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命去寻找一片至今尚未被工业的废水、废气、烟尘等公害物质污染过的山林。这天,风和日丽,我自己驾驶着崭新的“塔塔桑”牌小轿车,载着两位漂亮的城市小姐——小陈和小何,驶离京郊的沥青公路,爬上了燕山南麓的石子山道。这是一条新开辟的“毛路”,只修筑了路基,路面坑坑洼洼,铺着一层尚未轧实的沙石,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时速表的指针由80公里摆到40公里了,引擎更感吃力,难听地吼叫着,车后也扬起了一条黄沙滚滚的“尾巴”……。
就在我艰难地驾驶汽车到达目的地的前一天,我的家乡柿子沟险些儿又酿成一场悲剧——这事我当时不知道,是后来才听说的——那天黄昏,晚霞如火,山鸟归林,上山砍柴的社员们也陆续回家了。一个外乡来的媳妇儿叫刘玉香的,背着笨重的梯架(这是山民背柴的木架子,她这一架子柴禾足有120斤),缓缓走下柿子沟的陡坡,汗水早就打湿了前胸和后背。瞅着擦山的落日,她心里着急,为了早点儿赶到家里给3个孩子和两个男人做饭,她竟然抄近道,直奔“等一等”而来!“等一等”这地方我小时候是到过的,我猜,刘玉香的丈夫也该对她讲过多次——这地名的来由,怪得很。它原本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翘首在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之上,旧社会时,常有婚姻不如意的青年男女在此跳崖殉情。后来,“五四”运动的新思潮也波及到了我家乡仅有的几名秀才心里,大概是民国十一年吧,他们合资立碑于跳崖处,铭刻了3个醒目的大字:等一等!意在规劝那些痴郎情女于轻生的最后一刹那冷静下来。这里的小道儿是非常陡的。俗话说:上山难,下山险。要不是急着回家烧火做饭、圈鸡喂猪,刘玉香身负沉重的梯架,是决不肯从这犯忌讳的“等一等”下山的!
突然,她听见一个女孩子嘤嘤的哭声,立刻毛骨悚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胆怯地拂开马尾松的针叶寻声望去——哎呀,原来是自己的小叔子搂着个姑娘站在“等一等”的石碑前哭哩!刘玉香吓得两腿一软,出溜一下子坐在了陡坡上,梯架也歪倒了,她就势抽出了胳臂,心中急道:“说啥子也要把两个后生娃娃拖住啊!”此时她又看见,小叔子一边哭,还一边用山藤条把自身和那姑娘往一起捆哩!刘玉香明白了一切,她用(5年来也没改掉的)四川口音嚷道:“你两个莫不是要扎作一对儿跳崖哟!”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喊声未落,已经飞快地扑了过去,双手死命地拽住了这一对儿年轻人。那小叔子被突然扑过来的嫂子吓呆了,加之山藤条已将2人捆在一起,谁也跑不脱——他俩双双得救了!
“为啥子嘛?为啥子嘛?”刘玉香哭喊着。
“嫂子!”“嫂嫂!”两个年轻人也放声恸哭起来……昏暗的群山深谷,响起了远远近近的层层回音……。
我的“塔塔桑”正是朝着这群山深谷行进。
“赵工,这条新公路是S厂修的吗?”小陈问我。
“不是。他们只会污染,不会修路!”我一听S厂就有气。
须知,这个大型化工厂是我们的“死对头”哩!
“赵工程师,S厂已经派人进山来选厂址了吧?他们也会走这条路吧?”小何也对这条“毛路”担心。
“所以咱们得抢在前边呀!”我不愿多说话。一则因为山路难行,二则因为快到我的老家了。
“赵工,快到你的家乡了吧?”小陈又问。
我真有点心烦意乱了,就没答理她。这两位小姐,口口声声叫我“赵工”,叫得我心里难受。……其实,30年来,同学和同事们一直都在叫我“小赵”、“大赵”、“赵永铭”或是“赵工”,我也早就听惯了;只是今天,当“塔塔桑”靠近我阔别30年的家乡时,这个“赵”字才听着刺耳了。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不姓赵啊!
我的心,也随着车身在剧烈地颠簸。30年前的往事,第一件涌上心头的,就是我那两位苦命的爹爹!一位姓龚,一位姓张,他俩的年纪差不多,模样儿也差不多,都是低窄的额头,一辈子从未舒展过的眉眼,宽厚的肩膀,佝偻的腰背……。至于我为什么竟然会有两个爹爹,而且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哪一个是我的亲爹,此事不说也罢——这是我今生最大的屈辱,是我讳莫如深的内心创伤啊!就是因为此事,当我的爹娘三亲去世之后,当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决定保送我到北京去上学的时候,我翻开了一本《百家姓》,选择了这个天下第一姓。自此,我再也不肯回老家了……但是,命运从来都不由我自己安排。今天,我就不得不自己开车驶向老家柿子沟——上级命令我带着两名助手:技术员小陈和化验员小何,迅速测定这条20里长的柿子沟,是否真的属于尚未污染的山林?
为什么要寻找尚未污染的山林呢?这可说来话长啊。你喝过美容茶吗?提到美容,我眼前立刻出现了第二个刘玉香,她只有18岁,说确切点儿,30年前她只有18岁。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个美丽的姑娘!虽然她今年该有48岁了,已经是B县的副县长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她只有18岁!
而且仍然是(仅仅是)柿子沟这个穷山村里小小的妇女主任:
红润的脸蛋儿,像水葱儿一样苗条的身材,穿件印花土蓝布褂子,腰里扎一条八路军用的那种牛皮带,还挎着一把用红绸子裹着的小手枪哩!尽管是个带枪的女人,她却见人先露笑……。我对她说:“玉香姐,你喝过美容茶吗?这是外国妇女的一种传统饮料。”她转着黑葡萄珠儿似的眸子看我,好像根本没听懂我的话。于是,我只好仔细地向她解释一番了:我喝过美容茶!那是6年前的广交会上,一位J国商人特意请我品尝过这种奇特的茶——它的原料是鲜嫩的柿子树叶儿,经过严格挑选,精心炮制而成,沏出来的茶水黄明清澄,馨香可口,别具风味;更重要的是它在保健方面的功能,据说,长期饮用,可使妇女秀发常乌,皮肤细嫩,不生皱纹,消褪雀斑,利水减肥……总之一句话,可使你青春永驻!故名美容茶。但是,J国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过程中,几乎所有的柿子树林全被公害物质污染了……他们想做生意,想买大批原料,或者提供成套设备,由我国就地加工和出口美容茶。J国商人胃口颇大,第一期就要求每年订货100吨。你算算,这得动用多少人手采摘多少鲜嫩的柿子树叶儿呀?这就是我的上级派我们赶来柿子沟的原因。
玉香姐仍然微笑着,眯着两眼瞅着我,似懂非懂,一语不发。……是呀,我决不责怪她,一个只知道斗地主、分田地的山姑,怎么会明白什么叫做“外贸”、“广交会”和“美容”哩!她也根本无需乎考虑什么“秀发常乌,皮肤细嫩”之类的保健法,她,悄悄地躲在我的心中活了30年了,始终是个妙龄少女啊……!
