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回去时,发现几个受惊的黑人站在后面穿堂里,正在窃窃私语。迪尔茜艰辛地抱着沉甸甸的熟睡的小博,彼得大叔在痛哭,厨娘用围裙擦她那张宽阔的流泪的脸。三个人都看着她,询问他们现在该做什么。她向穿堂那边起居室望去,英迪亚和皮蒂姑妈沉默地站在那里,两人牵着手。她们也和那几个黑人一样好像等候她发布命令。她走进起居室,两个女人随后走近她。
“唔,思嘉,怎么——”皮蒂姑妈对她说。
“先别告诉我,不然我会尖叫起来,”思嘉生气地说。她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声音已变得尖利,同时双手插腰。如今她一想到要说起媚兰,要处理她的后事,喉咙就发紧了。“我叫你们都别说话。”听了她的话,她们不禁后退了一步,一脸无奈。“我可决不能在她们流下眼泪呀,”她思忖道:“我不能张口,不然她们也要流泪了,那时黑人们也会尖叫,整个就混乱了。我必须控制住自己,很多事情等着我做呢。我必须亲力而为。啊,多累人啊!”她看着英迪亚和皮蒂的不自在的表情,很懊悔。媚兰不喜欢她如此粗暴地对待那些爱她的人的。
“我很伤心刚发脾气了,”她有点尴尬地说:“很对不起,姑妈。我要到外面走廊上静一静。我得独自想想,稍后我们再……”她拍拍皮蒂姑妈便出去了,她得一个人静一静,她必须哭一场,不然心都要碎了。
她来到没有一丝光亮的走廊,并随手把门关上。晚风轻抚着她的脸。雨不下了,除了偶而听到檐头滴水的声音,周围很安静。世界被包围在漫天浓雾中,雾气微凉,有一种岁暮年终的气息。整个世界好像都被卷在一条厚重的烟灰色毛毯里,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她斜倚在一根廊柱上,真是欲哭无泪。
这场灾难太深重了,眼泪已无法表达她的痛苦。她的身子震颤不已,支撑她生活的两个堡垒崩溃的声音仍响彻耳畔。她站了一会儿,想试试她经常使用的那个办法:“一切等到明天我能承受时再去想吧。”可是这个方法没有奏效。现在她有两件事不得不想:一是媚兰,她多么爱她和需要她;二是艾希礼,以及她对他那种不客观的固执态度。
她知道,只要思及这两件事时,无论哪天,都是痛苦的。
“我现在无法和他们交谈,”她想:“今晚我也不知如何面对艾希礼,如何安慰他了。今晚真的不行!明早我就过来做那些事,说那些必须说的安慰话。然而今天晚上不行。我做不到,我得回家了。”她家离这里只有5个街区。她迅速走下台阶,没穿外衣,没戴帽子,就融到夜雾中了。她绕过拐弯处,走向通往桃树街的一片小丘。天湿地滑,周围一片寂静,连她的脚步也悄无声息,仿佛置身梦中。
她爬上山坡时,眼泪已蓄满胸腔,然而流不出来,同时心中充满一种虚幻的感觉,似乎她以前在同样的情况下,来到过这黑暗凄凉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而是许多次:“这多么可笑啊,”她不安地想,快步走了起来。
她的神经在跟她开玩笑呢,可是这种感觉挥之不去,而且悄悄地占据了她的整个意识。她困惑地看着周围,结果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古怪而熟悉,于是她警惕地抬起头来,像只察觉到了危险的野兽似的:“可能我太困了,”她告诉自己,接着盲目地朝前走着:“夜是如此宁静,又如此怪诞,这雾气迷漫……
我根本没见过这样浓密的雾,除非——除非!”随后她明白了,并开始害怕起来。她终于明白了,在无数次的恶梦中,她就在这样浓浓的雾里逃跑过,穿过一个有鬼魂出没的没有边际的地域,那里大雾弥漫,生活着一群幽灵和鬼影。现在,她是否又陷入那个梦了,或者是那个梦成为了现实呢?想到这儿,她感到无法言表的紧张和恐惧。
有一会儿,她脱离了现实,陷入迷茫之中。她好像跌落在恶梦中,她的心呯呯直跳。她又被困在死亡与寂静当中,就像她有一次在塔拉那样。世界上所有重要的东西全消失了,生活变成了一片废墟,她心里非常惶恐。她陷入了迷雾中的恐怖和迷雾本身。于是她开始奔跑,在弥漫的雾气中找寻着某个安全的地方。
她沿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大街一路跑去,闷着头,心狂跳不止,迎着湿冷的夜风,顶着狰狞的树影。在这潮湿的荒地里,一定有个安全之处!她气喘吁吁地跑上那一个土坡,一副很狼狈的样子。
之后,她眼前出现了灯光,那灯光若隐若现,但却是真真切切的。她的恶梦里从来没有过灯光,只有迷雾。于是,她的心思集中在那些灯光上了。
灯光表示着着安全、人们和现实。她突然站定了,握紧拳头,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同时仔细盯着那闪烁的灯,它们明显地告诉她这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而不是梦里那个鬼魂出没的阴暗世界。
她在一个停车台上坐下,尽力使自己冷静。
“我刚才疯了一般狂跑!”她心想,吓得发抖的身子稍稍镇定了一些,但心跳还是很快,很不舒服:“可是我想跑向哪里呀?”现在她镇定多了,她一手撑着腰坐在那里,顺着桃树街向前眺望。那边山顶上就是她自己的家了。那里仿佛每个窗口都有灯光,灯光在向浓雾挑战,努力地亮着呢。家啊!这是真的!她感激而向往地望着远处那幢房子模糊不清而庞大的影子,心情好多了。
家啊!这就是她的目的地,这就是她一路奔跑着要到的地方。她现在要回到瑞德身边去呀!
