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威尔基·柯林斯探案集2
6268300000004

第4章 玛丽安·哈尔科姆的叙述(四)

28日——从昨天起我就开始怀疑,把可怜的哈特赖特出国的事瞒过劳娜这一做法是不是适当,于是今天早晨我又读了他那封告别的信。经过考虑,我仍旧认为这一做法是适当的。他信中提到去中美洲的考察队如何进行准备,这说明领队人知道这是一次冒险的长征。

连我考虑到这一层都感到不安,换了她又会怎样呢?令人惋惜的是,想到他走了以后,万一有一天我们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需要帮助,就少了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更令人惋惜的是,我知道他离开了我们会遇到种种危险,如恶劣的气候,蛮荒的异乡,凶悍的土著等。如果没有迫切和绝对的需要,就把这些事告诉劳娜,那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吧?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应该立刻把那封信也给烧了,因为担心它有一天会落在坏人手里。

信中不但提到了劳娜,说了那些只有写信人和我可以知道的话,而且一再重申他的疑虑,说什么自从离开利默里奇,他就被人暗中监视。他说曾看见两个面生的人在伦敦街头跟踪他,在利物浦围观考察队上船的人群当中注视他;他还言之凿凿地说,上船时他听见后面有人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名字。这里我引几句他说的话:

这些事是有背景的,这些事肯定会导致什么后果。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还不曾查明。也许她永远不会再遇到我,但是,万一将来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我说这些话,因为我深深地这样相信——我恳求您记住我所说的话。

以上是他亲笔写的。

要我忘了这些话是不可能的——凡是哈特赖特谈到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我听了就会牢牢记住。然而,让我保留着这封信却很危险。只要碰到一件意外的事,它就会落到外人手中。可能我生病;可能我死了。还是立刻烧了它吧,这样可以少去为一件事担心。信被烧了!他告别的信,可能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只在炉边上留下了一点黑色灰烬。这就是那个悲哀故事的结束吗?哦,不是结束——肯定它不会就这样结束了!

29日——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裁缝已来听候她的吩咐。对所有与妇女终身大事有关的这些问题,劳娜都显得绝对地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她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和裁缝去办。如果是可怜的哈特赖特当上了从男爵,做了她父亲给她选定的未婚夫,那她的情景就会和现在完全两样啦!她变得遇事就挑剔,主意也不定,即使手艺最巧的裁缝也很难使她满意!

30日——我们每天都收到珀西瓦尔爵士的来信。最后的一条消息是,他府邸里的装修工程需要四个月到半年的时候才能大致结束。如果油漆匠、裱糊匠和家具商不但能把屋子装饰得华丽,而且能使生活过得幸福,那我一定会关心他们在劳娜未来住宅中的工作进展情形。但既然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在珀西瓦尔爵士最后一封信中,只有新婚旅行一事使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的一切筹划漠不关心。

他说,因为劳娜身体娇弱,今年冬天又可能非常寒冷,所以要陪她一同去罗马,准备在意大利待到明年初夏。如果我们不同意这个办法,他就准备到伦敦去过冬,虽然那里没有自己的公馆,但他将尽力想办法找到设备最合适的寓所。既然不考虑到我本人的感情,我当然认为在这两个提议中应该采取第一个。但无论用哪一个办法,我跟劳娜势必分离。

如果他们是出国,而不是留在伦敦,那分离的时间就要更久一些——这样虽然对我们不便,但对劳娜却很有益,因为她可以在气候温暖的地方过冬,而且,她生平第一次去世界上最有趣的国家旅行,单是新奇的见闻和兴奋的情绪,就可以大大地帮助她振作起精神,适应她的新生活。

她是生性不喜欢在伦敦寻找那些世俗的娱乐和刺激的,那些活动只能加重这次不幸的婚事已经带给她的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如何为她的新生活的开始忧心忡忡;但是,如果她不是留在家里,而是出外旅行,那我多少还可以为她抱一些希望。现在再回过去看这些日记,只觉得那样叙述劳娜的婚事,以及她和我分别时的情景,就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情。

每逢展望未来,我都显得冷漠麻木,口气已经是那么无情地冷静。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日期已经离得这么近了。再过一个月,她就是他的劳娜,再不是我的劳娜了!是他的劳娜!我简直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我的头脑几乎变得迟钝糊涂了,我这样记述她的结婚,就好像是在记述她的丧事一样啊。