“塔塔桑”在崎岖的进山“毛路”上艰难行驶。时而与一两台推土机、轧道机擦肩会车。这些筑路机械正在紧张地分段作业。虽然路面还没轧平,我的车速不能加快,但我还是由衷地感谢交通部门修桥筑路的美德!如若他们尚未修建这条“毛路”,今日进山,我们非骑毛驴不可……我30年前出山时就是骑的毛驴嘛!那年我刚满15岁,却已经入了党,介绍人就是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说来惭愧,当时我一不会填写入党志愿书,二不懂什么是共产主义,只知道斗倒地主龚老五,分他的田,分他的树,就是“共产”!那时节我是柿子沟的儿童团长,又是个孤儿。最疼爱我的是另一个比我大3岁的孤儿刘玉香、与我同一天入党的村妇女主任。我出山那天,乡亲们送我3里路,而玉香姐却亲手牵着毛驴送了我30里!
分手的时候,她把我搂在怀里,足足哭了十几分钟……。我俩分手了!可是我还没走多远,玉香姐又追上来,捧起我的脸,使劲儿亲吻了好几次。在这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的地方,她说了句“女大三,抱金砖”!也许是怕我听不懂,她又忘情地低声叫道:“兄弟!要是你不走……姐姐我就招了你这个小女婿!”喊出了这句心里话之后,她和我都吓傻了……她终于绯红着脸,撒开了我的手,牵走了那头小毛驴……除了这头驴,就只有山坡上那棵高大的白果树“看见”了整天价宣传婚姻自主的小妇女主任刘玉香,是怎样表白少女初恋时的爱情的。
如今我驾驶着“塔塔桑”小轿车又经过这棵白果树身边。
我停了车,无言地走近了它。这是玉香姐送别我的地方啊,没想到一别竟是30年!自从她喊出了那句心里话,我一想起就又羞又怕,所以在工农速成中学的时候,在清华园里的时候,就连一封信也没敢给她写……后来听说,她不久就嫁给了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所以我就更加“自觉地忘掉了”这一段小儿女之情。如今,这棵高大的白果树依然如故,根深叶茂,亭亭如盖,它宽大的树荫足足笼罩了一亩多地!它的树干有多粗?王队长当年就量过——四名工作队员未能合抱!它的树冠有多高?在我孩提时代的目光中,至少能跟北海的白塔媲美!当然,今日再看,它比白塔矮多了——这又使我想起一句名言:初恋的情人决不该在老年重逢!……刘玉香今年48岁了,虽然未属老年,却也年近半百,但愿现实中的刘玉香不要毁掉我心中的那个玉香姐!活在我心中的那个玉香姐呀,眉弯目秀,脸蛋儿红润,身材苗条,走起路来水上漂,腰扎八路军用的那种牛皮带,挎一把红绸子裹着的小手枪,却见人先露笑……她,悄悄地在我心里藏了30年啊,永远18岁!
“赵工,这是一棵什么大树啊?”小陈和小何也跑过来好奇地观看了。她们的问话,搅乱了我的思绪。我挥挥手:“上车再说吧。”
距离柿子沟只有15公里了……谁人不夸家乡好哇!在这种淳朴情感激励下,我原本不想说话的嘴,却像打开了闸门,滔滔不绝地对同车两位城市“千金”白话起山区来了,又裹杂着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凌乱记忆。
“白果树,学名银杏,是一种新陈代谢极为缓慢的植物,好比松柏,不,好比咱们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这棵白果树至少活过1000年啦,当年穆桂英大摆天门阵,就在这棵树上拴过战马……哦,这种树只在山区生长。你们了解山区吗?中山公园里的那是假山;颐和园的万寿山是用挖掘昆明湖的泥土垒成的人工山;玉泉山也只不过是座小山包……你们见过的都不算什么山!哈哈,我的家乡才算深山区,那山,才算大山哪!我们柿子沟是个村庄,不对,唉,跟你俩讲山区也真费口舌,也许是我自己语汇贫乏,用词不当,说它是个村庄就很不贴切,因为它既不成村,也不成庄,只是分散在18条大小山沟里的400多户人家。这些山沟呀,柿子沟是一条主沟;它‘拥有’17条支岔沟;而每条支岔沟还‘拥有’自己的鸡爪子沟。一句话,它是方圆40里的一个‘流域’。8月暴发山洪时,沟沟流水,全都在一小时之内变成河,小沟变成水胡同,大沟变成泄洪道,万马奔腾,直冲沟口‘拒马石’……。从‘拒马石’往上计算,凡是往柿子沟里侧流水的山坡,皆属我家乡‘柿子沟流域’,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自己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般地讲了一通,那两位城市“千金”却在打盹了。她俩不再说话,我的思绪又飞回了少年时代。我有一个最要好的小伙伴叫龚保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彪子。土改前一年,我俩刚刚14岁,他就敢在那山洪滚滚的激流里救人命哩——那时候,哪年暴发山洪不冲走几个孩子几条驴呀!这一次,龚保田腰里系着一条麻绳,跳进洪水,连翻带滚地往下冲——我腰里系着这条麻绳的另一头,随着他沿岸往下飞跑……我没看准,他的动作怎么这样快,转眼之间就抓住了一个被洪水卷走了的女人,而且把他自己腰里的麻绳解开,拴在了那个女人腰里!他爬上岸,追上了我,抱住我,才两人合力拽绳子,把那被溺的女人拽上了岸……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地主龚老五家买来的童养媳兼使唤丫头刘玉香!她是被逼着要跟龚老五的傻儿子成亲,才投水自尽的……后来,刘玉香被乡亲们藏起来了,一直藏到土改工作队进沟。
再过几分钟,我就要见到地委王书记的夫人、B县的副县长刘玉香同志了!她代表县政府正在柿子沟口的“拒马石”等候着我哩。我真想立刻见到她呀!但是又害怕现实中的刘副县长毁掉我心里的玉香姐……。“塔塔桑”是一种底盘很低、车弓子很软的城市交通工具,原本爬不得山路的,好在我这个驾驶员还乡心切,而车上的两位“千金”虽然名义上总重量可达两千斤,实际上却是身材纤细,每位“毛重”并不超过100斤——就算是轻车熟路了,在太阳擦山的时分车到“拒马石”。恕我饶舌,再啰唆两句,我的家乡山高沟深,太阳擦山并不意味着傍晚,而只有下午3点来钟,但却又是真正的黄昏了。
“拒马石”,这个“柿子沟流域”各条大小山沟的通衢要津,也是这条进山“毛路”的终点站,如今是个有着12间红砖平房的小小镇子了。它开始有了商业!特别是今春还破天荒的新建了一座能够容纳20人吃饭、8名旅客住宿的六合店,而且装有电灯、电话。这座六合店由4间红砖平房组成(男女客房各一间,伙房、食堂各一间),恰好是这个小小镇子的三分之一。它的店名是地委王书记给取的,采用了“东、南、西、北、上、下,六方汇合”的意思。我的小轿车还没停稳,已有好几个人热情地围上前来迎接了。由于阔别重逢而心情激动,他(她)们的面貌我可一个也认不出来啦!我只好声音颤抖地自报名字了:“我就是永铭呀!”
