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孙伏园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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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从湖边到瑞士腹地

昨天探了丽芒之源,我是得未曾有的快乐。回家即刻写了信给曾仲鸣兄,他们夫妇两位都是丽芒的老友,问他们可曾走过这条野猫路。不料信刚刚寄走,他们的电报却到了,说今天早上到丽芒来看我们。但我们已经定下今天到乌希洛沙纳,弗利蒲,伯尔尼去,昨天写了信通知阎宗临兄。天下事情真有巧极的,如果昨晚的电报改在今晨到,仲鸣兄来不是整个儿扑空了吗?现在却有稳妥的方法,就是我们两人迎上去,到爱维昂车站里去等他们。

虽然只是两礼拜的小别,而相见时的快乐,却如我昨天探到了丽芒之源。

我先编造了一篇大道理,说这几天住丽芒实在没有甚么意思,目的是想扇惑他们同到弗利蒲去听“阿尔卑斯之雷雨”。

“但我总替你们担心着,”仲鸣兄答我道,“万一你们这种书上看来的消息未必靠得住,跑到弗利蒲一问,说是一世纪以前确有这回事,现在老早没有了,却怎么好呢?”

我们谁也辩谁不过,于是曾夫人到旅馆休息,我们三人同逛爱维昂。我和三弟在这两礼拜里,经过爱维昂已三四次了,但都没有好好的逛过,好像有意留下今天畅游似的。

我们照了许多相,吃过了午饭,饮过了矿泉,乘了上山电车看过了山上的景色,凡是爱维昂可以逛的地方都逛过了,而我们的谈话还是没有断,我们都觉得依依不舍似的,于是仲鸣兄又渡湖送我们到乌希洛沙纳。

乌希和洛沙纳,虽然是两个地名,其实就像爱维昂的山上和山下一样,乌希在山下,乘上山电车到山上,便是洛沙纳。

刚才听曾夫人说,丽芒的山景是瑞士岸独享的,自爱维昂望洛沙纳,一点不觉得什么,但自洛沙纳望过爱维昂来,那才美丽呢。现在知道这话真是不错。

游完了乌希洛沙纳,到火车站候车往弗利蒲。我渴极了,而五分钟以内火车便到,不能上咖啡馆了。仲鸣兄去转了一圈,回来说,“你们有瑞士五生丁吗?喝水的地方倒有了,只是藏杯的自动机,须得丢进瑞士五生丁去,才有一支纸杯出来。”我们同去一看,果然。但是我们偏偏都没有瑞士五生丁!“管它呢,我用法国五生丁来试试看。”一支杯子居出然来了。

“这真叫做渴者易为饮,你又有了通信材料了。”仲鸣兄说罢,三人都笑。他直等到我们开车。

自洛沙纳上车以后,一路沿湖行去,好像初到时沿行法国岸一样,不过这一回却刻刻印证着曾夫人的至言,觉得遥望法国岸实在美丽,尤其是圣祥哥尔夫,是法国岸中最多高山的一村。虽然明天下午又会回来了,这十余朝暮竟有那么大的魔力,叫人连短期间的分离也不愿意。当火车渐离湖岸,驶向山村的时候,这心情好像重演一度洛沙纳之仲鸣兄。

到弗利蒲以后,问阎宗临兄的住所,正由一位这样可感的教士领我们步行了二里许路的时候,又碰见一位更其可感的教士领我们到寄宿舍而亲自为我们收拾房间整理床铺。头一位是完全不认得的,第二位是受阎君之托而来招呼我们的,比来尔先生(Buhler),因为阎君自己住在小湖,来不及赶回了。

什么都靠着比来尔先生,这样一个初次认识的朋友,而能给人这样周到的招呼,我几乎生平第一次见。房间等等妥当以后,他领我们出去吃饭。这里的语言已经是既似法语又似德语的了,他们自己的普通话是德语,和我们周旋却用与法国人说来大不相同的法语。比来尔先生就用这样的法语指导我们一切。连市政厅门口,有一颗带有传说的菩提树,名叫毛拉菩提树(Tilleul du morat)的,也仔细把传说讲述给我们。说是从前弗利蒲和毛拉各各独立的时候,其间曾有着战争,有一个战士从毛拉打了胜仗跑回来,手里拿了一枝菩提树,可惜因为跑得太快,刚到弗利蒲战士便死了。却留下这颗菩提树,至今还活着。