12月1日——一个悲伤的,非常悲伤的日子;这一天里我再也没有心思去多写日记了。今天早晨我必须告诉她珀西瓦尔爵士有关新婚旅行的建议,由于没有勇气,我暂时搁下了这件事情。

可怜的孩子,她满以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我在一起,想到要去看佛罗伦萨、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奇景,几乎是兴高采烈。所以现在必须使她打破幻想,面对无情的现实时,我的一颗心差点儿碎了。我不得不对她说明,一个做丈夫的,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在刚结婚时是不能容忍另一个人争夺他妻子的爱情的。

我不得不警告她:我以后能否永远住在她家,那完全要看我以一个严守他妻子的秘密的人的身份,在他们新婚时置身于他们之间,能否不引起珀西瓦尔爵士的妒忌和猜疑。我把那些世俗经验中的痛苦点点滴滴灌输到那天真纯洁的心灵中,同时我思想中那些美好的成分正在这件痛苦的任务前减退,现在一切都完了。她吸取了痛苦的、必然要受到的教训。她童年中的天真幻想已经消失,那是我亲手将它们打破的。

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我只能这样自宽自解——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啊。于是我们采纳了第一个建议。新婚夫妇将去意大利;我将在珀西瓦尔爵士的允许下,等他们回到英国,安排如何和他们住在一起。换一句话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必须请求一个人照顾,而这人又是我最不愿意领他情的人。管它呢!为了劳娜,即使比这更困难的事我也要做。

2日——重新翻看前面的日记,我发现,以前每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我总要用一些轻蔑的词语。现在既然形势已经改观,我必须,而且也愿意消除我对他怀抱的偏见。我想不起,我最初怎么会有这种偏见呢?早先它肯定是没有的。是不是因为劳娜不愿嫁他,所以才引起了我对他的反感呢?是不是因为哈特赖特那些全凭想象构成的偏见感染了我,我不知不觉地受了它们的影响呢?是不是因为安妮·凯瑟里克的信在我脑海中留下了疑窦,虽然珀西瓦尔作了解释,而且我已掌握事实的证明,但那些疑窦仍旧不能消失呢?

我无法说明我的心情。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有责任,现在倍加有责任不去胡乱怀疑和冤屈珀西瓦尔爵士。如果以前一向用贬抑的口气描写他,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那么,现在我必须,也愿意终止这种不良的倾向,哪怕这样做时需要我在举行婚礼前停止写日记!我对自己感到非常不满——今天以后不再写日记了。

……

12月16日——整整两星期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打开这本日记簿。我已经很久不记日记,希望现在再记时,至少是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时,我在情绪上会比较稳定。过去两星期中,没有什么值得记的事。衣服差不多都已制好;新买的旅行箱已从伦敦运到。

可怜的劳娜几乎整天不离开我。昨晚,我们俩都睡不着,她就走进房来,悄悄地钻到我被窝里和我谈心。“我就要和你分离了,玛丽安,”她说,“所以我要尽可能多和你待在一块儿。”

他们的婚礼在利默里奇村教堂举行。谢天谢地,邻近的人一个也不准备邀请来参加典礼。我们家的老朋友阿诺德先生是唯一的客人,他将从波尔斯迪安赶来,代女方做劳娜的主婚人:劳娜的叔父身体太弱,现在这样的严寒天气不敢出门。如果我不曾下定决心,要从今天起只看到我们前途的光明面,那么,逢到劳娜一生中这个最重要的时刻,看到没有一个男性亲属参加婚礼这种凄凉情景,我是会对她的未来感到非常忧郁和非常担心的。然而,我已排除一切忧郁与疑虑,也就是说,我不再写日记了。珀西瓦尔爵士明天到。他曾经表示,如果我们要按严格的礼法接待他,他就准备写信给我们村里的牧师,请让他婚前在利默里奇村短暂的时期内借住区教长的房子。

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费尔利先生和我都认为,我们根本无须遵守那些繁文缛节。在我们这一带荒野地方,在我们这所荒凉的住宅里,我们尽可不必计较其他地方人墨守的那些无聊的俗套。于是我去信给珀西瓦尔爵士,感谢他礼貌周到的建议,请他仍像往常那样下榻于利默里奇庄园他从前住的屋子里。