一位身穿男式干部服的胖女人,笑眯眯地挤过来,用她那宽厚柔软的双手拉住了我,大大方方地说了句:“兄弟!你连大姐都不认识啦?”
啊?她就是现实之中的刘玉香么?!我含着热泪,心慌意乱地叫了声:“大姐!”就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了……不!她不是我的玉香姐啊!无论如何,也不准面前这个胖女人毁掉我心里的玉香姐呀!我胆怯地把手缩回来,假如继续让她那双柔软的热手捏着,哪怕再捏半分钟,也会把我心里藏着的那个玉香姐捏个粉碎的!
刘副县长(我宁愿如此称呼她,因为我必须把她与我记忆中的玉香姐区别开来)雍容大度、老练沉着,使用一种与地委书记夫人加县太爷的身份、级别都很相称的手势及口吻,逐个儿向我介绍了几位前来欢迎我的干部,他们都是柿子沟的队干部,都姓龚,而且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田”字,今天前来欢迎我的就是有田、万田、保田、庆田、雨田……
这些名字是很容易记混的,所以我宁愿先记住他们的职务——万田是大队长;下水救过玉香姐的保田是大队的外交帮办;其余都是生产队长。我与他们使劲握手,特别是还跟保田拥抱了,但不知怎的,总感到彼此之间存在着某种隔阂……。
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点儿的汉子,没有获得刘副县长的介绍。我盯着他看。此人的模样儿倒是眼熟:低窄的额头,舒展不开的眉眼,宽厚的肩膀,佝偻的腰背……啊!“你是?”我的话刚说半句,他已瓮声瓮气地答腔了:“永铭哥!我是丰田……”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丰田!我的堂弟——他才是我留在柿子沟“五服”之内唯一的亲属哩。我离开家乡的时候,他刚满5岁,永远擦不净的鼻涕、洗不净的小黑脸儿……。“丰田!丰田!”我激动地嚷着拉起他的双手,这才是一双山民的手哩,又大又硬,厚厚的老茧像粗糙的树皮。我心里一动,对比之下,刚才握过的几双手,刘副县长的又肥又软自不待说,就是万田队长和保田帮办的手,也是挺光滑的……。
“永铭哥,你还有个小兄弟,叫玉田,他昨天出了事儿啦,没来接你……”
“你提他干吗?”保田公然当着我的面瞪了我堂弟一眼——吓得他再也不敢说话了,而且悄悄地退开了。
我不知其中奥妙,也无意深究,就开始把同车的两位城市小姐介绍给主人们。刘副县长毫不掩饰地瞪大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两位大学刚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外贸部门工作的漂亮姑娘。我开始警惕了。因为此地毕竟是我偏僻的家乡呀,而小陈烫成大卷儿的头发,血红色的西服裙,珠光色的半高跟凉鞋;小何那件过于单薄的尼龙短袖衫(说实在的,都有点半透明了,连胸罩的水红颜色也透出一些来了),还有那条小喇叭口裤子……在此时此地,突然变得刺目打眼的了。刘副县长笑容全收,眉毛拧得挺难看。我真后悔自己疏忽大意呀——虽然柿子沟距北京并不太远,但仍然存在着“入境问俗”的老规矩呀!我不能责怪小陈和小何,她俩哪儿懂得这些怪事,而只能怨我自己忘了本!……我正在惶恐不安之际,刘副县长又在瞪着眼珠子打量我了——于是,我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也犯了禁,竟然穿了一条西式短裤!唉,真糟糕哇,这深山区的老规矩,是女人可以光膀子,男人不准穿短裤!我虽然离开家乡30年了,这种国粹和乡规也决不该轻易忘掉的呀……!
流着热泪的握手重逢;瞪着眼睛的审查穿戴。这两件事做完之后,双方的心情都比较平静了。于是,我们住进了六合店,吃过了晚饭,也不知万田、保田等人是何时走掉的,反正现在只有刘副县长一个人陪我坐在男客房里聊天了。这是一间不超过12平方米的低矮斗室,一铺炕就占据了大半边,剩下的余地摆着一个脸盆架和两条宽厚结实的红木板凳——
我已经认出了这还是土改时从地主龚老五家分的“浮财”哩!
当时我和玉香姐共同扛着一条大板凳喜气洋洋地走出地主大院,好像抬着一顶轿子。我说:“玉香姐,这像是抬轿哇,赶明儿你嫁人的那天,我来给你抬花轿!”她笑着说:“哼,我要带着你一块坐在轿子里!”没想到30年后的今天,我真的与她共同坐在了这一条板凳上!我心神恍惚地察看着炕上的铺盖,已经摊开了三份,正好占据了四分之三的席面,说明只有一名旅客的空铺位了;我又审度着炕上摆着的旅行袋、挎包、几本书刊,以及横贯斗室的一条铅丝上晾着的几件衣服和毛巾——想借以判断此时不在屋的那三位旅客的身份。啊,我终于发现了,炕头上摆着的一只带把儿的白色搪瓷杯子上印着S厂的厂名!
“S厂已经先来人啦?”我愤恨地问。
刘副县长一笑:“看把你急的!老王——你姐夫坚决反对他们在这儿盖工厂!你就放心吧。”
“对对,他们是个化工厂,是被迫从北京城里迁出来的,因为它污染环境!”
“污染,嗯,多种污染!”她点着头说。
我心里有点儿高兴了。但一转念,这个“多种污染”究竟指的是些什么具体内容呢?刘副县长没有细讲。我敢断定她也讲不具体——凭她的文化程度,加上多年来担任领导工作的“职业病”,她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要去学习数理化的,她大概连中学课本上的化学元素表都认不全。那么,她所说的“多种污染”指的是什么呢?
