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尘下了长途汽车,来到西城地区广播电视局。在门口,他掏出准考证,给挎枪肃立的警卫看过,就急步向大楼里走来。
刚刚交秋,气温仍和夏天没什么区别。蝉不知躲在哪个地方鸣叫着。大楼前面停着几辆汽车。甬路两旁郁郁葱葱的塔松,遮映在参天的白毛杨树荫之中,显得格外静谥、凝重。梁啸尘感觉出一种庄严和压抑,心就提了起来。
三楼,迎门是一个椭圆形大厅。考生们散散落落坐在靠椅上,几个看上去家长模样的人坐在他们对面。考生绝大部分是城里人,一个个衣着笔挺,皮鞋锃亮,气宇轩昂,目中无人。只有一个小伙子,梁啸尘一眼就将他从城市青年中剔了出来。不光是衣着、发型,那正襟危坐的姿势,尤其是那惶惑而茫然的眼神,与生俱来的在城里人面前卑琐的神色,使梁啸尘感到这是一个同类项。但他自信要比那青年和城市人的距离要小得多。起码他没有那么强烈的自卑感。悬在喉咙里的心因为有这个青年垫底而往下落了落。他找个地方坐下,随意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朝那青年点点头,左手不由去捏衬衣口袋。那里边装着一段短文。虽说复试只有五分钟,梁啸尘在县广播站刘老师的辅导下却不知朗诵了多少遍。即使让他从最后一行开始朗诵,他也会倒背如流的。
是的,要自信!现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在众多考生中能够被选拔出来参加复试,就非常难能了。我有文学功底,在团部普通话演讲比赛时赢得过全团官兵的赞誉。还有刘老师的悉心辅导加上良好的先天素质,闯过这一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据说剩下的12名考生只录取3名。复试成绩占总成绩的60%。这60分自己能拿多少呢?
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九下,一名中年男子从一间办公室出来,他拿着一张纸,对着纸叫着:“1号。”
门边站起一个青年,捋了一下头发,迈着大步神色昂然地跟着中年人走进播音室。
一个戴着水晶眼镜的姑娘马上顶进那青年的位置。梁啸尘是第8名,紧挨着“同类项”依序跟进。“同类项”刚一坐下,就架起二郎腿,右脚肆无忌惮地颤动起来。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黑条绒鞋是那样不合时宜,仿佛向四周散发着一股牛粪味。水晶姑娘鄙夷地瞥了那双鞋一眼,迅即扭回头去,仿佛生怕弄脏了眼睛一般。梁啸尘不由将自己的一双解放鞋往回缩了缩。他不愿意看到那种轻蔑的目光。
后面的座位还空着。梁啸尘有点纳闷儿,怎么不够12名呢?林家燕呢?
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喊:“2号!”水晶姑娘站起来走了进去。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同类项”也考完了。“怎么样?”梁啸尘忙迎上去问。
“嗨!俺刚念了个开头,那考官就叫停。”
“不是还要录音吗?”
“谁知道呢!”“同类项”说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神态仿佛刚刚锄完一垅秋苗。转身,扬长而去。
“8号!”中年人站在门口喊。“到!”梁啸尘身板一挺,站了起来。
中年人打量了他一眼:“嗬,军人呀?”“复员军人。”梁啸尘用普通话答道。“好,请跟我来。”考官说罢,冲他点点头,径直朝前走。
梁啸尘的心脏在那一刻通通通剧烈地跳动起来。冷静,冷静!他耳旁响起刘老师的嘱咐,仍然不可控制心脏的狂跳。
播音室里,一排长桌上面铺着绿呢毛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只茶杯。两旁坐着五六名考官,全是陌生面孔。梁啸尘被带到中间位置,面向门口坐下去。掏出那篇文章,摆在面前。感觉喉咙在冒烟儿。
中年人道:“不要紧张,你可以喝一点水。”
梁啸尘点点头,说了声谢谢,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将茶杯推到旁边。
中年人注视着他:“可以开始了!”说罢,抬起手腕看着手表。几位考官引颈以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梁啸尘捧起文章,目光一接触那熟悉的内容,如同吞下一颗定心丸。他咽了一口唾沫,高声朗读起来:
农业生产责任制形式向工商业延伸
读完题目,自我感觉不错,就顺畅地接了下去:
最近,西城市委、市政府召开三级干部会议,要求全市人民认真贯彻落实中共中央指示精神……
深沉浑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播音室里回响着,吸引着几位考官的听力。坐在右侧的一位面庞清瘦的长者两只眼睛纹丝不动地盯着梁啸尘。梁啸尘微微仰起些头,索性抛开文稿,全神贯注到朗读中去:
……以商品生产为特征的专业户、重点户、经济联合体在广大农村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我市工商业要借助……
朗读完毕,几位考官全都沉浸在一种艺术的享受和发现新大陆的惊奇里,纷纷点头表示肯定。中年人走到那位长者面前,低声问:“还要不要加试一段文艺作品?”
长者果断地摇摇头:“不要了!”然后,用深邃的目光审视了梁啸尘片刻,拿起笔来,在“8号,滨河县。”后面重重地打了一个标记。
梁啸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冲着大家鞠了一躬,沉稳地走出播音室。他带上房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将走廊照射得一片光明。他神情兴奋,昂首挺胸地向大厅走去,仿佛已经在走向那个神圣的殿堂了。忽然,前边一个门口闪出一个飘逸的身影,定睛一瞧,——啊?家燕?!
