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离二百四十年前,尚在人间的她只是一缕游魂,一缕怨气冲天漂泊无依的游魂。
她见不得光,一见着光便有种身体随时会化为飞灰的感觉。她那时候徘徊在一片荒野之上,白日躲在大石的阴影之下,夜间与苍狼为伍,遇到心中怨气沸腾难以消解的情况还会与苍狼一齐嚎上两声。
这片荒野背靠着一座城。听闻它是铸剑城。
她一直想进到那城里去,不知是因为那城中有什么宝贝,还是因为那城里有什么人、物令她挂心。其实这座城也着实无甚奇异,除了城里冲天的阴气令她倍感亲切,那破败的城垣却勾不起她半点兴致。但是,莫名地,她就是想进去。
她进不去。这铸剑城似乎有结界护着,她能瞧见城,却无法接近。越是进不去就越想进去。她好奇,更想征服这未知的东西。
每到月圆之夜,她怨气大涨,功力倍增,总会凭着这股力量召来苍狼与她一同攻城。
进攻,随后被结界弹开,魂力削弱。
进攻,又被弹开,再次受伤。
一次一次,每月如此,百年以来从未变过。
她想过放弃。趁着月夜,她驾着苍狼逃离这荒野——终究,她无法逃离。她的活动范围只在这铸剑城外方圆百里,若继续延伸,魂魄便受到烈焰焚烧,意识逐渐淡薄。她逃不开。
她想:进不去,出不去,我定是被镇在这破地方了。
她不甘心,也不想放弃。她想,如果真的要出去,关键也许还在那铸剑城中。于是,她仍旧在月圆之夜冲击铸剑城的结界,月月如此。
她想,总有一天,我会进这铸剑城!
机会,终于来了!
那夜,月圆。一行人打着旗子赶着牛车庄重地来了。
旗子上写着什么字,她眯着眼辨认,隐约觉得自己是识字的,却终究认不得那字。
她看着那行人穿过铸剑城方圆百里那层结界,进入她的领域。勾唇一笑,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是魂,这结界因而于我有效;若,我是人呢?你纵有再多结界,能奈我何?
她对于附身之法,无师自通。
她轻飘飘地飞去那牛车旁,阴煞煞一笑,钻进车内。哪知——“轿中无人?!”她心中大惊。
细察之下,她才发现这车中虽无人,却有一长约三尺的锦盒。心中疑惑,她皱眉将这锦盒打开。只见这锦盒中安然躺着一柄青铜宝剑,剑身闪烁着幽冷的光,剑柄上镶着一颗晶蓝宝珠。
她刚想伸手将这长剑拿起,整个魂体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走。待回神,她已身在九天之上,佛祖身前。
最终,她没进那铸剑城。
如来为她起名,助她修行,许她成神之日便可下凡的承诺。
时隔二百四十年,她终于重返人间。此次,她再不是那弱小游魂,而是一方大神。此次,她定要进那铸剑城一探究竟,再弄清她这滔天恨意的由来!
这一次,她将不是无名游魂,她要让这尘世记住她的名字——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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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30年,燕太子丹招术士徐寿随驾前往燕王城下都东郊十里处的断剑村祭天求宝,求燕国安泰,百姓安居。
时年九月,术士徐寿备好礼器,率力士十八扛九鼎,随太子丹往断剑村。两列将士共二十八人开道,为首一人双手执锦旗,上书“祭”一字;二十八将士之后是一辆华美牛车,轿中一素衣青年正襟危坐,神色肃穆;牛车之后又有一顶四抬小轿,轿中坐着一青衣道人,年约三十,神色警惕;轿后,十八力士紧随其后;其后又有两列带刀将士随行。这一行人出了东城门便浩浩荡荡地往郊外而去。
此时,西边天空划过一颗红星,众人皆无所觉。
到达断剑村,徐寿监督力士将九鼎置于所画九星青龙阵中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中九处,三横三纵。之后,走入阵中,站在中部大鼎前,双手结印,以血咒起阵:“浩荡乾坤,助我困灵!青龙结界,起!”