经我提议,我俩走出了这间憋闷的斗室,到“拒马石”附近散步来了。
“赵工!这儿真美呀,天都是蓝的!”小何偕同小陈也跑出屋来散步了,愉快地朝我叫着。
这两位城市“千金”也怪可怜见儿的,她们长期生活在大都市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呼吸着“多种污染”的空气,难得见到这湛蓝色的天空啊!而我的家乡,此时是下午6点来钟,山谷里全是阴影,不见阳光,但那天空就更加显得清澄明亮了!在这透明的晴空下,近山绿,远山青,层峦叠翠,层次分明,抬眼远眺,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哩!
“赵工,我们到山沟里玩玩去!”小陈叫着。
“不行!叫她俩回屋歇着去。”刘副县长低声通知我。
“不……不要走远了,别迷了路!”我含混地嚷道。
两位漂亮姑娘走进柿子沟去了。刘副县长却拉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到“拒马石”外侧较为开阔的地带。
“这也是一种污染!”刘副县长突然说。随后,她坦率地告诉我:S厂的张厂长两个月以前就来过一趟,而且领着15名男女技术员,住在地委所在地的B县县城里,白天外出选厂址,可是每天晚饭后哇,这群从北京城里出来的男女技术员都要嘻嘻哈哈地在县城里闲逛一气儿——这倒没啥,反正本共和国什么都缺,唯独时间富裕,闲逛就闲逛呗。但是,问题出在了他(她)们的衣着打扮上——男技术员当中,有一名留了长鬓角、大背头,“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有人戴了一副大眼镜(就是许多报刊群起而攻之的那种“麦克镜”);女技术员就更糟啦,不论年龄大小,每个人都烫了发,“天生的直毛,为啥非烫成卷毛不可呢?”还有穿西服裙的、穿旗袍裙的、穿喇叭裤的、穿半高跟鞋的!地委王书记、“就是你姐夫”曾经指示B县公安局和县招待所的保卫干部进行过统计:这伙S厂的男女技术员当中,穿戴“奇装异服”和梳理“异己发型”者共有11人,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强,外加一副“来自大西洋底”的“麦克眼镜”!(请你千万不要怀疑这个统计的真实性吧,它是刘副县长亲口告诉我的!)这份统计材料,经B县公安局高局长亲自核实之后,还正式提交县委会讨论过一次哩!会上,虽然没有谁继续使用“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个陈词滥调,却大量使用了“精神污染”、“西方影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腐蚀”等时髦的词藻。他们不是毫无根据的呀,比如,高局长就指名点姓地提供了不少线索:
自从S厂的男人和女人闯入B县之后不久,地区师范学校的女学生突然有三名穿了喇叭口裤子,另一名女生的花裙子下摆竟然高过了膝盖!县农机厂的九名青年工人,也分别留了小胡子、长鬓角、大背头,戴了墨镜!这些活生生的“新动向”,使高局长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不仅唾沫横飞地向县委汇报了一小时零59分钟,而且亲笔给地委王书记写了一份书面报告,一口咬定“这就是社会治安情况不好的主要原因”!因此,地委王书记、“就是你姐夫”下了决心,不同意S厂在B县境内建厂,以防“精神污染”!如果一定要在B县建厂的话,张厂长则必须严加管教他的职工,不得穿着“奇装异服”和梳理“异己发型”!
说实在的,我也极力反对S厂在此地建厂,如果此地建了个大型化工厂,这尚未污染的山林岂不很快就要“层林尽染”了么?!从这一点本位主义出发,我是非常赞赏王书记这位“反污染斗士”的!幸亏家乡尚有此等“中流砥柱”的存在,S厂至今未能立足B县。
但是,听了刘副县长的一席话,仔细一想,我又感到诚惶诚恐的了!原来她反对的“多种污染”,并非S厂可能逸出的汞、硫化氢、煤焦油等有害物质,而是所谓的“奇装异服”啊!这在小陈和小何身上有之,甚至还包括我腰里的这条西装短裤哩!我必须施展一切聪明才智,说服身旁这位正统观念极强的胖女人,使她相信衣着打扮也是一种变化着的事物,根本值不得大惊小怪。
“大姐,你看我们小何穿的那条喇叭口裤子,难看不难看?”我开始试探着进攻了。
她瞅了我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句:“咱们中国人,为啥偏偏要学洋人的样子呢?”
“不!喇叭口裤子本来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我考证过,江南渔家女,从来就穿撒腿裤呀,是外国人学了咱们的衣服样子,现在又传回来了。”
她半信半疑:“那,高跟鞋总不是中国发明的吧!”
“是!你看唱京戏的,连男人都穿厚底靴子嘛!”
“那,男人留长头发呢?”
“这更是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啦!男人留长发,梳辫子,盘个顶髻,这从古就有哇!直到‘五四’运动才开始铰辫子,至今刚刚60年嘛。”
“你少跟我耍贫嘴,反正我看着不顺眼!”
我俩沿着“毛路”来回走着。我成心对她讲了一通有关“奇装异服”的独特见解。我说,奇装异服并不见得就是坏事儿,没准儿还是件好事情哩!咱们最早的祖先是猴子吧,他们浑身毫毛,是不穿任何衣服的。后来,发展到山顶洞人的时候,身上的毫毛和尾巴可就都不见了,并且在腰里围一块兽皮,在脖子上挂一串兽牙。我猜,猴子看见了自己的后代如此打扮,一定认为这是奇装异服,而且一定会大发脾气地痛骂:“不肖子孙!不长毫毛的逆种!不要尾巴的东西!腰里还围上兽皮,一定是受了资产阶级的思想腐蚀!”
刘副县长憋不住笑了起来。我赶紧接着往下说,发展到了封建社会,女人开始束胸、裹小脚,男人开始梳辫子。我猜,如果山顶洞人看见自己的后代如此打扮,也会怒骂:“不肖子孙,不留天乳、天足的东西!男人梳辫子,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定是受了西方生活方式的影响!”
刘副县长大笑起来。我也高兴地信口开河,继续往下说,推翻清王朝以后,女人放了脚,男人铰了辫子,而且不再穿那种将自己装扮成牲口模样、有着“马蹄袖”的衣服了。我猜,清王朝的遗老遗少瞧见之后,也会伤感和心慌意乱的吧?
刘副县长终于听出不对滋味儿了,就收敛了笑容。我却单刀直入地说:“烫发和西服裙,戴眼镜或戴墨镜,虽然不是国粹,但是总比女人裹小脚、男人梳辫子之类的国粹还要进步一点儿吧!其实,你穿的这身男式干部服,也不是国粹呀!
