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情景,我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没来得及换一口气,就被里面一个人沉重地撞在门上的声音吓呆了。我只听见钥匙在锁眼里使劲地转动,听见那人在里面发出狂呼救命的尖厉恐怖的喊声。
尾随着我的那个仆人浑身哆嗦,向后摇晃,接着就跪倒在地。“哦,我的天哪!”他说,“那是珀西瓦尔爵士呀!”
他刚说完这句话,教区执事已经赶到我们跟前,而就在这会儿,又听见钥匙在锁眼里最后一次转动,发出咔嚓声。
“求主可怜他的灵魂!”老人说,“他死定了。钥匙卡住了。”
我冲到门跟前。几个星期以来,那个我一心向往着并决定我一切的目标,这会儿一下子从我的意念中消失了。这个人的罪行给别人带来了残酷的伤害,他狠毒地破坏了别人的幸福、爱情、清白,我也曾暗中发誓,要让他受到罪有应得的可怕的审判;然而,我所念念不忘的这一切,现在都像梦影般从我记忆中消失。我其他的一切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可怕的情景;我其他的一切都不去想了,只是随着人性的自然冲动,想到不要让他遭到可怕的横死。
“去试试开另一扇门!”我大喊,“去试试开通教堂的那扇门!这锁卡住了。别浪费时间开锁了,否则你就死定了。”
刚才钥匙最后转动了一次,此后就再听不见呼救声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只听见上面天窗玻璃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火苗更急地烧得哔哔剥剥响。
我扭过身去看那两个跟我同来的人。仆人已经站起来,提起了灯,这时正茫然朝着那扇门把灯高举着。他好像已经完全被吓糊涂了,像个狗似的紧跟着我走来走去。教区执事蹲在一座坟台上,一边哆嗦一边伤心地哭。这时我看出,他们俩都束手无策了。
我的心乱了,脑袋也空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着偶尔的冲动,我一把抓住那仆人,把他推到法衣室墙跟前。“弯下腰!”我说,“紧趴着这石头墙。我要从你身上爬上屋顶——我要砸碎天窗,给他一些新鲜空气,救他!”
仆人浑身颤抖,但是他紧趴着墙。我踏上他的背,嘴里叼着我那根棍子,双手攀住胸墙,立刻登上屋顶。我爬到那天窗,一下子就把已经开裂和松动的玻璃砸碎。火像一头野兽蹿出了它的洞。如果当时风不是凑巧从我的地方向另一面吹着,可能我当场就全完了。我蹲在屋顶上,火焰夹着浓烟腾涌到我的上空。在闪烁的火光中,我可以看见:仆人仰起了他的脸,在墙下边茫然无主地向上直瞪着眼——教区执事在坟台上站起,绝望地扭着他的双手——村内为数不多的面容憔悴的男人和惊慌失措的妇女,都紧挤在墓地的那一边——所有的人都在那可怕的红色闪光中,在那令人窒息的黑色烟雾里,时隐时现。而我脚底下的这个人,这个正在窒息、燃烧、走向死亡的人,虽然离大家这么近,但是我们竟然无能为力挽救他!
一想到这一点,我几乎愤怒欲狂。我手扳着屋檐往下降,跳落在地上。
“教堂的钥匙!”我向教区执事大喊,“咱们一定要从那一面试试,只要打开里面那扇门,咱们还是可以把他救出来的。”
“没办法呀,没办法呀,没办法呀!”老人叫喊,“没希望了呀!教堂的钥匙和法衣室的钥匙串在一个圈儿上,它们都在那里面呀!唉,先生,他没救了,这会儿他已经烧成灰了!”