吃完饭一路看着风景,仍由比来尔先生领我们到奏琴的圣尼古拉大庙。照庙门口的揭示,奏琴确有二时八时两次,然此刻已快八时了,何以庙门还关着呢?和我们一样的顾客,也有一二位,一样的在庙门外徘徊。等到八时许,庙门忽然开了,问开门者今天是否有奏琴,他却答道“看人数够不够!”后来居然卖票了,居然开奏了,开奏的时候我点数人数,是十八人,可以见他所谓人数的够不够大约是十八上下了。

奏琴的目录,一共有六曲,最后一曲是“阿尔卑斯之雷雨”。雷声之大,真使人毛发竦然。约十五分钟,雷声渐渐远去,雨过天青的景色如在眼前,而曲终了。曲终出门,外面却有真大雷雨,弄得人几乎是真是幻都辨不出来,庙内的如果是真,庙外的便是幻了,或者内外都是真的,是较为近理的说法罢。

等雷雨稍住,便与比来尔先生同到他为我们整理好的房子,一夜睡得非常的安静。

八月八日的早晨八时起来,问比来尔先生,知九时二十三分有车往伯尔尼,乃与他一同出去吃早餐。他又陪我们上车,直等到车开走。

十时正到伯尔尼。不用说,到伯尔尼第一件事是看熊,熊是点缀伯尔尼这个字义的。问了一声火车站,说此去过桥便是熊馆了。那末,阿尔(Aare)河既把伯尔尼流成一个舌头形,我们须得通过全个舌头哩。所谓桥者,是怎样的呢?我现在对于瑞士的桥和法国的桥的区别大有所悟了。法国的桥是要行人知道此地有桥,越知道得快越好,经过时越使人留恋越好,经过以后越使人不忘越好,所以是美术家显本领的地方。瑞士的桥是要行人知道此地无桥,越发见得迟越好,但桥名是依然写着的,一见了桥名便使人惊叹原来此地是桥,所以是建筑师显本领的地方。这伯尔尼城舌形地上,共有三条这样令人看不见桥的桥。我们经过时如果不望一望水,真不知道正在走桥,只以为是一条长路,一条两边没有房屋的极长的长路罢了。但是桥身虽长,我觉得桥名比桥身更长:从右颊搭到右舌边的名叫Kirchenfeldbrucke从左颊搭到左舌边的名叫Kornhansbrucke,从舌尖搭到唇上的名叫Nydeckbrucke,真是长得可观了。

从火车站到熊馆,就是说从舌根到舌端的一条大路,是伯尔尼的繁华部分。我们看完熊以后,便逛这条大路,同别的外国人一样,赏鉴钟楼的大自鸣钟。这条大路不过二三里长,但每一里许有一个钟楼,一过钟楼又换一路名。路旁有一著名大庙(Cathedrale münster),我们便进去参观。逛庙我在法国已成习惯,但法国的庙是尊严的,因为常常有人跪在那里,我们游人也不由得祭神如神在起来。我常常痴想,在这种大庙里,光线依然保持它原有的幽暗,空气却设法输送些新鲜的进去,也没有人相信神龛里面真的还有神明,心愿情服的整天跪在那里忏悔了,那时我们去赏鉴这庙宇的宗教上乃至艺术上的价值,不知多有味道呢?这痴想我在逛妙峰山时也说过一回,有人笑我是痴想,我也自己知道是痴想,但这痴想竟有人拿来实现的,这便是瑞士的庙宇了。初看似乎是极难得的,转折一想也觉得平常。我们不是常常看见王宫博物馆吗?中国的“故宫博物院”便是这样布置的:什么都仍王宫之旧,只去掉了一个皇帝。政治上可以如此,宗教上安有不可以如此的:什么都仍庙宇之旧,只去掉了一个神明。只是没有了神明以后,许多求神的人都不来了,所以空气便连带着干净。我在瑞士逛了许多这种没有神明的古庙,照故宫博物院的例也可以说是古庙博物院,我真是感着十分的满意。

下午去参观了国会及公园。在这样一个精美小巧的城市里,忽而上山,忽而下水,忽而过桥,一走便走遍了,我们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本来担心着时间促,等逛完回到车站,倒还宽裕了二十余分钟。

傍晚便回到圣祥哥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