(也有点“男不男、女不女’的呀——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就连干部这两个字,都是从外国学来的哩!可见这并不是什么污染,也值不得大惊小怪。”
最后这段话,终于惹恼了刘副县长。她不再说话了,扭身朝六合店走去。我讪讪地跟在她身旁,心中暗自猜测,假如没有30年前的那段小儿女情,也许她会代表地委王书记宣布我们外贸部门来的人不受欢迎哩!
第二天,我们“兵分两路”走进柿子沟开始了调查工作。
我领着技术员小陈观察柿子树林的资源并且统计(将来可以从事采摘柿子树叶的)劳动力数目;刘副县长自告奋勇领着化验员小何去支岔沟里化验水质。为什么刘副县长竟然如此热心地协助工作呢?昨夜还有一段插曲:她与两位城市“千金”一同睡在女客房里之后,就动员小陈、小何天亮之后回北京城里去,她说,柿子沟的天空、土地、水源等等都是绝对干净的,没有任何工业,怎么会有污染呢?所以“你们不用进沟调查,马上就可以回城交差!”早晨,两位城市小姐将这话儿告诉了我,我当然急了,这不分明是下逐客令了嘛!我立刻邀请刘副县长个别谈话,严肃地说明,这是上级交办的重要任务,我们如果不作实地调查,不取得数据和化验结果,怎么能向上级交差呢!她忽然一笑,说:“兄弟,看把你急的!我是说,你们穿的单薄,大山沟里又阴冷,别感冒了……不如回去换一身长裤长褂再来。”我也装糊涂地笑了起来,说:
“谢谢大姐的关怀!不要紧的,眼下正是伏天儿,冻不着!”气氛虽然缓和下来了,但她还是不放心,怕小何“出事”,就自告奋勇领她进沟——实际上是一种监护。
我领着小陈走进了柿子沟。心中百思不得一解:堂堂地委王书记与这位赫赫有名的女副县长刘玉香,当年带领群众斗地主、分田地,何等威风!而如今为什么却把一两件所谓的“奇装异服”视为洪水猛兽呢?
在柿子沟第一生产队的队长龚庆田主持下,我和小陈参加了一次劳动力状况的调查会。会上,干部和社员听说要招人搞副业——采摘鲜嫩的柿子叶儿,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争着发言,说:“我们就盼着搞点儿副业哪!”“有了副业,柿子沟可算有了活路啦!”“光靠这点儿山地,种点儿老玉米,越种越穷,穷的丁当儿的!要是靠山吃山哪,那咱这山上遍地是黄金啊!”
小陈继续“解剖麻雀”——一家一户地算劳动力的细账。
我把庆田队长拉到屋外的大柿子树下,仔细地询问了有关我的堂弟丰田和玉田一家人的状况。俗话说:亲不亲,老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昨天下午,丰田堂弟见了我就哭;而且还告诉说,我有个玉田小弟弟“出了事儿啦”,不能来接我;特别是保田帮办立刻当着我的面训斥丰田,吓得他噤若寒蝉,赶紧退开……这一切,我作堂兄的,怎能不打听清楚呢?可是庆田队长显然是有顾虑,他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不肯深说。
不过,总算被我“挖”出来几句话,使这些事情略见端倪。原来,柿子沟里还有另一个刘玉香,25岁,是5年前从四川嫁到这大山沟里来的,她就是我堂弟丰田的媳妇儿……两天以前,在“等一等”的悬崖处打算跳崖自杀的一对青年男女,那个男孩子,正是我的小堂弟玉田,如今正被村里的民兵看押着“反省”哩!至于四川姑娘刘玉香怎么会嫁到柿子沟里来?
玉田堂弟为何企图跳崖自尽?庆田队长可是不敢深说了。被我追问不过,他只说了句:“丰田……他是拉帮套的!”说罢,就匆匆走了,也不肯陪着我们一道儿察看柿子树林的资源了。
什么是“拉帮套”呢?它的本意,是说一头驾辕的骡马,拉不动那沉重的马车时,就再往车上套一头马或驴,帮助那驾辕的骡马一起拉车。但是,如果用“拉帮套”来形容人,它的意思……我真是羞于启齿啊……!
没有人当向导了,我只好自己领着小陈往柿子沟里走去,好在这条全长20里的大山沟,我小时候是很熟悉的,而且30年以后的今天,它基本上没有变化。看着这一片一片的柿子树林,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吃“柿哄”的情景。“你吃过‘柿哄’吗?”我问小陈。这个漂亮的城市小姐瞪着大眼睛摇头,表示一无所知。真的,她连“柿哄”这个名词儿也许压根儿没听说过。其实,天下最甜的柿子就是“柿哄”——当别的柿子都还没有成熟,发青、发硬,涩得不能吃的时候,有些柿树上,却有三五只早熟的柿子,已经又红、又软,透明得像个小灯笼,娇滴滴的,像一包蜜似的挂在枝头了!它好像成心要跟馋嘴的孩子们“起哄”似的,逗人得很呀!如果你不把它提前摘下来吃了,它就会自己掉到地下。所以,山村有个老规矩,不拘是谁都可以随意摘“柿哄”吃,不吃白不吃。更主要的,“柿哄”是长在树上完全成熟的,不是摘下来之后“沤”红的,所以特别甜美。真甜呀,使我事隔30年还记得它的美味哩!所谓“喝了蜜”,就是它。
“现在,大概已经有‘柿哄’了!”我对小陈说。
经我如此这般地一渲染,她高兴得很,虽然那双半高跟的凉鞋和裹腿的西服裙都不适于走山路,她却走得很快。我又告诉她:“再过两个多月,这满山沟的柿树落了叶,大红的柿子可就都露出来了,那时节呀,一条柿子沟全是红彤彤的哩!”
又经过了几家农户,立刻有一群孩子,从七八岁到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纷纷跑出来,尾随着我们俩,又看又说又笑,指指点点,弄得小陈好不自在。
“孩子们笑什么哩?”她问。
“笑你的裙子,笑我的短裤!”
“真讨厌,这有什么可笑的?”
