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曹雪芹(约1715~约1764),名霑,字梦阮,号雪芹,清代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祖居辽阳,后入满籍。从曾祖起,三代先辈任江宁织造,少年时过着富贵奢华的生活,雍正初年其父被革职,家业被抄,举家迁居北京,从此家道败落。晚年移居北京西郊,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日子,贫病而卒。
曹雪芹生性放达,能诗善画,具有深厚的文化修养和卓越的艺术才能。虽身处“康乾盛世”,但因经历了盛衰变迁,颇有憬悟,遂以毕生精力,创作了长篇章回小说《石头记》(即《红楼梦》)。小说规模宏大,结构严谨,情节复杂,描写生动,塑造了众多具有典型性格的艺术形象,其思想性和艺术性,均堪称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高峰。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象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以这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人,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劲的砸那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饮〔1〕,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还不如紫鹃呢。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
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两头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还是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呀。”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铰。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原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
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1〕香薷饮:中医方名。由香薷(俗名蜜蜂草)、厚朴、扁豆、甘草制成,主治发热恶寒、头痛烦躁、腹中不和、吐泻等症。
古典名著《红楼梦》通常是以行为和对话来刻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的,极少运用展示人物内心活动的心理描写手法写人。本文是一处例外。作者描述了恋爱中男女主人公吵架的起因和愈演愈烈并最后后悔的过程,主要采用直接心理描写的方法,深入展现了人物内心世界细腻而微妙的心理变化。
本文的精到在于揭示了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内心与语言不符乃至悖反的普遍现象。爱到极处,反生争吵;爱之愈深,争吵愈多愈烈。这反映了人性的复杂和奥妙。
作者概括得好:“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人居两地,情发一心”,点拨的正是这个道理。这种热恋中的少男少女普遍而微妙的心理情态,如果作者不直接把它揭示出来,读者很可能于无意中将它忽略了,而或许这正是曹雪芹一反常态,在这里采取直接心理描写方法的用心所在。
伤 逝本文选自《呐喊》之《彷徨——涓生的手记》。
——涓生的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