“镇上的人会看见起火,”只听见一个人在我后面说,“镇上有一台救火机。他们会来抢救教堂。”
我唤那个人过来,跟他商议,因为见他仍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救火机到达这里,至少还需要一刻钟。想到我们在这段时间里只能袖手旁观,我觉得这太可怕了,我无法忍受这个情景。这时我并不是凭理智推断,而只是任意设想,相信法衣室里的这个已经注定毁灭的可怜虫,也许还没烧死,只是昏倒在地。如果打开了那扇门,我们是不是能把他救出来?我知道那大锁有多么坚固,我知道那钉满钉子的橡木门有多么厚实,我知道用普通方法去开这扇门毫无希望。可是,教堂附近那些拆毁了的小屋里,肯定还留下了屋梁吧?我们是不是可以搬一根来,像撞车那样砸开这扇门?
这主意涌上了我的心头,就好像火焰冒出了那砸碎了的天窗。我去找那个首先谈到镇上有救火机的人。“你们手边有鹤嘴锄吗?”“有,他们有鹤嘴锄。”“那有斧头、锯子和几根绳吗?”“有!有!有!”我手里提着灯,在一群人当中跑过去:“谁帮助我,每人给五先令!”一听我这句话,他们立刻活跃了,一下子都兴奋得骚动起来。人穷苦时贪财,有如饥饿时贪食。“如果哪儿有手提灯,你们俩再去给我找几个来!你们俩再去给我找几把鹤嘴锄和一些工具来!其余的都跟我一起去找屋梁!”他们都发出欢呼,尖厉刺耳、声嘶力竭地喊着。妇女和小孩迅速朝两边躲开了。我们大伙拥到墓地里一条小路上,跑到第一间空房子跟前。这时人都跑空了,只剩下了教区执事,这位可怜的老教区执事站在一块平坦的墓碑上,哽哽咽咽地痛哭那教堂。仆人仍紧跟着我,当我们推推搡搡走进空屋时,他把他那神色惊惶、脸色苍白的脸紧凑在我肩上。地下零乱地躺着一些从顶板上拆下的椽子,但是,它们太轻了。一根屋梁横架在我们上空,而我们的胳膊和鹤嘴锄可以触到它,但它牢牢地嵌在破旧的墙壁里,天花板和地板都已被拆掉,上面的屋顶开出一个大缺口,映上了天空。我们立即开始凿毁屋梁两头的墙壁。天哪,瞧它多么稳固啊,墙砖和灰泥多么难拆啊!我们又是砸,又是拉,又是拆。屋梁的一头松开了,大块的砖头跟着它一起塌下来了。那些挤在门口瞧着我们的妇女尖叫了一声,男人们跟着一声吆喝,两个人摔倒了,但是没受伤。大伙齐心协力,又拉了一阵,屋梁的两头都脱落了。我们抬起屋梁,吩咐门口的人让开路。这会儿就动手!这会儿就去撞那扇门!瞧那火焰正腾向天空,旺得更加耀眼,把我们都照亮了!大伙沿着坟地里小路冷静地前进,沉着地抬着屋梁去撞那扇门。一,二,三,撞啊。人们又发出欢呼。我们已经使那坚固的门摇动了,即使那锁不能被撞坏,但那铰链是抵挡不住的。再用屋梁撞它一下子!一,二,三,撞啊。门松动了!这时潜伏在里面的火焰从门的四周缝隙里向我们迸射出来。再来一次,最后一次猛撞!门轰的一声向里倒去。四周一下子悄然无声,我们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观望着什么东西。我们在找那尸体。灼热的火气迫使我们后退: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上面,下面,角落里,整个屋子,什么都没有,只看见一片熊熊烈火。
“他哪儿去啦?”仆人悄声问,呆呆地瞅着火焰。
“他都化成灰了,”教区执事说,“登记簿都化成灰了——咳,先生们!眼看教堂也要化成灰了。”
这时只有他们俩说话。后来,他俩也不开口了,除了那火焰像沸腾般发出哔剥声,四周是一片沉寂。
听呀!
从远处传来粗厉的辚辚声,接着就是马儿狂奔时那种空洞有力的蹄声,接着就是低沉的吼声,这时几百人一起吵吵嚷嚷,喧哗声掩盖了一切。救火机终于赶到。
我身边的人一起离开了失火的地方,急忙向小丘顶上奔去。老教区执事也要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但他已精疲力竭。这时我看见他紧靠着一块墓碑。“抢救教堂呀!”他声嘶力竭地喊,好像为了能让救火员听见他的声音似的。
“抢救教堂呀!”