“此地的风俗,成年男女,谁也不准露出腿来。”
“真怪!谁没有腿呢……”
又路过了几家农户,跑出来“瞧新鲜”的孩子们更多了。
我俩简直成了耍猴儿的了,被孩子们追着看了一里来路,直到我们喘着气钻进了一块齐人高的玉米田,才摆脱了窘境。这些玉米田,是人工“闸沟垫地”建造起来的,一块接着一块,都在沟底,由石头垒起的“坝阶”隔断,像一级一级的梯阶。
我们稍微放慢了脚步,边走边休息。突然,小陈吃惊地站住,不敢往前走了。原来是前面一块玉米田里有十几名头戴草帽的女社员,正手执大锄在玉米行间耪青。使小陈目瞪口呆的,是这些中年和青年女人,大都光着上身!只有几个年轻姑娘,用块手帕,像个菱形的兜兜似的,吊在胸前,胡乱遮挡一下,而乳房也是半边外露……。我虽然早就知道家乡的这些习俗,却也为30年无改变而心惊、心酸!说一千道一万,她们还不是因为没钱买两件汗背心来换洗着穿吗!
“走吧,过去吧。”我小声说。因为这一块一块的玉米田就是沟底,我们要想往沟里走,只能从这些半裸体的女人们身边经过。小陈羞红了脸,低着头,跟着我往前走。耳边响起了一阵阵哄笑声——女社员们全都停锄观看,在开心地讥笑小陈的裙子和我的短裤哩!唉,真没处讲理去。她们是多数,我俩是少数。我们的裙子和短裤是可笑的“奇装异服”;
她们光着膀子却符合国粹、乡规!
我们终于走进了柿子树林,而且果然摘到了“柿哄”吃。
小陈边吃边问:“假如有人把刚才的情景拍成电影,那么评论家一定会说这是黄色电影吧?”
我说:“可不!而且最省劲儿的批评,当然要说这是受了西方资产阶级的思想影响啦!”
我们的工作进行得还是顺利的。只是,无巧不成书,午饭和晚饭都被生产队长龚庆田有意安排到那个四川媳妇刘玉香家里去吃“派饭”。进了她家门,听见刘玉香说的满口四川话,我才悟到这里是我堂弟丰田“拉帮套”的家!幸亏丰田和那另一个男人都不在家,而刘玉香也不认得我……我和小陈被让到炕上盆腿坐下,就瞪眼瞧着刘玉香围着锅台忙乎:她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女主人,手里和着面,脚下往灶火坑里踢进一些柴禾,就在锅里烙起饼来。小陈前去帮忙,又被刘玉香推回炕上坐好,转眼之间四张烙饼已经切好、用盘子端到了小炕桌上。刘玉香手脚麻利,没用一分钟,就给我二人摆好了碗筷、咸菜、鸡蛋汤。我俩走得渴了,就先喝汤,刘玉香则直挺挺地站在炕边给我们一碗又一碗地盛汤。她忙乎得又累又热,就当着我们的面解开单褂儿,又当手巾擦脸,又当扇子扇风。虽然这媳妇儿袒胸露腹,小陈已不再因她而脸红了。
“同志,四川省该不再卖儿卖女了吧?”刘玉香问道。
我感到震惊和难受!原来我的家乡柿子沟,消息如此闭塞呀——刘玉香竟然还不知道她的故乡“天府之国”已经丰衣足食了啊……我赶紧把四川农业生产迅速恢复和发展的好消息一件件地告诉她。她听着听着流下了眼泪……。
为了连续工作数日,少跑冤枉路,小陈就住在了刘玉香家的西厢房里。我则睡到了生产队饲养室的炕上——这里是一处公用的“招待所”,轮流值夜班儿的饲养员,睡这铺炕;
我这样的客人,睡这铺炕;还有我堂弟龚丰田这样“拉帮套”的男人,也时不时地来睡这铺炕。
晚上,蚊子和跳蚤一齐围攻,我实在难以入睡,就走到饲养室的门外,坐在窗根下的石碾盘上乘凉……一个人影走进了饲养室,“咕通”一声躺倒在炕上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原已睡在炕上的饲养员跟新来者谈话的声音。
那个饲养员,是个30多岁的光棍汉,这是刚才我俩躺着聊天时知道的。现在,他显然是在向新来者打听“拉帮套”的经验:“喂,你说,是不是得把一年挣的工分,全数拨给她们家呀?”
新来者答道:“嗯,那当然!人家图个啥哩?还不是人口多,孩子小,劳力少!要不,谁请你去拉帮套!”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立刻听出了他就是堂弟龚丰田!
停了一会儿,那饲养员又问:“喂……那个媳妇儿,对拉帮套的男人,也真心实意吗?”
“这倒是两厢情愿的事儿。按着老规矩,凭良心过日子呗……我这个四川媳妇儿,心眼倒实在……凡是轮上我进家的日子,有白面得先紧着我吃,衣裳脏了、破了,她就是不睡觉,也必定抢着给洗出来,缝补整齐了。”
“她那个男人,跟你闹别扭吗?”
“唉,按着老规矩,凭良心过日子呗……闹不着的,反正十天一轮班儿,他来我去,我来他走,家里只留一个男人,我们两个男的压根儿不照面儿就得了呗!”
“那,养了孩子到底算谁的呢?”
“嗐!哪把壶不开,你是单提哪把壶哇!非打听这事儿干啥哩……睡吧!”
他二人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我的眼泪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唉!我自己就是这种不识亲爹的孩子啊!这是我一生之中讳莫如深的屈辱。从前,我一直把它视为旧社会的罪恶。可是万万没想到,30年后的家乡,仍然残存着这种罪恶的“拉帮套”……生产搞不上去,缺吃少穿的人家,还讲什么道德、伦理?刘玉香那媳妇,要轮流接待两个男人,还讲什么羞耻……!
我的心变得发凉发紧,家乡的往事不断涌上心头。
山民娶媳妇儿,比登天摘星星还难呐。为什么?还不就因为大山沟里生活困苦么!比如说这须臾莫离的水吧,城市里有自来水,平原村有井水、河水,可是柿子沟呢,除了洪水就是天水——想方设法地积存雨雪。此外,就只有赶着毛驴下山去驮水吃了。为了解决人畜吃水和用水的难题儿,我家乡的父老兄弟,每年都要用一半劳力,或者花费一半功夫,凿蓄水池、挖冰雪窖,并且半夜就下山去驮水。蓄水池倒是沟沟都有,户户都有,盛满了雨水之后就省吃俭用,“计划用水”。可是,牲口也到池里去饮水,蚊虫也到池里去产卵,尘土和驴粪蛋儿滚落池中,人喝的也就是这些“多种污染”的脏水……。所以,乡亲们说:“柿子沟的人呀,不论男女,每人都有半肚子泥球儿,半肚子驴粪蛋儿!”比较卫生点的,倒是雪水——入冬降雪之后,家家背冰扫雪,在房后背阴处堆成个冰雪坟头,用木板拍实,再用柴禾、树叶子等物将它盖严;勤谨点的人家则挖个地窖,贮存冰雪,开春以后就化雪为水,还可以煮雪沏茶以待客!而最主要的办法,还是家家户户起三更,牵着毛驴下山10里、20里的去驮水,天越旱,驮水的路程就越远,“子夜驴铃响,火把点点亮,只为三锅汤,下山驮水忙”!直到红日升山,才能把水驮回来。所以乡亲们又说:“柿子沟的人呀,为了下山驮水,一辈子都只睡半夜觉!”