17日——他今天到了,看来显得有点儿疲倦和焦急,但谈笑时仍像情绪极好。他带来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些珠宝,劳娜接受时态度落落大方,而且,至少在外表上显得十分镇定。我只从一个地方看出她在这考验的时刻为保持面子而花了极大的气力,那就是她突然表示不愿意身边没有别人。

她不肯像平时那样回到自己屋子里,仿佛害怕到那里去。今天午饭后,我上楼戴好围巾帽准备出去散步,她就自动地要跟我一起去;晚饭前,她又敞开了我们两间屋子当中那扇门,让我们可以在换衣服的时候谈话。“总得让我有一些事情做,”她说,“总得让我和什么人在一起。别让我转念头,我现在就要做到这一点,玛丽安,别让我转念头。”

她这一改变,反而增强了她对珀西瓦尔爵士的吸引力。我看得出,他把这一切都往好里想。她脸上泛开了病态的红晕,眼中闪出了病态的光芒,而他却高兴地认为她又变得像从前一样美丽和精神了。今天晚餐时,她谈起话来又高兴又随便,但却显得那么虚伪,那么惊人地一反常态,我见了只想阻止她别往下说,只想带着她走开。珀西瓦尔爵士那份快乐和惊讶是无法形容的。

我注意到,他刚来时那副焦虑的神情完全消失了;我甚至觉得他比他实际年龄整整年轻了十岁。毫无疑问,劳娜的未婚夫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首先,端正的五官是仪容的优点,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五官;无论男女,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眼睛;甚至他那秃顶,由于只秃了近前额的一部分,这反比没秃的更好,因为它使脑门子向上展阔,给面部平添了一种聪明的神气。举止从容大方,处处精神饱满,而且机敏、随和、健谈:这一切无疑都是优点,而这些优点他肯定都是具备的。

吉尔摩先生不知道劳娜的隐情,又怎能对她的悔婚不感到惊讶呢?不论换了什么人,他也会和我们这位忠实的老友抱有同感啊。如果这时有人要我明确地指出珀西瓦尔爵士的缺点,那我只能举出两个:一是他永远坐立不定和容易激动,这当然是由于精力异常旺盛的缘故;二是他对仆人说话时非常急促暴躁,这大概也只是一种不好的习惯而已。不,我不能否认,也不愿否认珀西瓦尔爵士是非常漂亮、非常知趣的。瞧我终于写下了这一句!我很高兴,这说明我对他存的那点芥蒂已经不存在了。

18日——今天早晨感到消沉郁闷,于是由魏茜太太陪着劳娜,中午我独自出去很快地散散步,我近来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我走的是荒原上通托德家角的那条干燥空阔的路。刚走了半小时,我非常惊讶,看见珀西瓦尔爵士正从农庄那面向我走来。他挥动着手杖走得很快,仍像往常那样扬起了头,猎衣迎风敞开着。我们刚彼此走近跟前,他没等我提问就抢着告诉我说他曾去农庄上打听托德先生和夫人在他上次来利默里奇后可曾获得安妮·凯瑟里克的消息。

“您肯定是听说他们没得到什么消息吧?”我问。

“毫无消息,”他回答,“我非常担心咱们此后再也打听不出她的下落了。您可知道,”他接下去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那位画家,那位哈特赖特先生,还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情报吗?”

“他自从离开坎伯兰,就再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回答。

“多么遗憾,”珀西瓦尔爵士说这话时像是表示失望,但是,说也奇怪,同时又好像露出宽慰的神情,“很难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没遭到不幸的事。我已经竭尽全力,想让她重新受到她迫切需要的照顾,可是,没用嘛,这真叫人感到说不出的烦恼。”

这时他真的显得很烦恼。我宽慰了他几句,然后,在归途中,我们谈到其他的事。我这次在荒原里和他偶然相遇,不是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良品质吗?在结婚前夕,本来可以陪着劳娜,那该是有趣得多的事,他却这样关心安妮·凯瑟里克,一路赶到托德家角去打听她的下落,这不正说明他多么不顾及自己只体贴别人吗?

想到他做这些事只可能是出于慈善的动机,这就说明他心地特别忠厚,值得我们高度赞扬。可不是,我除了高度赞扬他,还有什么说的呢?

19日——珀西瓦尔爵士的优良品质真是多得叫你发掘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