林家燕是同林政韬一道来参加复试的。本来,她不想让爸爸来。她对自己充满自信。当她得知梁啸尘也取得了复试资格以后,心情非常激动。她期冀着啸尘他俩同时考中,那样就彻底摆脱了爸爸的桎梏,也挣脱了农村这个牢笼。如果爸爸介入的话,那就把梁啸尘推到一个不公平的位置上,自己就是考上了也不光彩。临来时她和爸爸发生了争执。最后,林政韬答应她,只是将她送去,顺便见见老领导,别无它意。林家燕也想着找个落脚的地方,歇息一下,调整一下,也就同意了。但是,她要爸爸保证决不搞什么小动作。林政韬对于女儿的单纯和幼稚感到好笑,但他还是答应了。刚才,在任副局长办公室,林政韬果然遵守着诺言,只是把女儿向老领导做了一个介绍。林家燕喝了点茶,润了润嗓子,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和爸爸一道走了出来。
林家燕心中充满了阳光,她迈着轻捷的脚步,快速向着播音室走来,披肩发在瘦削的肩头飘拂着。当她走到近前,看到站在那里的青年正是梁啸尘时,不由惊喜地叫了一声:“啸尘!你考得怎么样?”
梁啸尘见到林家燕,心中一喜;他马上又瞥见了随后跟出来的林政韬。他正在摇晃着送出门来的那个老秃顶的手,亲昵地说着什么。梁啸尘就以为林政韬肯定在考官那里搞了什么鬼名堂,虽然一时推断不出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但凭直觉,他知道林政韬的出现肯定会对自己不利,那林家燕肯定是受益者。于是,那种因为碰到林家燕所带来的一点喜悦立刻被赶走了,冷冰冰的声音拒人千里之外:“这,还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林家燕料不到梁啸尘会说出这话,她气愤地伸出手去,指着他的眉心,咬牙切齿地说:“你——可真是一个十足的糊涂蛋!”
“是啊,我是糊涂,我是不如那聪明伶俐的龙大公子招人喜欢哟!”说罢,梁啸尘迈开大步朝前走去,走着,走着,渐渐挺起了腰板。
林家燕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这时考官走出来,叫着9号9号,林家燕忙答应着,拢了拢冲到鬓前的一缕头发,走进了考场。
梁啸尘向前走了一段,心想,还真让徐校长说着了!看来,姓林的果然在搞鬼。不由想留下来看个究竟,就站在了那里。
老谋深算的林政韬早就将事情和老领导计议停当了。初试过后,当他得知梁啸尘同样获得了复试资格时,就急忙找到老领导。他知道姓梁的那小子是块料;可是,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自己岂能吃回头草?那小子真要是和女儿一同考中了,再弄到了一起,那自己将怎么做人?一不做,二不休。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姓梁的你敢跟我的女儿往一条独木桥上挤,我就一定要把你弄下去,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叫你永远对我的女儿断了那份妄想!——我也就了了一份宿愿。
于是,林政韬劝告老领导,滨河县那个姓梁叫啸尘的考生一定不能录取。老县长惊诧地审视着昔日的秘书,问为什么独独不能录取梁啸尘。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可能与林家燕的婚姻有关,并推断林政韬从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但是,林政韬接下去的一番话,却使他否定了自己的推论。林政韬象昔日为老领导炮制讲话稿一样,东拼西凑,强拉硬拽,无中生有,任意拔高地为老领导涂抹出一个兵痞加流氓的形象。他说梁啸尘竟敢当众抗令,是一个十足的无政府主义者。他说梁啸尘历史上就是一个流氓。小时候就光知道往女孩堆里扎。为此,还被他打过两个耳光。他说梁啸尘上学时不务正业,专门给女学生写情书。就那时候,他一时管教不严,女儿被那小子骗取了感情,弄得他十分被动。如果再让他和女儿呆在一起,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更加令人难堪的事情。“关键的问题是。”说到这里,林政韬不由慷慨激昂起来,瘦长的脸涨成紫红色,唾沫星子飞溅着,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老领导你要弄一个这样的害群之马在您手下,广电局的大楼就会被他搅得永无宁日!”