一霎,除中部大鼎外,其余八个大鼎皆冲天而起,以顺时针方向旋转。自八个大鼎旋转开始,一层淡青色结界便以大鼎为中心向外延伸,逐渐将整个短剑村笼罩其中。一时间,断剑村内风起云涌,飞沙走石,鬼哭剑鸣,地动山摇,地底深埋数百年的神兵利刃终于要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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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一阵龙吟从远处传来。
百离精神一振,这不是铸剑城的方向?
未待她细想,一层青色结界由远及近向她笼罩而来。百离心下大惊:“这是什么法术?”
警惕之余未免有些好奇,她于是伸出食指轻轻往光幕一戳。只听“啵”的一声,青色光幕由百离戳出的小洞开始逐渐破裂。百离松了口气,暗道:吓煞个人!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幻的法术,没承想它奇也有幻也有,却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这想法刚消停下去,只听东边儿传来一声厉喝:“何方妖孽,胆敢来此破本座的法术!”随这厉喝而来的是一柄桃木剑,剑端直指浮在半空之中的百离。
不屑地地笑一声,百离抬手抓住桃木剑,利落地折成两半:“小小木剑,安能动本座分毫?”说罢,百离便飞至那发出木剑攻击之人身前。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中年男人,剑眉星目,站在九个大鼎之前,双手负在身后,抬头挺胸,一副傲然之色。他斜眼睨着百离,目中藏着冷光,厉声道:“汝是何人?因何来此?”
百离轻笑,神级威压直逼青衣男人而去。看那人猛退五步,半跪在地,口中吐血,百离轻蔑笑道:“萤烛之火,竟敢同日月争辉!”
青衣男人直到此时才知道惹了大人物,连忙作揖谢罪:“晚辈术士徐寿,无门无派。敢问前辈在何处修仙,仙号为何?今日在此开罪前辈实乃无心。待晚辈完成求剑之事,必定亲自登门,负荆请罪!今日之事,还请前辈原谅!”
“完成求剑之事?”百离挑眉问道,“为何人办事?”
她眼神瞟向一旁被众人严密保护的素衣男子:这个人?看他的模样,又是什么权贵?求剑?连年杀戮,四处操戈,这些人,出了不少力!
素衣男子察觉到百离的眼光,上前一步,笑道:“吾乃燕国太子丹。听闻铸剑城诸多神剑被掩藏于此,遂招术士徐寿来此寻神兵利刃,以解救燕国于危难。”
“救国于危难?一柄残剑可行?”百离嗤笑道,“身为一国太子,不安于朝堂江湖,专工于旁门左道,哼,国何安哉?!”
燕丹皱眉,急忙辩解道:“有何不可?所谓‘兵行险着’,不有险境,那得日后锦绣前程?国事,兵事也!燕国虽处于北地,与强秦相去甚远,然秦远交近攻之术,连横以破合纵,年初已覆灭韩国,其虎视眈眈,吾等不能不惧!此时,若再不反击,任其滋长,定成大患!燕国兵少力微,无法正面对秦用兵,但仍可从险地突袭出奇而制胜!汝乃稚童,智虑单纯,或许想不到这么深的问题。此话,且莫深究。”“稚童?”
百离嘲讽道,“吾乃修行二百四十年的大神百离神君!自本座修行之日起,便是女子,怎是你口中的‘稚童’?!实为妄语!”
徐寿听百离如此言语,不禁惊呼:“二百四十年便修炼成神?前辈实在是有大气运之人呐!”在修真界,还从未听说有人在二百四十年成神的。便是那天纵奇材的清逸神君,成神也用去了三百余年。这百离,确实厉害!惹不得!
