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风流不见使人愁:北京的名人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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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

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热播,使这位清代的大学士颇有点“咸鱼翻身”的架势,仿佛又活了过来。虽属“戏说”的风格,却把人物形象塑造得很传神。“再现”也罢,“误导”也罢,总之使老百姓备感亲切。真实的纪晓岚究竟是什么模样——似乎已不重要了,活跃在荧屏上的是他两百年后的替身,吸引着我们的眼球。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清宫戏”络绎不绝,在热了皇帝、热了格格之后,终于轮到文人了。让大家瞧瞧古代的知识分子是如何风流倜傥。

于是,纪晓岚给人留下了“嘴快”(伶牙俐齿嘛)的印象。耍贫嘴,是北京人一直很擅长的。纪晓岚虽出生于直隶(今河北省)献县,可长期生活在天子脚下(官至礼部尚书),怎么也算半个北京人,这方面的功夫一定也不弱。其实他的眼与手也是极快的(绝非光说不练之徒):乾隆年间主持编辑蔚为大观的《四库全书》,用13年时间,将3万6千册的《四库全书》浏览了一遍(相当于如今出版社的终审),并且亲自执笔撰写出200卷《四库全书总目》,概括了各书的内容提要及相关材料,比当代创作了《谈艺录》、《管锥篇》等等的钱钟书(有“文化昆仑”之誉)要辛苦多了。他口才究竟如何,我无缘领教过。我只知道他堪称是身体力行的实干家。可电视剧偏偏要把他拍摄成“大专辩论赛”冠军的样子。这简直是北方的唐伯虎了,只不过以一口京腔取代了那江南才子的吴侬软语。

我最早知道纪晓岚这个人,是因为年少时读的《阅微草堂笔记》(在南京杨公井的古籍书店买的线装本),有六朝笔记小说之风,但似乎更富于人情味一些。作者在我心目中是个怪人。那种在山青水秀、窗明几净间写写画画的隐士生涯,很令我景仰。我盼望日后也能有这样一处可以获得精神上绝对自由的“自己的房子”,起个好听的斋名,每天都在屋顶下做着自己想做、爱做的事情:赏花、饮酒、在烛光下写诗抑或雪夜闭门读禁书呀什么的。

我居然没有留意阅微草堂究竟在哪里,在我想像中,它带有桃花源或乌托邦的性质。一个人的桃花源,一个人的乌托邦。

这就是我对纪晓岚其人的原始感觉:一位古老的隐士。这种直觉应该说并没有欺骗我。他确实是个隐士,只不过隐于市、隐于朝罢了,而非隐于乡野。据说只有大隐才能修炼成这番境界。

纪晓岚(1724年-1805年)名昀,是乾隆皇帝的大红人,社会地位相当于那个时代的文化部长。历朝历代,很少有几个作家能爬得这么高。可纪晓岚并不“犬儒”,在奉命辑录《四库全书》之余,他也常有“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时候,他的创作自由尤其体现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这是与公文、奏折、演讲稿风格迥异的一部奇书,剔尽了御用文人或宫廷诗人的虚伪与媚俗。

有一年夏天,诗人野夫作东,请若干朋友聚餐。我按其指示的路线,打一辆黄色面的抵达宣武区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晋阳饭庄。落座后,野夫笑问:“你们猜这晋阳饭庄是怎样一块宝地?”见无人应答,他又笑了:“这是纪晓岚的阅微草堂呀!”不知别人听了感受如何,我的心是怦然跳动了一下。什么?这就是阅微草堂?阅微草堂原来在这里?

是我找到了阅微草堂,还是阅微草堂找到了我?

就像是梦境一般,我居然坐在了纪晓岚的家里。而且有饭吃,有酒喝。有没有搞错呀?

酒过三巡,我以找厕所“走肾”为由,溜出觥杯交错的包间,在宅院里转了转——仿佛为了验证虚实。这是一所两进深的四合院,古风犹存,跟一般的餐馆确实大不一样。尤其餐厅所处的位置,据说原是纪晓岚的书房,曾悬有“阅微草堂”匾额,如今已换成启功手书的横匾,上有“阅微草堂旧址”六字。看来确实是真的。纪晓岚的书房可真够大的,足够摆十几桌酒席呢。真正是多功能厅呀。纪晓岚夜读时,是否有红袖添香,我不清楚。但我们聚饮时,确实有穿旗袍的女服务员侍立一旁,殷勤地斟酒。纪晓岚当年是否曾预想到,日后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而且是在他家的屋顶下?这幅画面,简直比他热爱的志怪小说还要“志怪”。风声雨声读书声的阅微草堂,竟然演变成公开营业、迎宾送客的饭馆,回荡着点菜、猜拳、罚酒的喧嚣。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市场经济造成的。

这座古建筑的历史可追溯到清雍正初年,系奋威将军岳钟琪(岳飞的后裔)之府邸。后来归纪晓岚所有——不知是单位分配的,还是他用稿费买下的?他将其命名为阅微草堂,意思是可以看到翠树的地方。朱漆大门,至今仍遗留有两棵古槐。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使我下意识地联想到杜甫的草堂。只不过一座在北京,一座在四川。而主人的境遇也大相径庭:一个是皇家的笔杆子,一个是饥饿艺术家。由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我又联想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纪教授,是否能理解为秋风所累的杜诗人?

在这院子里,原先有间船形的屋子,纪晓岚称之为“岸舟”,并题写了匾额悬挂。纪晓岚本人,也早早就靠岸了:先是中进士,后升任协办大学士……风调雨顺地走上仕途。但从其对“阅微草堂”的命名来看,内心深处也不无陶渊明式的隐逸思想——但可能只是想想罢了。在现实中,他终生都把皇帝当作最值得依靠的大码头。

纪晓岚之后,阅微草堂屡易其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先是一个叫黄安涛的人买下这名人住过的二手房,后几经转卖,至民国年间又陆续为姓刘的盐商、京剧名旦筱翠花等人拥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梅兰芳曾重金购置,与余叔岩等同仁在此组办“国剧学会”、“国剧画报社”、“国剧传习所”,院内的空地是搭了戏台的。纪晓岚若地下有灵,可以侧耳倾听梅老板的好唱腔。

大约在1958年,阅微草堂经翻修后,成为国营的晋阳饭庄,专卖山西菜。

为赶一场饭局,我与阅微草堂不期而遇。失敬了,失敬了!

趁别人没注意,我虔诚地斟了一满杯白酒,悄悄泼在地下。这是敬给纪晓岚先生的。

老舍也这样干过吧?至少,他曾怀有类似的心情。有诗为证:“驼峰熊掌岂堪夸,猫耳拨鱼实且华。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寸丈紫藤花。”这是老舍坐在前院的那架紫藤前写下的。他多次来晋阳饭庄就餐,总喜欢选择紫藤掩映的那张桌子。我特意打量了一番那个位置:空空的座位,久已不见老舍的身影。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还会回来吗?

这架藤萝也是有典故的。它和后院的那株海棠,据传说皆是当年纪晓岚亲手种植的。

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是值得怀疑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相信的。包括这花,包括这树,包括这人。

在晋阳饭庄饮酒,我潜意识里总以为是纪晓岚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