听完林政韬一大篇言辞激烈的讨伐梁啸尘的檄文,老县长,也就是广电局主管这次招考的副局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第一,梁啸尘不是一个听话的青年;第二,梁啸尘与林家燕的感情纠葛对工作不利。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广电局的这位副局长大人就从心目中将梁啸尘列入了另册……
林政韬辞别了老领导,乐滋滋的正往前走,冷不丁见梁啸尘停在那里,心中一沉:他想干什么?也就条件反射似的站下了。
梁啸尘铁塔似的戳在楼道里,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响,就知道林政韬走了过来。他猛地扭回头来,心中的仇恨和质询化为利箭般的目光向着刚刚走到旁边的这个男人射去。
林政韬的目光与那利箭的目光一碰,慌地跳了开去。跳开了,又感觉倒象做贼心虚似的,就又跳了回来,恶狠狠地盯着他。
林政韬的目光一跳,梁啸尘的心中一颤——这小子肯定干了坏事!这第一反应刚刚做出,林政韬的目光又收回来又坚硬了起来。梁啸尘的第二个反应是——这小子有恃无恐。利箭碰到了坚硬的盾牌。狡诈、诡谲而老辣的林政韬之所以成为林政韬,就在于他磨练出了一整套鬼域伎俩,这就使他永远进退从裕而自如。象他这种人,即使刚刚做了贼,只要没有被捉住手腕,他就不会认账的。何况,对手不过一个小小的退伍兵,一个土老冒。
四目就那么对峙着。
梁啸尘从这种对峙中证实了自己的推断。同时,直觉又告诉他,他对林政韬所能做的事情将无可奈何。
但是,年轻人对对手的这种卑鄙行径感到不耻。这就好象比武中使用了暗器,赢了也不光彩。——他对对手人格的卑下更是嗤之一鼻。这一点使他在对峙的最后目光由敌视变为蔑视。于是,他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扬起头来,昂然而去。
狮子楼双喜临门。
县委决定林政韬调任滨河县文教局长的任命刚下达不久,西城地区广播电视局的录取通知书便翩翩地飞到林家燕的办公桌上。两件事都是运作许久、渴盼了许久的大喜事。林政韬极喜张扬的脾性,自是要好好庆贺一番。
院子里搭了个凉棚,绿色篷布在院子上面一盖,林家院便成了一个绝好的临时宴会厅。宴会厅里摆着三张圆桌,上首一张坐着的大都是县城来的贵客,文教局刚退下来的李局长和两位副局长,组织部两位副部长,还有公安局政委,交通局长,组织部干事龙晋生,八个人刚好一桌。自然是杨昭明坐了主陪,李局长坐了主宾,下面依官职大小分头坐定。
中间一桌是梁家镇中学的客人。下首则是梁家镇上的政要乡绅。公社革委会刘主任虽说竞争失利,场面还是要圆的,也拎了礼品欣然前来。林政韬要将他推到上席,刘主任谦让着高低不肯,就在下桌边坐了。镇里的大队干部们,还有几位林的故交老友,全都围桌而坐。
林政韬站在堂屋门首,脸上作出矜持自得的笑容,招呼着客人。
林家燕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知道了梁啸尘落榜的消息的。可是,善良而幼稚的林家燕却不知道,正是爸爸的游说,使梁啸尘名落孙山。她还真的以为梁啸尘没有考取。她觉得梁啸尘文学底子比自己厚,要论播音,就未必比得过她。于是,她对这种结果心安理得。但是,她却反对爸爸将这事大肆张扬。她知道落榜后的梁啸尘肯定会更加痛苦。他这一个时期以来已经够倒霉的了,爸爸却还要在他受伤的心头捅上一刀。正在高度亢奋之中的林政韬又一次违悖了女儿的意愿。为什么不庆贺庆贺?我苦挣苦熬二十多年才有今日,你也从此彻底脱离了农村这个苦海,这双喜临门的好事一辈子也不过有此一回,我就得好好庆贺一番!
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林家燕只得勉强做出笑容和妈妈、三儿一起招呼着,应酬着,张罗着,忙活着,一边寻思着找个机会再同啸尘谈谈,看能不能解开疙瘩。即使不能成为夫妻,还可以做一个好朋友嘛!这时候,啸尘那冷酷的面孔,就又出现在面前,那尖刻的声音,同时响起耳边。她就又打消了那种念头。
然而,林家燕还是在暗暗希冀着,梁啸尘能够经得起这一次的打击,或者叫做磨难,尽快地振作起来。
太阳落山的时候,杨昭明站了起来,走到林政韬身边,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嗯。”林政韬抬腕看了看手表,见暮色四下里弥散下来,就对姐夫说,“不等了,开始吧!”又朝厨房喊,“三儿,打开灯!”
林家飞答应着,将灯打开。刹间,凉棚里灯火通明。狮子楼门檐下,两颗大红灯笼也亮了起来。
梁啸尘已经预料出了考试结果。林家燕的天赋、气质都和他不分伯仲,要论在播音上面的才华,还应该在他之上。公正的讲,他若是能够考取,林家燕也一定榜上有名。然而,名额只有三个。林政韬和老县长又有那种特殊关系。由此推断,林家燕可以说是板上钉钉。即使只录取一名,她也是大有希望的。而自己虽说成绩不错,却毫无门子可走。那参加复试的考生中,只要再有有门子的,即使成绩差一些,也极有可能被录取。而自己无疑就希望渺茫了。看来,我又面临着一次失败!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在听到林家燕被录取的消息后,他并没有感到多么突然。相反,这种结局倒使他有了一种解脱感。象林家燕那样的女人,还是早早的走得越远越好。但是,他对地方上不正之风的猛烈程度,对林政韬的胆大妄为,却因为这次落榜而有了深切的体验和全新认识。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为无力阻止这种歪风而感到痛苦,更对林政韬增加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不光夺走了他的心上人,而且更为不可饶恕的是他还毁坏了他的前程!
知道了结果的梁啸尘将自己的愤怒和不平全部发泄到了农活上。他抱着喷粉机在高高的玉米地里来回奔突着,右臂发疯一般摇着摇柄,滚滚而出的六六六粉在庄稼地里弥漫着浓烟。玉米叶子划着他的胳膊,脚底下绊绊磕磕,六六六粉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孔、喉咙和肺,他全然不予理睬。感觉中他将林政韬——包括什么老县长之类的邪恶势力,连同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全然当作了害虫,他发疯发狂一般向着他们喷射!
