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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不想脱下军装

深夜了,高大山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秋英不耐烦地说:“这一夜你还睡不睡了!”

高大山坐起身子说:“我睡不睡又有啥关系?我操心的是白山守备区,是守备区的干部战士,要是真叫他们撤了,这些人咋办?还有几百公里的边防线,谁来守卫?我不懂!我也不相信!国家真的不要我们这些人了?国境线就不要人看着了?当兵当到今天,我头一回当糊涂了!”

秋英说:“哎,说不定这是好事,以前守备区在,你走不了,守备区没了,他们总不能把你撂这儿不管吧?你的老首长、老战友都在军区,那么多人,只要你给哪一个说一声,咱也不求他们帮忙,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们提个醒儿,别把你忘了,也就调到军区去了!”

高大山想的仍是自己的心事,说:“不行。真有这样的命令,也是个错误!方向路线上的大错误!我不能不管!我是老共产党员,革命军人,我要给军区党委,给中央军委写信!他们可以不要我高大山,但是不能丢下我们守了这么多年的边防线!”说着他下床向外走,秋英在后面喊:“三更半夜的,你还上哪?去……?”

高大山回头大声地说:“好军人从来不下战场!我去战斗!”

秋英嘴里没好气地嘟哝着睡下说:“你就疯去吧你!神经病!”

高大山来到书房开始写报告,一根根抽烟,写上开头几个字看看不行,便把纸团成蛋儿扔到地下,渐渐的地下已经到处都是纸团,烟灰缸里的烟头也堆得满满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你说这话都在嘴边上的,一写咋就不顺溜了哩!这是啥笔呀,哪个厂出的,净欺负我们工农干部!”突然想起了什么,跑上楼砰砰砰砸门,喊:“高岭,起来!”

秋英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来说:“高大山,你半夜三更地抽啥风啊!”

高大山说:“谁抽风?你才抽风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不用他,供他上学干啥!”高岭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说:“爸,啥事儿?”

高大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往楼下走:“爸爸有急事!来,我说,你写!”高岭叫着说:“爸,爸,你放开我,你揪住我头发了!”

来到书房,高岭还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的。高大山叉着腰,走来走去说:“你写,中央军委:我,高大山,一个老兵、老共产党员、老边防战士,我,以我个人,对了,还有白山守备区全体官兵的名义,坚决反对撤销白山守备区!我们一辈子都在守卫边防线,当年毛主席派我们来守卫边防,就想扎根一辈子,现在也不想离开,我们要一直守在这里,谁想让我们离开都不行!”

高岭趴在桌上写,忽然抬头说:“爸,咱白山守备区真撤了?”高大山说:“别打岔!你一打岔我的思路就乱了!”

第一批转业人员的名单已经下来,林晚是其中之一。高大山到医院去看她,两人在医院林阴道上边走边说,心里感慨不已。

高大山说:“小林呢,看样子这回你我都得脱军装了。”林医生说:“老高,我现在知足了,当年要不是你下令把我调到守备区医院来,我早就脱军装了,多穿这么多年的军装,我知足了。”

高大山神情复杂地说:“下一步有啥打算,你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你。”林医生说:“我也到了退休年龄了,杜医生前几天说他们地方医院缺人,那家医院离我老家也不远,也算叶落归根了。我准备退了休就去他们医院应聘,只要不让我呆在家里,干什么都行。”

高大山说:“还是你们当医生的好哇,救死扶伤,一辈子也不会失业。不像我们,到现在,没用了,一个命令,军装说脱就脱了。”

林医生说:“老高,想开点,当年我就欣赏你那股猛劲,说干啥就干啥,还记得当年在朝鲜负伤那次嘛,你都被炸烂了,你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没想到你又站了起来。”高大山说:“我那是听说让我脱军装急的。”林晚说:“这回咱们脱军装是大势所趋了,你可别想不开。”

高大山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林医生说:“老高啊,咱们都老了,这一走,不知我们何时才能见面。”高大山说:“林晚,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有时我晚上猛不丁地想起当年来,心里也咕咚咕咚的。咳,谁让我是军人呢,谁又让我这辈子娶了秋英呢。到现在对当初的选择我也不后悔。”

林晚说:“老高,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高大山望着林晚:“小林呢,咱们都是军人,出生入死的啥都见过,儿女情长啥的就忘在脑后吧,这样大家心里都净了。到地方来封信,报个平安。有机会老战友再聚聚。”

林晚站住,深情地说:“老高,这回你可不能趴下,在我林晚的心里,你高大山一直是虎虎有声的。”

高大山抬头,望着渺远的天空说:“林晚,你放心,我高大山不会趴下,我一直担心你一个人,后半辈子也该有个着落了。”

林晚有些动情说:“虽然我一个人,可我并不空虚,这么多年我的心里一直被一种精神感召着,它时时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高大山岔开话头说:“你什么时候走?”