我的乡亲们呀,用水也是极为精细的,比如一盆水吧,先淘米、再洗菜,澄清之后一半煮猪食,一半刷碗筷,最后还要倒进泔水缸,总之“一水多用”,最少也得派它五六个用场!
好啦,尽管中国农妇都有省吃俭用的美德,但那还是指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呀,如果再叫你天天节水如油,谁还愿意嫁到山里来做媳妇儿哩?!是啊,不仅城市小姐不肯下嫁农村,平原姑娘不肯上嫁山民,就连山上的闺女也都变着法儿要往山下跑哇——她们往往把出嫁当成逃离穷山沟的唯一希望与机会。
“只有剩男,没有剩女。”柿子沟打光棍儿的小伙子、中年人和老年人,少说也占男子汉的三分之一。“鸡蛋有缝苍蝇才下蛆”,我清楚地记得柿子沟有一个外号龚狗子的人贩子,解放前就常下山去拐骗女人,特别是跑到灾区去,跑到赤地千里的黄泛区去,拐了女孩子,带回山里卖给光棍为妻。当时,乡亲们对龚狗子是又痛恨、又惹不起、又有求于他。惹不起,是因为他与地主龚老五是堂兄弟,又是个有钱有势的暴发户;有求于他,则因为他还能给光棍带来一线希望;至于痛恨他,除了买媳妇的光棍被他敲骨吸髓地勒索盘剥之外,更主要的是被他拐骗上山来的女人们,离乡背井且不必说,而是贩卖之前无不受过他的百般打骂和凌辱……这些女人的难言之苦楚,在土改时汇成了一股仇恨的旋风,诉苦会上,妇女们愤怒地揭发检举,吓得龚狗子脆在地上使劲磕头,磕得头皮流血。我真切地记得,第一次诉苦会上,就是地主龚老五家买来的使唤丫头兼童养媳刘玉香,领头登台揭发控诉了龚狗子的罪行:当时,龚老五和龚狗子本以为刘玉香已投身洪水自尽了,没想到这个18岁的姑娘跳上了台,立刻将这两个魔鬼吓得面如土色……刘玉香当众解开了小褂,露出了胸前被烙铁烫过的伤疤!后来,没过几天,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就代表人民政府,宣布了枪决恶霸地主龚老五和人贩子龚狗子。说是枪决,其实我这个儿童团长最知底细,龚狗子在挨枪子儿之前,就被我的好朋友龚保田一锄头砸破了天灵盖。
王队长(就是今日地委王书记)对于龚保田违犯纪律提前砸死人贩子的事,既不追究,也不张扬,只是单个儿地批评一顿了事。其实,几天之内,全村的乡亲们几乎人人都知道了15岁的龚保田是个打死过人贩子的人,大伙儿还对他增添了几分敬畏哩。
30年前的往事,细说也罢,粗说也罢,反正都像噩梦一般地逝去了。但是,但是啊!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家乡,在那十年浩劫的混乱日子里,又新产生了另外一名龚狗子!而他,正是当年打死过人贩子的人!正是我少年时代的好友、如今的大队外交帮办龚保田……。
关于龚保田的事情,就是这天夜里我的堂弟丰田亲口告诉我的。三更时分,那个饲养员起身给牲口添夜料,丰田也爬起来帮忙时,他发现了我独自坐在窗外。于是,他拽住我的手,叫着“永铭哥!”把这些可悲的事情哭诉了一番……。
他的媳妇刘玉香,和另外两个姑娘,就是新生的龚狗子1976年春天从四川省用“200斤全国粮票一个”买回来的!又转手倒卖给了柿子沟里的光棍——刘玉香当年20岁,就卖给了丰田和与他“合资”买媳妇的那个光棍汉。价钱贵得吓人!第一是“定品级”,由于刘玉香是个黄花闺女,模样儿挺俊,身板结实,能背得起100多斤柴禾的梯架翻山过岭,又会煮饭缝衣,所以定为“一等甲级”——每斤10元;第二是“称斤两”,用生产队的磅秤一称,不多不少“毛重”整整100斤,正好1000元!第三是“逢十加一”,外加100元,请了万田大队长(当时叫革委会主任)和龚保田等人大吃大喝一顿儿,就不用到政府去登记,也不用报户口,当天便成交成亲……。
问题的严重性,并不在于1976年春天的事情,而在于几天以前,大队外交帮办龚保田又在大队长龚万田的纵容之下,硬要拆散一对儿年轻的恋人——把柿子沟的姑娘小凤儿、我的小堂弟龚玉田的未婚妻,高价卖给另外一处山村的光棍儿,害得玉田和小凤儿走投无路,双双跑到“等一等”的悬崖处,用山藤条儿互相捆在一起,打算跳崖以殉情和抗议……而现在,龚保田还仗着大队长万田的势力,派民兵将玉田和小凤儿分别关押起来,进行着恫吓和威逼……!
当然,讲故事或者传消息,总应该讲些美好的、振奋人心的、光明的东西。因此种种,我也就注意“社会效果”,不再把我堂弟龚丰田向我哭诉的细节一一讲给别人听了,对小陈和小何这两位不懂事的城市小姐,我更是只字不提。但是,说句良心话,我的肺都快气炸了!我是个有着30年党龄的工程师,我决不能放过这个新生的人贩子!我必须向组织上指名点姓地把他揭露出来,把他送进人民的法庭!首先,为了及时救援我的小堂弟龚玉田和小凤儿,天一亮我就急忙赶到沟口“拒马石”的六合店,把这件事全盘报告了主管妇女工作的B县副县长刘玉香。
最令我吃惊的,是刘副县长早就了解这些事!她没听我说完,就用她那与县太爷身份相适应的口吻,老练、沉着、无动于衷地说:“兄弟,看把你急的!这些事,我都知道,咱山区从来就是光棍多,娶媳妇难嘛!”
我气得浑身乱抖。30年前的诉苦会上,领头跳上台去,当众解开小褂儿,用血泪控诉龚老五和龚狗子的那位积极分子哪里去了?我那反封建的玉香姐哪里去了?我此时真恨不得一把扯开刘副县长的男式干部服,叫她自己看看她的胖胸脯上还有没有伤疤?!