太阳终于沉落进西天的暮色之中,他们收了工,拖着疲惫的双腿向着镇子里走来。
梁啸尘驾着辕走在他们中间。白衬衣早已变成了灰衬衣,绿军裤更是难辨颜色。裤腿挂了个口子,右膝盖正汪着殷红的血!六六六粉蜇得他钻心地疼痛,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落。他紧皱眉头,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
离狮子楼不远,梁啸尘就看见了那两颗刺眼的红灯笼。红灯笼映照着狮子楼两边的大车小辆,炫耀着狮子楼的权势和威严,使他的脚步愈发沉重得如履沼泽,心中的愤怒和仇恨也发展到顶点。
技术员陈大明紧走几步,赶到梁啸尘身边,笑道:“啸尘,看你老丈人多么威风啊!”
梁啸尘耸耸肩膀,瞪了他一眼。
梁啸林替梁啸尘鸣着不平:“咱们啸尘要是考上了,那姓林的就是为他掂尿壶都不要她!”
陈大明:“听说那林家大小姐要上西城工作去了。啸尘,你怎么不去送送她?”
梁啸尘铁青着脸,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哼!她不配!”
“还有,林政韬马上要到文教局当局长啦!我说啸尘,你要是当了那林家的女婿,还能干这王八不干的活吗?”
“你要是想当就赶紧当去,咱们啸尘才不那么软骨头哩!”梁啸林说完,有些讨好地瞅着梁啸尘。梁啸尘阴沉着脸却没说话。
微风将一股股浓烈的酒气送进人们的鼻孔。男人猜拳行令的声音,和女人的笑声裹在一起飞了出来,刺激着人们的耳鼓。灯光益发扎人眼目了。
陈大明进一步撩拨着他:“这狮子楼盖得就是好!全地区那么多考生,就人家家燕考上了!”
梁啸林:“嗨,我怎么听说是林政韬走的后门呀?没见那些天,那吉普疯了一般往西城跑?”
“要想走后门儿,必须有熟人儿!”黑暗中不知是谁怪声怪气地念了一句顺口溜。
林政韬惦着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就走出狮子楼。听到这里,就喝了一声:“啸林!你凭什么说我走后门?”
“哼,你当你干的那些事没人知道啊?啸尘哥不比你那闺女强一百倍?”梁啸林拧着脖子,气咻咻地说。
梁啸尘墩下车子,叫道:“啸林!”
林政韬往前跨了一步:“你还想干什么?”
啸林:“你说干什么,咱就干什么!”说着,晃着膀子逼了过去。梁啸尘放下车把,攥紧了拳头,往前跨了一步。
林政韬:“我看是盛不下你了!”
梁啸林:“可不盛不下你了!要不就往西城跑吗!”
林政韬根本没把梁啸林放在眼里,倒是后边的梁啸尘使他感到了某种威胁,但表面上依然很强硬:“我往西城跑关你屁事!我愿意跑!”
梁啸尘听到这里,心中的怒火终于被碰着了。他真恨不得冲上前去将面前这个林大官人痛打一顿。就在他抡起巴掌将要向那张脸扇去的时候,他猛然想起了那发炮弹……抬起的胳膊慢慢收了回来,蒲扇般的巴掌握成了一个铁拳,指关节咯嘣咯嘣爆响着。他恶狠狠对林政韬说:
“姓林的,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有门子就无恃无恐,也别以为有恃无恐就可以为所欲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记住,凡是胆敢触犯党纪国法的人,迟早都将受到应得的惩罚!”
“说得好!”人群中不知说叫了一声,几个青年走到了梁啸尘身边,有的去车上抄起了家伙。
林政韬头上不由冒出了一层冷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成了腊黄色,浑身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杨昭明走了出来,见到这里剑拔弩张的,就知道是政韬触犯了众怒。他赶忙对这位内弟说:“政韬,客人们都到齐了,快回去招待客人吧!”说着,就去拉他。
林政韬一边气哼哼地往回走着,一边扭回头来瞪着梁啸尘、梁啸林他们,用发颤的声音说:“好哇,你等着!”
梁啸林把脚一跺:“等着就等着!哼,没有千年不倒的捻捻转儿!”
周剑章车子后面夹着一幅画迎面驶来。火气未消的梁啸尘见又冒出个拍马屁的,而且还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心中那怒火就又跟着往上窜。但是,周剑章毕竟不是林政韬,梁啸尘的话自然缓和了许多。他截住了他,冷冷一笑:“哟,周大画家,送礼去呀?不是伯夷饿死不食周粟吗?”
周剑章咧开嘴巴尴尬地一笑:“你呀!就是嘴巴不饶人。乡亲面上,总不能……”
“是呀,人家是大局长嘛!”梁啸林连讽带刺地说。“快进去吧,去晚了黄瓜菜都凉了!”
众人爆发出一阵惬意的大笑。周剑章嘿嘿干笑着,走进狮子楼。林政韬发现了来客,快步走下月台,迎了上去,伸出手:“周大画家!欢迎欢迎!”
李局长离座而起,握着周剑章的手,打趣道:“大画家总是贵人脚步迟啊!”
周剑章调文教局的事找过李局长,李局长虽是满口答应,却总是拖着不办。这时,就揶揄了他一句:“俺这草民百姓,哪能比得了你们当官的哟!你们出门是四个轱辘,俺可是两个轱辘跑了三十多里地哟!”
杨昭明斜刺里走了过来,从林政韬手里拿过画,冲林家飞喊:“三儿,来把画挂上!”
巨幅画轴挂在北墙中央,立刻,满棚生辉。
宾客们看那画轴,只见画面上一只大鹏冲天而起,挟风裹电,直逼云霄,似能听见鹏翼的扇动和云涛的震响。
宾客们全都看得呆了。
杨昭明高声诵读题诗:
大鹏振翅冲天起
好风送我上青云
读罢,座席上一片喝采。
“好!”杨昭明接着说道,“画作气势不凡,题诗更是回荡着一股英雄之气,可谓珠联璧合,蓬璧生辉啊!”就拉着那周剑章的手,“来来来,大画家,快,快请入席!”