百离沉默不语,神色却愈加傲然。她浮在半空中俯视徐寿,语中含着淡淡的威压:“听你这小儿这么一说,对修炼之事,你应很是在行?你且瞧瞧,我是否是他口中所说的‘稚童’。”
这话说出口,百离心中很是忐忑。对于修炼,她的想法便是吐纳,吐出自身浊气,吸纳如来清气。至于其他,一概不知。如今被人批作“稚童”,虽然气恼,但她隐约觉得这是成神之后果。看这徐寿对此修炼之道颇有研究,或许他能解释她身体的异状。
徐寿确实了解百离“变身稚童”的情况。在修仙界,化神期的修仙者便可脱下凡胎造就神体。虽然修仙界如今已少有人能修至化神,但这并不代表化神一事并不存在。想来,这个叫百离的人便是修至了化神期,并且刚脱胎换骨。但看他这神情,似乎并不知晓脱胎换骨一事。
心中思索一阵,徐寿向百离作揖,神色恭敬道:“既然前辈已然成神,那必然是要进这天道限制之中。在天道的命运轮盘之中,凡修真者,修炼至化神期便可褪去凡胎,化身成神。前辈身体有此变化,实属必然,也是正常,不必担忧。”
听徐寿这样一说,百离对身体变化的事便放下心来。
她埋头将自己如今这小胳膊小腿儿细细打量了一番,最终接受了自己变为男童的事实。
她,成了他。不过,也无碍,一副皮囊罢了。
至于太子丹如何救国,随他的,这事终究于他无碍。他看了一眼燕丹,笑道:“太子丹所言确实有理,百离实未能及。说来,百里者方外之人,见解未免太狭隘了。方才之事,请太子丹莫要介怀。”
燕丹见本领高强的徐寿,在百离面前不堪一击,又听这百离乃是神君,不禁对百离起了招揽之心。如今百离放低姿态,他自然顺阶而下,开怀笑道:“怎会介怀?吾等各抒己见,只为讨论。丹亦从百离处有所得。方才之事并无大碍,只是,不知百离此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不过是为探寻那铸剑城的秘密,弄清他这几百年来怨气不消的原因罢了。
见百离皱眉不答话,燕丹微笑再问:“可是不能言传?”
百离这才深深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二百四十年了,我来铸剑城取一样东西。此处,似乎就是铸剑城……却没见着记忆中铸剑城的模样。”
燕丹了然,温声道:“前辈难道不知……这铸剑城已毁去多年了。说来也巧,恰是二百四十年。不多不少。”
“铸剑城……已毁……”百离低喃,随后又焦急问道,“因何被毁?”
燕丹见百离神色焦急,不禁埋首算计:他是神力无穷的神君,若有他相助,夺这天下便如囊中取物。何不趁此机会,将他蒙骗,将他留在我燕都馆舍,让他助我夺得天下?
如此一番思量,燕丹肃整神情,恳切道:“铸剑城被毁已有二百多年,若真要深究毁去原因,燕丹一时尚不得知。不若,神君同丹一同去燕都?这铸剑城说到底,亦是我燕国辖地,百年之前更是燕国兵器制造之地,纵使丹目前不知这铸剑城被毁原因,详查宫内史书,必能窥得一二。只不知,神君可愿与丹同行?”
百离听燕丹此话是在中肯,于是点头:“便由太子做主。”若在燕国停留,能了解铸剑城那层结界的秘密,便是最好。至于铸剑城因何被毁,想来与他百离脱不了干系。船到桥头自然直,且随他去。
徐寿在一旁恭敬站立,并不多言。对于太子丹的打算,他亦知晓。左右不过是凡人争权夺利的算计,若真把修真之人牵扯其中,到日后渡劫,还不知会惹多少业债。这百离也是无知,竟会甘愿牵扯在这红尘俗世之中,也不怕日后于天劫之下化为飞灰。此后进了下都,若是有机会,他对百离稍稍提个醒便是。若他听不进去,也怪他命该如此,只可惜了这般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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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燕丹求剑之事因百离打断而失败;那一边,燕王宫中,又是一番疾风骤雨,令人措手不及。
燕王喜捏着手中布帛,咬紧牙关,双目圆睁,头上青筋暴起。他终究还是压抑着愤怒,颤声问道:“此时……属实?”
殿中跪着的斥候坚定回道:“由秦咸阳而来,确实无疑。”
燕王一拍桌案,厉声斥道:“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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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外,月白儒衣的男子面东而立,眸光闪烁,轻笑道:“二百四十年,你终是回来了。”
阿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