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同光体派的宋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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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唐神宋貌”的闽派

闽派在同光体派中声势最为浩大,以陈衍为诗论核心,在品评闽地诗人的过程中,逐渐将同光体派的影响扩大。钱仲联先生指出同光体闽派:“以陈衍、郑孝胥、沈瑜庆、陈宝琛、林旭为首,最后有李宣龚诸人为殿。”汪辟疆先生列出的闽赣成员中闽地主要有:陈宝琛、郑孝胥、陈衍、沈瑜庆、张元奇、林旭、李宣龚、叶大庄、何振岱、严复,另外文中还涉及的闽诗人有陈书、黄濬、梁鸿志、王允晳、林长民、陈懋鼎、黄懋谦、沈觐冕、陈声暨等,还提到有林寿图、谢章铤、王毓菁,林、谢、王三人“诗亦不尽同光体”。另外,陈衍的《石遗室诗话》中涉及的闽人远较他地为多,同光体闽派的确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需要说明的是,虽然闽派人数众多,但闽派的宋诗学理论主要还是由几位领袖人物奠定。

汪辟疆先生于《近代诗派与地域》一文中,以闽赣派代同光体派,并对闽赣诗风相同或相似之处加以说明:“闽赣二省,地既密迩,山川阴深,峰峦重叠,亦复相肖。且文化开展,并在唐后,而皆大盛于天水一朝。文士摅怀,有深湛之思,具雄秀之禀,所谓与山川相发者非耶?”从闽赣两地的共性来看,确是如此。然而如果进行具体分析,就会发现闽赣地域文化其实大有不同。闽地文学起源较晚,晚唐五代时候,才出现在文学史上有影响的文人。诗歌则从唐诗开启诗风,数百年下来,唐诗风如长江大河,源源流过,余韵不绝。到晚清时期,同光体闽派以宗宋而名世,但日积月累下来的唐诗根底已成为深入骨髓的东西,因此整体诗风上呈现出“唐神宋貌”的姿态。

一、闽地诗学流变

在中国文学史上,闽地文学理论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从宋代开始,有严羽的《沧浪诗话》、魏庆之的《诗人玉屑》、刘克庄的《后村诗话》、蔡绦的《西清诗话》、吴可的《藏海诗话》、曾糙的《高斋诗话》、蔡梦弼的《草堂诗话》、吴泾的《杜诗九发》等。元代则有杨载的《诗法家数》《诗学正源》《杜律心法》、蒋昌的《榕荫诗话》。明代有高棅的《唐诗品汇》。清代以来,闽地的诗学著作更是不让前朝,有郑王臣的《兰陔诗话》、叶矫然的《龙性堂诗话》、刘存仁的《屺云楼诗话》、梁章钜的《闽川诗话》《长乐诗话》《退庵随笔》《试律丛话》《读渔洋诗随笔》、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林昌彝的《射鹰楼诗话》、陈衍的《石遗室诗话》等。从上面的罗列中可以看出,几乎在宋以后的每一个朝代,闽地的诗话中都有一部成为影响全国风气的著作,甚至是影响时代诗歌方向的诗学著作。

严羽的《沧浪诗话》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诗话之一,书中所提出的一些诗学理论,如对宋诗特色的定位“以文字为诗,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成为此后宋诗学的基本问题。严羽论诗主盛唐,强调诗歌要有“兴趣”,批评以苏黄及江西诗派为代表的诗风,认为宋诗“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处”,诗歌发展到此“可谓一厄也”。因此,他指导学诗者“入门需正,立志需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严羽之论在元明两代宗唐者手中得到了继承。

杨载是元四大家之一,其《诗法家数》是元代诗法著作中有代表性的一种,他论诗亦以盛唐为宗。《元史·儒学传》载:杨载“于诗尤有法,尝语学者曰,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则以唐为宗”。他在《诗法家数》中亦将唐诗作为效法典范:“予于诗之一事,用工凡二十余年,乃能会诸法而得其一二,然于盛唐大家数,抑亦未敢望其有所似焉。”历二十余年尚不敢奢望达到盛唐大家水平,可见其对盛唐诗的尊崇。

高棅为“闽中十才子”之一,《唐诗品汇》则是对严羽《沧浪诗话》理论的一次选本实践。他在总叙中说明此书的目的就是要“以为学唐诗者之门径”,其对唐诗的分期及对诗作的品评也都以严羽的观点为旨归。

诗学与诗歌创作是相辅相成的,闽地发达的诗学理论指导着其地的诗学创作,影响着其诗歌风气。陈声聪在《兼于阁诗话》中论述了闽诗的发展历史,虽屡经朝代更迭,但自严羽以来一直笼罩在唐诗风之下:

闽诗人,唐以前无闻焉。五代间有黄滔、徐夤,宋有李纲、蔡伸、张元幹、刘克庄,明初有林鸿等所谓“闽十子”,清初有许泌、高兆、曾燦垣等称“七子”,均不闻有一派之称。道咸间张际亮以诗名一世,然所为乃李白、岑参之诗。同光间谢章铤以经师为词章,有论诗诸作,亦不名一家也。迨林寿图始刻意为山谷,陈书、陈宝琛、郑孝胥相继为宋诗,酌西江之水,扬坡、颍之波,陈衍又从而激厉之,广接众流,著为诗话。晚居乡里,创说诗社,影响颇巨。

直到晚清道咸间,闽地著名诗人张际亮尚为“李白、岑参之诗”,不出盛唐之规模。从林寿图开始,闽地诗歌才略有宋风。陈衍及其诗友刚刚登上诗坛之时,在科举制和试帖诗的影响下,诗学依然是植根于盛唐。到陈衍、郑孝胥等人于光绪八年(1882)结束科举之后,才在相互切磋中诗学宗旨转向宋诗,风气始为之一变,从宗唐转向宗宋,从盛唐数家转向唐宋兼采,然而数百年的唐诗积淀于闽地,已经成为其诗学精神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即使转向也会留下痕迹,所谓“唐神宋貌”即指此而言。

二、同光体闽派的宋诗观

闽派对宋诗的认识是明确建立在唐诗基础之上,从唐入手,转而宗宋,但并不弃唐。表现在宋诗观上,每每以宋诗对唐诗的承继与变化为缘由,在肯定唐诗的基础上,发掘出宋诗的价值和意义。但和清初宗宋的黄宗羲等人所不同的是,他们能够认识到宋诗自唐变出后的独立价值,那些变化处于唐宋诗之间的风格尤其为闽派诗人所激赏。陈声聪认为陈衍说诗“宗旨纯正,其偏重宋人者,正所谓‘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耳。所言足代表一时风会,初无门户与地域之见也”。所言极是,闽派对于宋诗始终念念不忘其与唐诗之间的关系,在个人创作中往往不能舍唐而为宋。钱仲联先生以为闽派的诗学方向是“溯源韩、孟,于宋人偏重于梅尧臣、王安石、陈师道、陈与义、姜夔,沈瑜庆则偏宗苏轼,陈衍又接近杨万里”。陈衍也说过闽地诗风的发展状况:“吾乡人之常为诗者,余识叶损轩最先,次苏堪,次弢庵,又次乃君常;……之数子者,身世皆略如其诗,损轩少喜樊榭,继为后村、放翁、诚斋。……苏堪原本大谢,浸淫柳州,参以东野、荆公、于韩专学清隽一路”。不论是学刘克庄、陆游、杨万里的叶大庄,还是学孟郊、韩愈、王安石的郑孝胥,其方向都是“清隽一路”,不在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路上。

由于闽地的唐诗风盛行历史悠久,闽地的诗学名家也都以倡导唐诗理论而著名,因此在诗歌风格上对宋诗的认识和接受要通过唐诗作为中介来完成。他们透过唐诗的眼光来认识宋诗的方法,则使他们的性情倾向于理性化,表达方式上反对“以艰深文浅陋”,不刻意修饰字句,不主张用难字僻典。师法对象虽然从杜韩到宋代,但倾向于杜韩轻隽一路。于宋人则或者倾向于初具宋诗意味的梅尧臣、王安石等,或者喜好于宋诗中又开辟轻新之路的杨诚斋等。对于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并不欣赏,对于“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诗学方法也不感兴趣。

同光体闽派的形成主要依赖于姻亲、师友关系,陈衍兄弟在其中起到了凝聚作用,将闽地诗人团结在一起,相互之间在诗艺切磋的过程中渐渐使诗学观念趋向一致。同治末年,陈书就开始在闽地提倡宋诗,并在小范围内结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诗友,“同治季年,乃与叶损轩中书、徐仲眉副将、陈雲敏编修,倡为厉樊榭、金冬心、万柘坡、祝芷塘辈为清幽刻削之词。”由于这种小范围的集会只能局限于乡里,宋诗的影响不易扩大。光绪八年(1882)前后,陈衍、郑孝胥中乡试后,开始了或入幕或游学的经历,视野的放开及跨出闽地的诗学交流,才使闽派诗人在原有的美学倾向上有了新发展。在随后的数十年里,相继成立了以闽人为主体的福州诗社、秋社、说诗社等,进一步促进了闽派宋诗学的发扬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