周剑章谦逊着,要往下桌去坐,被杨昭明硬按到自己旁边。
林政韬仰着下巴,观赏着那画,见诗旁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祝贺林府家燕贤侄金榜题名。心中道真亏了周剑章下此功夫。又想,周剑章为人小气,猥琐,不知怎的却能作出这般磅礴的大作。有道是画如其人。不知周剑章到底是怎么回事?真要将他调到自己身边,不知他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心腹?
众人来到大队,把车子、喷粉器和农药放进库房,就嘻嘻哈哈说笑着到库房后面水池里洗澡去了。梁啸尘在一片颂扬声中心事重重地走回家中,在院里独自呆呆地坐着。虽然发泄了对林政韬的愤恨,心里稍稍平衡了些,但依旧改变不了现实。眼看着月亮渐渐隐逝在一片乌云之中了,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走进小西屋,刚刚打了盆水想要冲澡,梁孝民咚咚咚闯了进来。
“接到通知了吧?”梁啸民看见弟弟在厨房里,来了个急刹,兴冲冲地问。
“通知?什么通知?那样的好事还能轮得上我?”
“怎么?你不是说考得挺好吗?”
梁啸尘苦笑了:“考得好管什么用?问题是咱在上头没有路子,人家凭什么录取你呀?”
梁孝民语结。他正是为这事而来:“那姓林的肯定走了后门,听说老县长在那里当局长……”
梁啸尘将毛巾放在水里,歪过脖颈打量着他,意思是那又如何呢?
梁孝民跳了起来:“嗨!你看着我干什么?”
梁啸尘捞起毛巾,擦了把脸,慢悠悠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告他去!林政韬肯定捣了鬼!”
“就算是吧。”梁啸尘递给大哥一个小凳,叹了一口气,“可是,你有什么证据?考试成绩又不公布,你将怎么去查?这事儿,基本上也就广电局头们一句话的事。我是说,这种形式本身就有问题。你怎么去告呀?”
“那,那……咱就眼瞅着吃这个哑巴亏?”梁孝民急得抓耳挠腮的,坐下了又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坐了下去。
“姓林的既然敢做,就是觉得咱们对他没有办法。不过,大哥,你能这样考虑问题,我还是很高兴。唉,都怪我……”梁啸尘说到这里,狠狠地擂了大腿一拳。
梁孝民本来还担心弟弟抹不开和林家燕的情面呢!现在,听他分析得这么透彻,也就无话可说了。
梁啸尘掏出烟来,递给大哥一支,给他点上,自己抽着一支。他望着黑幽幽的院子,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用低缓的声音说:“我只恨走错了一步棋呀!现在,我更加深切地认识到,我们平民子弟,要想干成点事情,真是太难太难了呵!社会是强者的天下。邪恶势力象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们头上。而那石头下面的小草,要长成参天大树,就得依靠自己憋足了劲往外拱啊!”说到这里,他掷掉了香烟,站了起来,走动了两步,又停在大哥面前。“常言到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但是,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我自己打倒的我自己。这一次,失败了,我却没有被打倒!相反,更加坚定了我重新站起来的意志。我要寻找机会,我一定会重新站立起来的!大哥,相信我吧!”
听着弟弟这肺腑之声,梁孝民感到重新认识了弟弟。看来弟弟终究不愧还是弟弟。
大哥走了。
梁啸尘把脸盆端到房中,潦潦草草地把澡冲完,母亲就把饭端了进来。梁啸尘抓起一个馒头,揉捏了一会儿,掰下一大块塞到嘴里,咀嚼着,拿起筷子去夹菜。就听母亲说:“考不上就不走了吧?”
“嗯……”
“那就赶紧跟柳家定下来!”
这又是一壶没有烧开的水呀!柳震瑶是不错,可他觉得还是了解不够。何况,一事无成。他哪有这种心思呀!他正琢磨着再去找找徐校长,看教书的事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听母亲这么说,就截住母亲的话:“反正早晚让你抱上孙子就得了,别只催啦!”
“早晚可不行!你们那一发属羊的人们早就孩子满街跑了!可你,当兵耽误了不说,回来了还不上紧?叫为娘的……这心呀。”母亲说着,撩起袄襟擦眼泪。“叫我说呀,跟那柳家的定下来了,了秋就过门子……”
“哎呀,那又不是上集买小猪,看好了捉过来就算了!那是一个大活人,俩人得来往,了解一段……”梁啸尘端起碗,对母亲说。
“跟那妮子可了解了?到头来还不是说吹就吹了?再说,你跟震瑶也是同学呀。没病没痞的,娶过来了,一年半载,有了孩子,还怕她飞了?”
“咳,娘,你……我跟你说不清楚!”
“可娘得跟你说清楚!我告诉你,这个你可得上紧点儿!差不多就行了,都二十好几了,赶紧成个家过日子吧!”
“好好好,成家,过日子。娘,你让我再考虑考虑行不行?”梁啸尘吃完了饭,放下碗筷。
母亲收拾起碗筷,抻着脸出去了。
梁啸尘在屋里团团地转着圈子。他一支接一支地狠狠地抽着烟。母亲的话有她的道理。看来和柳震瑶的事是得有个说法了。林家燕很快就走了……和她那段姻缘也就彻底结束了。我也确实应该重打锣鼓另开张了。柳震瑶这人也不错。感情不感情吧,日子总得过呀!我在这种落难的时候,柳震瑶还能瞧得起我,可见这人的心地。那就赶快同人家定下来吧!
