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沟流月去无声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宋·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宋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7),距洛阳城南十余里的午桥是佳胜去处,也是本词作者陈与义与年华正茂、风流倜傥的朋友们相聚之所。在这里他们或投壶行令,开怀畅饮;或濡墨挥毫,笔走龙蛇;或吹笛弹琴,浅吟低唱。他们的眼前是春夜中碎琼散玉般杏花的疏影,他们的足下是长沟流水悄然逝去的温情月波。这陶情冶性的豪英相会,这赏心悦目的天赐美景,多么令人陶醉。他们箫笛绵绵,通宵达旦,似乎忘却了尘世,忘却了自我。
然而,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乱后始定的一天夜里,创伤初愈的诗人,心情感伤地登阁远眺,不由得又想起当年的午桥聚会。然而这欢快已属于历史,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自从金人大举南侵,汴京、洛阳失守,徽、钦二帝被掳。战争风雨把午桥豪英、洛中名士吹打得七零八落。陈与义也不得不避乱南奔,经商水、襄阳到了湖南,又辗转于岳阳、长沙、衡阳之间。当宋高宗赵构在临安做了皇帝时,他经广东、福建,转抵临安,做了吏部侍郎。生生死死二十年好似噩梦一场,历尽劫波尚能活下来,就够惊心动魄的了。痛定思痛,诗人在小阁楼上从无限的惆怅之中猛然抬起头来,展现在眼前的那城中的飞檐斗拱,那江面的点点渔帆,那蓝天的闪烁繁星,使心境一下子旷达起来。朝代的强弱兴衰,帝王的交相更替,古往今来多少事都似那流水,一去不复返了。只有那深夜里远远传来的渔唱,还仿佛二十年前杏花疏影里的笛声,呼唤着黎明的到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宋·晏殊《浣溪沙》
晏殊,北宋词人。他七岁能属文,曾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庆历(1041—1048)中,官拜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宰相)兼枢密使。他性喜宾客,好诗酒,尤能荐拔人才,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均出自他的门下。这首《浣溪沙》就表现了他会友论诗时的欢畅和宴罢分手时的迷蒙与忧愁。
那次难忘的相聚已经过去一年了。但那美丽的暮春,那曾在暮春时晤聚过的亭台,那亭台上曲曲新词、杯杯芳酒的欢宴,那欢宴后分手他乡时的夕阳西下的景象,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睹物思人,怎不令人神伤呢?然而,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昔日的繁花早已凋落永逝,何处去寻找它的倩影呢?那飞来的燕子也在嘁嘁喳喳地寻找着旧巢,而它又多么像自家屋檐下的那只呀。可惜它不是。靓姿幽芳,飘逝无回,何其无情;残踪剩影,归燕朦胧,又何其有情。诗人孤身只影在落英缤纷、残红到处的小园幽径上踯躅徘徊。他在寻觅着去年同游时的故迹,重温着欢聚一堂的旧梦。
人生可能有诸多失望,但能把思想寄托在高贵的性格、纯洁的感情和幸福的憧憬上,也就大可自慰了。要相信,人活着总是有趣的,即便是烦恼和忧愁,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充满味道的。
载不动许多愁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
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
宋·李清照《武陵春》
李清照的一生是多灾多难的一生。
绍兴四年(1134)九月,金人又纠合伪齐刘豫,发兵南侵,李清照为了避难,从南宋小朝廷临安出发,溯富春江而上,经严滩,抵达金华。那时,她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妇了。
没有什么比国家动乱更令人痛苦的了。
李清照眼看盛开的繁花在狂风袭击之下纷纷凋落,委身于泥土,她心烦意乱,连头发也倦于梳理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失去了——美丽的泉城、情深的丈夫、悠闲的生活、寻欢的朋友,一切都“物是人非事事休”。多少辛酸,从何谈起,多少苦难,如何开头,这怎不使词人“欲语泪先流”。为了摆脱烦恼,李清照听说金华风景胜地双溪河畔春光尚好,不如去那里泛舟散心吧。她生性就爱划船泛舟:少年时代的她,曾“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何等惬意;少妇时代的她,也曾“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何等风流;而今她打算再次泛舟,但那双溪河上的舴艋轻舟,哪能载得动她太多太多的愁!完全可以想见,李清照在执笔写这首《武陵春》时的悲痛情态。
她,一个弱女子,怎能担负起整个民族的沉重苦难呢!