林晚说:“后天的火车。”

高大山说:“到时我去送你。”

林晚说:“你那么忙,就别送了。”

高大山说:“我一定去。”

到了送行的那天,火车站热闹非凡。火车上披着条幅:“祝老兵安全顺利回乡。老兵,老兵,我亲爱的兄弟。”车站的喇叭里播放着《让我再看你一眼》,车厢里,窗口里外挤满了话别的战友。

林晚倚在一个车窗口上,目光在人群中寻找高大山。高大山匆匆走来,在窗口中找到了林晚,两人凝视着。高大山说:“小林子,再笑一个,就像当年那样。”林晚动情凄婉地笑了一下说:“老高,可惜我们没有当年了。”高大山拍着胸脯说:“有,谁说没有,跟以后比,我们还是年轻的。”林晚说:“你还是当年那样。你是个优秀的战士,也是个优秀的男人。”

高大山说:“不,我不是,起码对待你的问题上,我不是。”林晚拭泪说:“老高,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秋英能跟你,是她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

高大山也有些动情,掩饰地打着哈哈说:“你看,你看,咱都老大不小的了,今天是来送别的,咋说起这些话了呢。还是那句话,回老家后找个好老伴,下半辈子也有个依靠。”

林晚微笑,眼里含着泪。这当儿,火车鸣笛启动了。

高大山大声地说:“小林子,记住我的话,笑一个,拿出当年小林子那个样子来。”

林晚灿烂地笑,说:“老高,再见了。”高大山举手向列车敬礼,大声地冲列车说:“我们会再见的。”

送走了林晚,高大山心里反倒安了下来。早晨一家人在吃饭的时候,高岭对秋英说:“我爸今天的精神头儿好多了,馒头也多吃了一个!”秋英说:“我都跟他过一辈子了,他是越折腾越精神!”高大山说:“啥叫折腾,这是战斗!”放下碗就要走,秋英撵上去说:“老高,我求你了,无论如何,明天陈刚来了,你一定提醒他一下,别让军区首长把你和咱这一家子人忘了!”

高大山回头,瞪眼说:“秋英同志,我要严肃地跟你谈一次!这两天你不要再烦我了!明天陈刚一来,白山守备区的命运、守备区成千上万官兵和他们的家属孩子的命运,就要被决定了!我是这个守备区的司令,在这些人的命运、守备区的命运、几百公里边防线的命运没被确定以前,你不要再给我提你的事,我们家的事!”

秋英气得坐下,捡起身边一张报纸看一眼,远远地扔掉。

高大山被秋英一番话弄得气冲冲的,来到办公室刚放下公文包,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话筒,眉头渐渐皱起来:“喂,谁?伍团长?你咋地啦?你哭了?你哭个什么劲儿你!什么?你也要转业了?政委跟你宣布过军区的命令?你不想走?不,我理解。我也不想让你走。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这些人总不能老在这儿吧?我去跟你说说?恐怕不行。你这一级干部的任免权在军区,我的话也不算数啊。我说你别哭行不行,这么半大老头子了,不就是转业嘛……”

他放下电话,心情沉重。想了想,突然拉开门,喊:“来人!给我派车,马上!我要到三团去!”

车到三团团部,伍亮红着眼圈上前给高大山庄重敬礼,高大山拉住他的手,直视他的眼睛说:“来,叫我看看,小伍子是不是还在掉泪!”

伍亮强笑说:“司令员,你来了,我就不哭了!”

高大山说:“好样的。我这趟来没有公事,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们大家!你们打算怎么招待我呀?”

伍亮回头看看政委,眼睛一亮说:“司令员,上阵地看看怎么样?”高大山兴奋地说:“行啊!”伍亮说:“不坐车,骑马!”高大山说:“伍亮,你还养着马?太好了!”

伍亮回头对警卫员说:“给司令员和我带马!”又悄悄附耳对高大山说:“那马我一直给你留着!”

两人在营区里走着,高大山满眼留恋之情,说:“哎,叫我看看,这里变化大不大,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个地方好哇!”伍亮和政委跟着他走,随声附和,不时交流一下会意的目光。一行人来到大风口哨所,全排已在列队等候。高大山视察过兵舍,又来到1045号界碑处,抚摸着界碑,眼睛都湿润了。到了山头上,高大山和伍亮驻马远眺,高大山情不自禁地说:“多好的地方。青山绿水,好地方啊!一辈子最好的时候都留在这儿了,你不遗憾吧?”

伍亮说:“不,我不遗憾。如果有来世,我还跟着你当兵。”

高大山说:“伍子,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看来咱们都要被大水冲走了。”

伍亮说:“司令员,我真舍不得离开这里,离开你。”

高大山神伤地哼起了四野的歌。伍子随声附和着,两人越唱声音越大,泪水同时都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