工作的事更得抓紧。
月亮悄然钻出浮云,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抚爱着他。远处,传来狮子楼的喧嚣声。院子里不知哪个角落里发出微弱的虫鸣。桌上的马蹄表哒哒哒响着。伤口掠过阵阵隐痛。梁啸尘歪在被子上,陷入了沉思。
突然,窗边响起几声呼唤:“啸尘,啸尘!”梁啸尘一骨碌爬起来,警觉地望着窗子:“谁?”
“我,铁兵。”
“唔,铁兵……门没插,你进来吧!”
梁啸尘瞥了一眼马蹄表,快到子夜了。这家伙从哪儿冒出来了?他拢了两下头发,晃了晃脑袋,仿佛将种种烦躁和痛苦统统摇晃掉了。两脚一挨水湿的胶鞋,又如进入了炮阵地一般,霎那,精神百倍了。
一股旋风,铁兵撩开竹帘闯了进来。
铁兵的头发很长,一脸疲惫,只是那眼睛依然目光炯炯。他走到梁啸尘身边,坐在凳子上,瞧着地上的烟头说:“发愁呐?”
梁啸尘:“我已经抽了一晚上啦!”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比我铁兵更发愁的吗?”
“你——一个快乐的流浪者!能发什么愁?”
“想听?好,先给我弄点吃的,完了听我慢慢跟你讲来!”接着铁兵告诉他,他是回来探亲的。姐姐拍电报去说是父亲病危,让他尽快回来一趟,他估计是姐姐蒙他,就想先到这儿打问打问。梁啸尘说:“没听说大叔生病呀,我昨天还在地里见他套着耘锄耘地哩。”铁兵就更放下心,说:“行,老人没病就行!先给弄点饭吧。吃饱了,听我跟你讲故事!今个晚上,你是甭准备睡觉了!”
“好吧,那我就洗耳恭听。”
狮子楼里筵席撤去,林政韬和李局长研究着周剑章这幅画、这个人。
李局长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浓烈的酒精使他高度亢奋,鹰钩鼻子闪着红光。他神采飞扬,侃侃而谈:“老弟你的话是有道理。但是恕老夫直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林政韬立刻谦逊地说:“愿听老兄指教。”李局长道:“画如其人,文如其人,此话不假,就好比那粗犷、豪放的苏东坡,开口便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听听,一个‘大江’,一个‘浪淘尽’,一个‘千古风流’那是什么气势?你让他委婉他也委婉不了,直抒胸臆,一泻千里,何等的酣畅淋漓?再说那李清照。开口‘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闭口‘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整个一个典型的委婉派,充溢着女儿家的阴柔之美,使你如同面对一个弱不禁风的绝代才女,如临深山听那泉水叮咚作响。这是两位风格迥然不同的艺术大家,随便挑出一句来,就可分辨出自谁人之手!”
林政韬频频点头:“高论,高论。”他为李局长续上茶,仰起脸又望了一眼刚才挪至客厅的“鲲鹏展翅图”,不解地问,“那周剑章我看是个缺乏气度的人,怎么竞能做出如此大气之作呢?”
李局长端起茶杯,呷了口茶,道:“你要问,老朽就要直说,你可别不高兴。他这是临摹,并非创作……”
“噢?”一句话说得林政韬心中凉了半截。“怎么见得,就是临摹之作呢?”
李局长笑道:“老夫在画册上见过这幅画。请相信我没必要骗你。”
林政韬忙赔笑脸道:“老兄的书画,也是咱们滨河一绝呢!在文教局这么多年,自是更加见多识广,小弟非常敬佩。请继续说下去,那临摹……?”
“那临摹就无法见其为人了。一般门外人看来,这画确实是如同杨部长所说。但是,粗通文墨的,一眼便能看出小气之处。”
李局长说着,站起身来。林政韬也跟着起身,观察着画。
李局长说道:“构图可以临摹,用笔着墨却无法请人替代。你看,这笔墨,这线条,要是我画,大鹏的翅膀,噌噌就是几笔,轮廓就出来了。那是大写意的效果。而这幅画,线条却十分细腻,你看那眼睛,用了工笔!”李局长连连摇头。“女儿气,太女儿气了!这样工笔一描,就将大鹏叱咤风云的神武之气抹掉了!”
林政韬不懂丹青,初时观赏那画,感觉确如姐夫所言,心中颇为得意。尤其那题款,确确挠着心中痒处。听李局长这样一解,仿佛那画一文不值了。心中不由不悦。脸上又不能流露,便说:“老兄,喝茶,喝茶!”说着率先坐了下去。
李局长正说到兴头上,他感觉出了林政韬的不悦,却无法刹车。他勉强坐了下来,说:“画如其人,这话半点不假。再说周剑章这人,我不想评价,只跟你讲一个小故事,或许会帮你认清其庐山真面目。”
“请讲。”
“今年春上,周剑章曾给我送去一幅画。美其名曰就教与我,但我知道他的醉翁之意。我本来欣赏其材,正想用他。可那画我打开一看,一下子,周剑章在我心中没了分量。——你猜,那画却是一幅旧作!起码一年以前的作品。都说当官的不打送礼的,但因此却使我十分恼火。俗话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敬我一丈,我敬人到天上。你来找我调动,起码要看得起我。你拿着幅旧画来敷衍我,还说为了这幅画如何如何费神构思,狗屁!”