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好比挣脱了枷索,摆脱了自从那天晚上回到塔拉并发现整个世界都失去意义以来,她经常在梦中体味的那种恐惧。那晚,当她回到塔拉时,她发现一切都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智慧、温柔之情、理解——总之一切体现在爱伦身上、曾经是她童年时代支柱的东西,都完全消失了。从那天晚上以后,她虽然拥有了物质上的生活保障,但她在梦中仍是一个受惊的孩子,仍旧经常寻找那消失了的世界和安全。
现在她知道了她在梦中所寻找的那个避难所,那个常常在雾中让她觉得温暖安全的地方。那不是艾希礼——唔,从来都不是!他身上的温暖并不比沼泽地里的灯光强,他那里的安全跟在流沙中一样。只有瑞德——瑞德有强壮的臂膀能够拥抱她,有宽阔的胸膛能给她疲倦的脑袋依靠,有嘲讽的笑声使她客观地看待事物。而且还有很强的理解力,因为他俩一样,凡事讲求实际,不会被虚幻的观念如荣耀、牺牲以及对人性的过分信任所蒙蔽。况且他爱她呢!她怎么没有发现,虽然他常常嘲讽她,但却是爱她的呀!媚兰都看清了这一点,临死时还曾说:“要好好待瑞德。”“唔,”她想:“艾希礼是唯一又蠢又糊涂的人,我自己也没什么区别,不然我应当早就发觉了。”许多年来,她一直依赖着瑞德,并且当作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对媚兰的爱一样,同时还自以为完全是靠她自己的力量呢。而且,就像那天下午她懂得了在她与生活进行搏斗过程中媚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一样,此刻她明白了瑞德也一直默默地站在背后,爱着她,理解着她,时刻准备伸出援手。在那次义卖会上,瑞德察觉出了她的心情,便把她领出来跳苏格兰舞;瑞德帮助她逃离了服丧的束缚;瑞德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连夜护送她逃离战乱;瑞德借钱给她让她回家;瑞德听见她做恶梦时给她以安慰——怎么,一个男人若不是深爱一个女人,他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这时树上的雨水滴落在她身上,但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她在想瑞德而忽视了周围的一切。
“我爱他,”她考虑着,并且完全承认这个事实,“我不知道自己爱他有多久了,但这是事实。而且要不是因为艾希礼,我早就看清这一点了。由于艾希礼,我始终没认清这个世界呢。”她爱他。“让艾希礼所谓的名声见鬼去吧!”她心里暗忖:“艾希礼的名声常常来缚束着我。的确,起初,当他总是跑来看我的时候,虽然那时他心里明白他家里打算让他和媚兰结婚了。瑞德却从没这么做过,就算在媚兰举行招待会的那个可怕的晚上,那时他应当把我掐死的;就算在亚特兰大被攻陷那天晚上他中途丢下我的时候,那是因为他确定我脱离危险了,他知道我总会闯出去的;就算在北方佬营地里当我向他借钱时,他貌似要我用身子做担保,其实他只是跟我闹着玩儿而已。他一直在爱着我,可是我却态度恶劣。虽然我屡次伤害他,而他却始终不曾表现出来,后来邦妮死了——唔,我怎么能那么做呀?”她站起来,凝视山冈上的那幢房子。半个钟头以前她还想过,除了金钱以外,她终于在失掉了一切之后,才看清楚她是爱瑞德的——爱他,因为他坚强,热情而粗俗,他们是同一种人。
“我要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她心里想,“他会理解的。我要告诉他我以前是多么愚蠢,现在又多么爱他,而且要回报他。”她内心涌起一股又坚强又快乐的感觉。她并不惧怕周围的黑暗和浓雾了,而且她在心里高歌,相信自己再也不会惧怕它们了。以后,无论是怎样的困境,她都能找到自己的避难所了。于是她快活地沿着大街走去,那几个街区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远,她希望立刻能回到家里。
她提起裙子,开始快活地奔跑起来,巴不得一口气跑回家。但是这一次不是由于害怕而奔跑,而是因为前方有瑞德温暖的怀抱等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