多情自古伤离别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宋·柳永《雨霖铃》
宋代词人柳永,原名三变。他天资聪明颖悟,但性格却放荡不羁——热心于倚翠偎红,寄情于秦楼楚馆。他才华出众,当时曾有人向朝廷举荐。据说仁宗皇帝获悉后,很不高兴,举起御笔批了一句“且去填词”,特意将他落选。柳永在受了这个打击之后,别无出路,只好谑称自己是“奉旨填词柳三变”。大约在他饱尝缙绅们的白眼之后,少年时的“怪胆狂情”逐渐消退,才改名为柳永。他后来考取进士,然而仕途坎坷,终身潦倒。
这首著名的《雨霖铃》就是他江湖流落时的离别情绪的痛苦感受。
失意漂泊的离人又要远走他乡了。他目视刚刚停下的急风骤雨,面对黄昏路边的悲凉别亭,耳听秋风寒蝉凄切的哀鸣,怎不令他悲上加悲呢!在为他于郊外举行的饯别宴会上,他哪里有心思痛饮,又哪里忍心与朝夕相处的情人天各一方呢?可催发的船就要启动了。离人此时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情人的双手,默默地默默地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从此以后,千里烟波,路途遥远,只身飘零,就像那暮霭沉沉的楚天,无边无涯,前途茫茫。
自古以来,人都怕离别,尤其离别在落叶遍地、秋风萧瑟的凄凉时节。今天夜里酒醒的时候,又该漂泊到何处呢?是在杨柳岸边上,拂晓寒风里,还是在凄清的残月下?但不管在何处,情人是再也看不到了。从此岁月悠悠,再好的良辰美景也无人相伴赞赏,再美的千种风情也无人对视共语了。
封建士大夫在功名失意之后,往往想过田园、山林生活,可柳永一反常态,却企图通过浅斟低唱于秦楼楚馆来求得解脱。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更颓废了。相传他死后家无余财,一贫如洗,是由妓女集资埋葬的。
一代词人柳永的人生经验,很值得后人去细细地咀嚼,再咀嚼。
少年不识愁滋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这首《丑奴儿》是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行经博山道中题写在壁上的。
辛弃疾不仅是一位被称为“大声镗鞳(tānɡtà),小声铿(kēnɡhōnɡ),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杰出词人,而且也是一位驰骋沙场,卓具将相之才的爱国志士。他出生济南之时,北宋已遭遇靖康之难,中原沦于金人统治已经十三年了。偏安东南的南宋朝廷,只是靠屈辱求和换取暂时的安乐,而人民呢?却“号泣动乎邻里,嗟怨盈于道路”。正是这种国破家亡的不幸处境,使作者陷入无法排遣的忧愁。他少怀壮志,素以功业自许。他曾深入敌营,转战南北,满以为凭着他的雄才大略,就可以实现恢复中原的宏愿。然而可悲的是,他矢志抗金的立场和强兵恤民的种种政绩,竟引起某些朝臣的嫉忌。淳熙八年(1181),他被弹劾罢官,在上饶的带湖闲居达十年之久。就这样,他为民族振兴所表现出的忠肝义胆、文韬武略,都被腐败的南宋朝廷弃之如草芥。收复中原的宏愿终成泡影。
如果说少年时代也曾“爱上层楼”,以赋词遣愁的话,那是远远“不识愁滋味”。而眼前,在经历种种不幸的遭遇之后,才真正“识尽愁滋味”了。然而,又到哪里去诉说呢?辛弃疾悲愤满腔地叹道“欲说还休,欲说还休”,能说些什么呢?“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深沉凝重的五个字郁结了他一腔悲愤;这辛酸凄婉的五个字论定了一位爱国志士无法摆脱的厄运!这怎不令人捶胸顿足、涕泗横流?若比较南唐李煜的亡国之恨,唐朝李隆基的丧宠之忧,这位爱国词人的家国之愁,实在包含着更为宏富的容量!
悲欢离合总无情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这是南宋词人蒋捷笔下的一幅听雨图。
一个老来无依、托身僧庐的老者,在一个凄凉的雨夜,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禁不住思潮起伏,追忆起少壮年时听雨的情景。少年时的他,在销魂荡魄的歌楼之上,在烛光照耀的罗帐之中,夜听雨声,有说不尽的浪漫情趣。壮年时的他,浪迹江湖,泊身客船,眼见江阔云低,耳听雁叫西风。飘洒的秋雨,给他带来说不出的凄惨感情。今天,他的双鬓斑白,已是风烛残年。一事无成的他,在孤僧的茅舍里再听雨声时,抚今追昔,心中不由得生出无限悲凉。
一个人到了这步田地,该是够惨的了。可这个老者该去怨谁呢?作为一个人,从少年到壮年,再到老年,总要有风风雨雨、悲欢离合的呀!这位老者枉活一世,在他应该全身心地去进取的时候,却全身心地沉醉于迷人的歌舞;在他应该冒着风雨播种的季节,却失掉良机迷恋于销魂的罗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他游戏了人生,虚度了岁月。到头来,红烛尽,罗帐消,歌楼化为破僧庙,只落得个两手空空,穷愁潦倒。
人的付出与收获是相辅相成的。年轻时愿奉献自己的一切去辛苦播种的人,到老来他必将收获一切;年轻时只想不费吹灰之力去获得一切的人,到老来他必将一无所获。僧庐下老者那可悲而又可叹的人生经历,就再明白不过地验证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