李局长一口气发泄了对周剑章的不满,心中顿觉畅快了许多。他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了半杯,道:“今天是酒逢知已,老朽多喝了几杯,就有这许多言语。但我还要说,周剑章虽是小家子气,但滨河县内,书画界里,确实够得上个人材,与王道明,程立华,燕子林青并称滨河四枝笔。尤其,你们,嘿嘿,关系非同一般,对你自会忠心耿耿,人材该用还是要用的嘛!——老朽多言了!”
林政韬接着调令,就为两个人选矛盾着。一个是周剑章,他本来鄙其为人不想用他,听李局长一番话,忽又改变了主意。周剑章小气,却无犯大忌。自己和他同乡,三儿又跟着他学画,给他一个位置,他敢不竭力以效犬马之劳?另一个就是司机小王,这小子屡屡藐视于我,我的老底都攥在他手里,他却心生二志,有时甚至想要要挟,这还得了!司机是贴身秘书,自己调到文教局,岂能让他跟去?心中做出一取一舍的两个用人决定,不由有几分感激这位李局长。听他说完,就拱手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哇!改日政韬当过府拜谢!”
李局长拱手道:“岂敢,岂敢!”
铁兵住在邯东县安家窑一个老乡家。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老太太,叫安顺婆。安顺婆的儿子给小煤窑干活,煤窑塌方,被活活砸死在井里。安顺婆领着媳妇拉扯着孙子到处告状,那窑主也没赔偿半分钱,最后只给了三百块丧葬费。媳妇守不住,领着儿子走了。把个安顺婆急得整天望着孙子走的方向哭,渐渐哭瞎了一只眼睛。她身边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跟她过活。女儿叫毛女,给村里的黑老五做服装。她跟娘住东套间,铁兵住西套间。住进去时讲好不要房租,还管饭,但得帮她家干活儿。铁兵一听,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么?小伙子有的就是力气,又勤快,力气活全部承包,把娘儿俩喜欢得蹦屁股筛锣的!饭菜换着样儿做。铁兵也是隔三岔五的,买回些肉糕、牛血什么的,改善一下伙食。虽是贪寒日月,大家相处起来,倒也无忧无虑,其乐融融。
头一个月做下来,铁兵挣了二百多块钱。他和捻儿等几个伙计约好,告别了安顺婆母女,去山东贩西瓜。路上遭了雨淋,卸下时是八成火,一路颠簸竞如充满气的气球。到了京城,全都放了炮。铁兵一气之下,和伙计们用铁锨将西瓜铲下来。掉转车头刚要往回走,市管理所走出几个戴箍的。其中一个月饼人一般的妞儿用歌唱样的声音说,你们污染了首都环境。说着说着,就撕下一张票据扔了过来,跟着就扭回头去和一个白脸小生调笑,仿佛多看他们一眼就会污染了她的眼睛。铁兵捡起一看,罚款一百元!乖乖!一车西瓜加上盘缠,整整一千块全赔!铁兵和伙计一起连钢蹦才凑够了罚款,甩给那月饼人,开上空车饿着肚子就往回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进北京城!
回到家里跟安顺婆一说,安顺婆就噗哧笑了:“那西瓜八成火,人怎么也八成火?既然路上遭了雨,你非要上北京?你就不会就地处理?活人倒叫尿憋死!”
毛女爬在缝纫机上加工服装,听到这里,捂着嘴巴噗的一乐。
没想到这一只眼的老太婆话说得这么呛人。细一品摸,又句句全在理上。铁兵有点服了这个独眼婆。就问下边呢?安顺婆说下边自然还是挖煤去,看不出你眼下会有什么好运。
铁兵就又在窑里干了俩月。他能做,又肯做,干起活来常常就像接通电源的机器,从来不知道关电门。倒是毛女收工之后跑到窑上,看着他乌黑的脊梁淌着汗珠,心中越发不忍,帮他“关掉电门”。他才肯上窑来跟她回家。
偿清了账目,又有了些积蓄,铁兵就又不安分起来。几个老伙计商量好了,要上武汉去卖拉面。铁兵本想告诉安顺婆,又怕被她再骂八成火,就将打算跟毛女说了。毛女从缝纫机后抬起脸来,耽耽地说:“可别又跟上回一样呀?”铁兵说:“这回是生米做熟饭,赚钱是铁准的!你就等着瞧好吧!”铁兵说罢转身欲走,不期毛女在身后又说了一句:“那,你还回来吗?”声音柔柔的,勾得铁兵心中一动。他回过身来说:“回来,怎么能不回来呢?”说罢感觉应该再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就愣在那里。毛女说:“走吧……”铁兵仍愣着不动。毛女说:“你可走呀!”铁兵张了张嘴,就猛的转过身去,大踏步地走了。
