨大的浮雕墙,雍容的河水在下方泛起波澜,就像给一幅举世无双的名画装饰了边框,而画面的内容却神秘而且深奥,一时难以用言辞来形容。

看不明白,但我看得无比仔细,无比虔诚。那浮雕,果真只是大自然的随意造化么?好像是应该否定的。看看,一笔一划,一个线条,一个形状,一篇连接,无不匠心独具,出神入化,有人物,似乎牵手;有龙蛇,似乎飞腾;有云纹,似乎翻卷……似乎织锦斑斓,似乎信笔涂鸦?又似乎都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

不仅是我,还有同行的每一位,大家一样的默然沉思,周围一片寂寥,当然,水流照旧在不停歇地冲刷崖岸,泠泠淅淅?哗啦哗啦?只是水声反而增加了另一种意境意义上的静谧。水流呢?来时走了多远?去后又将走多远?蹉跎了么?跌宕了么?除了冲刷崖岸,还掠过渔夫夫妇的小木船的底舷了么?还惊起沙滩边的一群鸥鹭么?

我的眼光还在水蚀浮雕的那片高崖上,成片成串的浮雕一番番给了令我晕眩的视觉冲击,我感觉脚下已经开始虚浮不定,心思正在漫无目标地游弋,一会儿无休无止,一会儿又嘎然立定。最后,我一厢情愿地发觉,满壁的浮雕,莫非不是大河两岸,我们这个民族最最神秘的图腾?

是的,我宁愿,那就是神秘的图腾。

仿佛在图腾的记载里,我看见我们的民族在古老的东方艰难诞生。一群老早老早的先祖,不知何年何月,顺着洛水南下,东渡大河,乃至炎黄融合,又在大河岸边,和共工氏搏杀,和九黎氏激战;一位叫鲧的老祖,面对浊浪滔天的大河,偷窃天帝的息壤,希图征服大河却堵塞无方,没奈何成为使命的牺牲,他只能化作一条大鱼,在鱼腹中孕育出儿子,就是那位子承父业的治水英雄大禹。当大禹历时十三年治水功成,他就建立了国家,一个民族从此走向五千年的文明。

仿佛在图腾的记录里,我发现了我们民族经历的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和战争屠杀而走向自强。周武王观兵于孟津,李世民履冰于龙门;女真族饮马开封,蒙古人马踏中原;“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红巾军揭竿于黄陵岗;“迎闯王,不纳粮”,李自成夜过白马滩;乃至日寇入侵,花园口破堤玉石俱焚;黄河岸边,“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于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终于昂起了头颅,亿万中华儿女,终于挺直了腰杆。

仿佛在图腾的描绘里,我寻找到荡气回肠的爱情。大禹妻子涂山氏,在她化作石像的时刻,仍然裂开腹部,给丈夫送出一个爱情的结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是《诗三百》的头篇,可不就唱响在河之洲,耳边伴随着雎鸠关关?还有一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愿与心爱的人儿一起,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当然,不能不说那位凌波洛水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倾倒了一代才子曹植;最令人惊叹的是汾滩的雁丘,让元好问发出“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绝唱!试问,离开了大河夹岸,才子佳人的爱情,会往哪里去寄托?

仿佛在图腾的叙述里,我惊羡于多少前辈的才气纵横?王之涣登临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多么简洁气派;李太白举杯答问:“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何等豪放畅快;王维出于塞上,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至今文人莫望其项背;张养浩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用词淋漓尽致,后人还能写得出来?还有很多很多,都在浩瀚的文学海洋里熠熠生辉,“水蚀浮雕”里都包容进入没有?

……

我不敢想象下去。因为崖岸的浮雕,我感觉包罗万象,这样最终还是让我自惭形愧。水蚀浮雕,谁敢说不是甲骨文、楔形文、蝌蚪文的总汇?谁能说不是武学、文学、哲学、美学的集锦?谁能说不是前世、今生、未来的大成?

反正,在神秘的图腾前,我无以更多一点的喋喋不休表白;在神秘的图腾面,我实在不敢说我自己是否有资格去夸夸其谈地共鸣。

我只能在心中悄悄对自己说:大河啊,我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