只有那仆人始终一动不动。他站在那里,仍旧那样直瞪着眼,茫然无主地紧盯着那熊熊烈火。我过去和他说话,摇摇他的胳膊。他目光呆滞,已没有反应,只悄声重复了一句:“他哪儿去啦?”
约十分钟后,救火机已经安装好;从教堂后面一口井里抽出了水,水龙带被牵到法衣室门口。如果现在谁要我帮忙,那我可无能为力了。我的意志力已经消失——我的力气已经用尽——我那些杂乱的思潮突然令人吃惊地全部平息,因为我现在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两眼茫然无神,只顾望着那燃烧着的屋子。
我看见火焰被慢慢地浇灭了。灿烂闪亮的火光变得暗淡了,一团团白色的气雾向上升腾,透过气雾,可以看见地板上一堆堆通红的、乌黑的余烬在冒烟。四周静默了一会儿——后来,挡在门口的那些救火员和警察一起走上前——后来,我听见他们在低声商量什么——后来,两个人穿过人群,走到外面墓地里。人群呆呆地向两边退开,让他们穿过去。
过了一会儿,人群打破了一时的安静,掀起一阵很大的骚动,两旁排列着人的通道慢慢地扩展开。两个人抬着空屋子里的一扇门,沿着通道走回来。他们把那扇门抬到法衣室门口,然后走了进去。警察又从两边挡住了进口。有人从人群中三三两两偷偷地走过去,站在警察背后,想要首先看到里面的情景,另一些人候在近旁,想要首先听到什么消息。这些人当中有妇女,也有小孩。
消息开始点点滴滴从法衣室内传到人群当中,它们慢慢地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口中,最后传到了我那里。我听见那些问答的话低沉地、急切地在我周边一再重复着。
“他们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
“在哪儿?”
“抵在门上面;脸扑在地下。”
“哪扇门?”
“通教堂的那扇门。他脑袋抵着门;他脸扑在下面。”
“他脸被烧坏了吗?”
“没烧坏。”
“烧坏了。”
“不,那是烤焦了,不是烧坏了;对你说,他脸扑在下面。”
“他是谁呀?”
“有人说他是位侯爷。”
“不,不是侯爷。是个什么爵士;爵士就是勋爵。”
“从男爵也称爵士。”
“不是的。”
“是的,是这样称呼的。”
“他要在那里面干什么呀?”
“没好事,这还用说吗。”
“他是存心来干这件事的吗?”
“是存心来烧死自己的吗?”
“我不是说他要烧死自己,我是说他要烧了法衣室。”
“他样子可怕吗?”
“真可怕呀!”
“可是,你说的不是他那张脸吧?”
“不,不,可怕的倒不是那张脸。”
“没人认识他吗?”
“有一个人说他认识。”
“是谁呀?”
“他们说那是一个听差。可是他已经吓糊涂了,警察不相信他的话。”
“还有什么人知道他是谁吗?”
“嘘——”
一位警官发出响亮的嘘声,我周围的低语声渐渐消失。
“抢救他的那位先生在哪儿?”只听见警官问。“在这儿,先生,他在这儿!”几十张脸急切地紧拥在我周围,几十只胳膊急切地分开了人群。一位警官手里提着灯走到我跟前。
“请这边来,先生。”他安静地说。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拉住我的手臂,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拒绝他。我试图解释说这死者与我素不相识;现在找我这样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是没法认出他的。这些话已到唇边,但却说不出口。当时我已失去勇气,只无可奈何地一语不发。
“您认识他吗,先生?”
这时我正站在一圈人当中。三个人站在我跟前,把手提灯低垂近地面。众人的眼光中,都闪烁着期待的神情,默默地紧盯着我的脸。我知道放在我脚跟前的是什么;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手提灯那样低垂近地面。
“您能认出他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