拉面馆设在临江的解放大道北头。锅、碗、飘、勺、案子、炊帚、筷子、盔,家伙置齐了,选个黄道吉日,长竹竿上挑串鞭炮。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噼噼啪啪一阵炸响。面锅前围满了人,条凳上坐满了食客。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肉丁酱卤飘着清香。师傅是聘来的,穿着个白大褂高挽着袖管,两只手将那面在案板上摔得啪啪响。看客和食客全都伸长了脖子。谁知那师傅是个二把刀,面团摔得挺响拉得却不匀,撂在锅里有的早飘了起来,有的搅动半天还是赖在锅里不肯上来。围观者一哄而散。小凳上等着吃面的人们更是离席而起。面馆里只剩下四个伙计和一个师傅,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铁兵忽闪着铁巴掌非要揍那师傅一顿。师傅嗓子眼里挤兑着哭音说,我要是会还轮得着伺侯你们?那你没有金刚钻,干嘛揽俺这瓷器活呢?铁兵不依不饶地逼问。捻儿对着他只使眼色。那师傅是坐地虎,逼翻了还不定给你出什么坏捻。没办法还得和颜悦色地劝那师傅走路。
入夜,伙计四个合计着明天的营生。铁兵说拉面不成咱总会擀面吧?咱卖面条怎么样?手工面条!还是肉丁浇卤。怎么样?其余三条汉子心里没底也只得说这是个好招。
第二天,招牌一改,那面条倒是热乎乎香喷喷的,两毛钱一碗可谓物美价廉。面馆里又是食客云集,几个人团团转着忙着招徕生意。中午时分,等着吃面条的竞然排起了长队。铁兵灵机一动,就开始预售。交上两毛钱给你一个碗一双筷,坐到条凳上去等。没有半个时辰面条告罄,锅里咕嘟咕嘟翻着水花,却再也没有面条可下。等了半响的食客肚子里咕咕直叫,忽然明白了什么,就以为这几个北方汉子耍弄了他们南方城里人!一个个嗷嗷叫着拿筷子敲碗,性烈的一下子就把碗撇到江中去了。几个混混喊叫着抬起锅来就要往江中扔……
“算了,回吧!”捻儿看着满屋子狼籍,首先宣告要胜利大撤退。“不,我不走,面条有市场。关键是我没组织好!”铁兵说。“你就是组织好了还不一定出什么鸡巴乱子哩!城里的人不好伺侯,打死我这辈子也不开面馆了!”捻儿说。其于两个伙计这时倒想起了挖煤的好处,风险是风险,一个月二百多块还是稳拿,早点挣够了钱,回家娶媳妇去!
铁兵大骂这些人鼠目寸光,不足以谋大事。郭建光不是说,那什么就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人家新四军在芦苇荡里都坚持了十八天,咱们刚干了两天就要走?
捻儿呲着黄牙说那都是说书唱戏劝人疯。那他妈芦苇荡里别说十八天,八天也坚持不住就得全部逃跑!今天的事全坏在你手上,倒说我们不足以谋大事!谁能跟你谋大事你找谁来吧!我高低不干了!
捻儿说完就用绳子捆铺盖。铁兵说那还有房租哩?咱们已经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啦!
捻儿说,你还想着要房租啊?做梦去吧你!大丈夫要赚得起赔得起!说着一脚将墙角的两个碗踢了个稀哩哗啦。
铁兵见状,窜上去抱起锅盔,啪,一下子摔了个稀巴烂……伙计四个你看着我我瞅着你,来了阵开心无比的大笑。笑罢,背起铺盖卷往回赶。
铁兵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安顺婆那一只眼瞪得黑珠子一般,自是震震有词道,那兔子能驾辕,谁还买大辕骡呀?老辈儿就讲隔行如隔山,你觉得那面就那么好拉呀?再干下去,不赔得你们跳江才怪咧!
铁兵又一琢磨,这瞎婆子果然厉害,一只眼能看穿几千里之外的事情。就把她的意思对着捻儿说了。捻儿听罢,呸的一口啐在他的脸上,骂道:“傻家伙,瞎顺婆那叫事后诸葛!你就听那瞎婆子的吧!你只要哪里都不去,就趁了她的心思!她不光要做你的军师,接下来还要做你的老丈母哩!干脆早点把那童养媳给拾掇喽!你再上广州,她也保准不管你啦!”
铁兵听罢眨巴眨巴眼,捻儿的话也有道理。这时,姐姐拍去电报。他想着借机试探试探安顺婆,就悄悄地跑了回来……
“这么说,你是不辞而别?”梁啸尘听完他的故事,站了起来,板起面孔盯着他。
“我……”铁兵象是做错了什么似的,胆怯地瞅着他。
“你把她们孤儿寡母的扔在那儿就不管了?你小子还有点男子汉的味道没有?叫我说,你得赶快赶回去。还不知道把她们急成什么样子哩!”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铁兵难为情地瞧着他。
“你知道什么?那安顺婆肯定对你有那个意思。你要看着那闺女不错,就和她发展发展……”
“哎,啸尘哥,你和家燕的事怎么着了?”
“彻底吹了!这会儿人家另攀高枝儿了。”一提起林家燕,梁啸尘心里就作痛。他不想跟他多谈她的事。就问,“柳震瑶不是跟你一个班吗?她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琢磨上柳震瑶啦?”梁啸尘就告诉他是老周说的,大哥大嫂也都说那人不错。
“震瑶吗?这人直爽,大方,敢作敢当,人也长得漂亮。上学那会儿也是个出头露面的人物。你们都是班长,不是常在一起开会吗?你应该了解她……”
“我……”梁啸尘想说,我那会儿哪有她的心思呀。就把话打住,让他早点睡觉,明天赶回去。铁兵掏出二百块钱,放到梁啸尘手里。“你把这钱捎给俺爹,我一回去,肯定就不让我出来了。告诉他,我在外面混得不错!挣够了钱我就回来了。”说着说着,眼中不由淌出泪来,声音也至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