她却望着我微笑!缓缓地说:“兄弟,你可别把自己人当成了敌人!龚保田同志是贫农出身的。龚狗子可是个地主分子!这一点阶级观点,我还懂得。”
我真真地急了,朝她大嚷起来:“大姐!土改的时候,咱们一块理直气壮地斗争封建地主,取缔过买卖婚姻,打击过人贩子、高利贷、一贯道!可今天呢?你怎么可以容忍新的人贩子和拉帮套的罪恶勾当呢!”
她真不愧是个当过多年领导干部的人啊,任凭我大喊大叫,她照旧点头微笑,一点脾气也不发。我开始毫无顾忌地进攻了,非叫她说话不可,就指着她的脸说:“你为什么不派县公安局的高局长来调查一下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为什么不在县委会上认真讨论一下买卖婚姻和拉帮套的问题?难道你们真的认为一两件奇装异服,比买卖婚姻逼得青年人跳崖更严重吗?”
她终于被我激怒了,使劲扒开了我指着她脸的那只手,但是,三秒钟以后,她又老成地笑了一下,重新拉起我那只手,走出了六合店,于无人处,用教导和爱护的口吻对我说:“兄弟,上大学、当知识分子、搞技术工作,把你的脑袋闹糊涂了……你懂不懂兴无灭资呀?这些裙子、烫发、高跟鞋,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最危险的东西哩!”
“我看不见得!”
“兄弟,你不懂政治!王书记——就是你姐夫,告诉过我,他的上级,省委的领导,也并不追究买卖婚姻的事情。这号事儿,自古就有,天也塌不下来嘛!”
听着这些真心话儿,我已经意识到,再对她大喊大叫是无济于事了。人的一生,有几个30年哩?30年时间里形成的政治观点,绝非我大喊大叫几声就能使她改弦易辙的!我开始正视这严酷的现实了,就求她先救一救我的小堂弟龚玉田和小凤儿,免得真的逼出人命来。刘副县长果然一口答应了,叫我放心,宽厚地说:“我马上给万田他们打个电话,他们立刻就会放人的。保田也是糊涂了,赶明儿我亲自骂他一顿吧——叫他当面来给你赔礼道歉!他这个半彪子、愣头青,别的优点没有,我的话他倒是句句儿都听!唉,你还记得吧?当年你跟他是小哥儿俩,你俩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所以我也得护着他一点儿,你也就别往外头揭他的短儿啦!赶明儿我叫万田他们拨出点粮食来,给你的小堂弟跟小凤儿他俩办喜事儿。唉,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大姐我这个当副县长的,在柿子沟还能玩得转,也全靠了手下还有万田、保田他们几个!你想想,一个香炉还有三个爪儿呢,我手下要是没有几个自己人,还不得倒台呀!兄弟,我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顿,也是求求你不要回北京去宣扬这些事了,家丑不可外扬,你要是揭了保田的短儿,那才叫大水冲了龙王庙哩!”
在柿子沟的调查工作总算结束了。从化学定义上来讲,这里确属尚未污染的山林。我将立即向上级提出技术报告,建议迅速投资,在此地建立一座现代化的美容茶厂,既满足内销外贸的需要,又能为我的乡亲们提供一大项就业的机会或者搞副业的门路!我坚信,只要这条“毛路”正式修完并且通了车,只要社会主义的工业和商业闯入了这闭锁的山区(包括S厂这家大型化工厂,假如他们能够吸取J国资本主义工业化时期的教训,认真负责地解决公害物质的污染问题,我还是希望他们也能闯入B县境内来的),那么,我的家乡人民一定会迅速地富裕起来!以前那种与封建制度相适应的小农经济,必将解体!
我驾驶着“塔塔桑”小轿车,载着两位漂亮的城市小姐,外加一位胖女人刘副县长,驶离了柿子沟口的小小镇子“拒马石”,直奔B县县城而来。因为刘副县长坚持要我到她家中去作客,而且还要拜见一下当年土改工作队的王队长、今日的地委王书记。我一边开车,一边想,小农经济到底是什么呢?我忽然忆起了一首古民歌: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帝力于我何有哉!是啊,用我的家乡俚语来讲,就是:吃葱沟葱,吃蒜栽蒜,穿衣织布,养鸡下蛋。我的家乡呀,自从春秋战国时代的燕国至今,2000多年了,生长在柿子沟的人们,吃喝穿戴全靠自己,连买卖都不做,仰仗外界的,是“所需唯盐更无求”!当然,还需要一点铁制的小农具,那也是十年八年才添置几件。就是这点儿盐、铁,也不是花钱买的,而是用点子山货“以物易物”换回来的。2000多年,什么商品生产、货币流通,在我家乡真是少见得很!因此,除了解放前的龚狗子和目前的大队外交帮办龚保田这样少数几个人之外,别的人,从前的保甲长,现在的队干部,虽然阶级本质不同,但在一点上是相同的,就是基本上不与外界交往。他们本能地认为,与外界交往总是“山里人吃亏”,所以,外来的东西大多是坏东西!只有“柿子沟流域”里边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包括女人光膀子、男人拉帮套,也是好的!
想到这些,我心平气和地对身边的刘副县长说:“大姐,闭关自守总不是个好办法。害怕外界影响是自身虚弱的表现!就说国际间的交往吧,无论如何也是利多弊少。”她扭着脖子细听,好像听不懂我的意思。我只好随便举了几个例子:“我是搞外贸的,据我所知,咱们家乡的主食——老玉米,就是从美洲传进来的!白薯是从东南亚传来的,当时中国商人下南洋,发现那里的白薯又甜、产量又高,就想往国内带,可是吕宋岛的官员太小气,竟然严禁白薯出口!中国商人就用一些白薯藤儿缠成纤绳的样子,放在船上,混过了港口人员的检查,沿途洒点淡水,回国以后就插在田里栽活了!但是中国的文人以老大自居,还是给白薯取了个难听的名字,叫做番薯——番就是番邦的意思,只有中国才是真龙天子的中央大国啊!”刘副县长开始对玉米和白薯的故事发生了兴趣,叫我“往下讲呀!”我就又说:“烟草也是从美洲传来的,而且还不超过300年。我注意考证过,描写生活细节极多的小说《红楼梦》和《金瓶梅》,都没有记载过贾琏、贾珍或者西门庆、潘金莲抽烟呀,他们用的只是可以打喷嚏的鼻烟。核桃又叫胡桃,还有胡琴,一定是从西域传进来的,西红柿又叫番茄,顾名思义,也是外国传来的……当然,蒸汽机、电、汽车、飞机,也都是外国人发明的,如果咱们拒绝跟外国人交往,那可非常不利于四个现代化呀!”
刘副县长又有点不愉快了,板着脸说:“咱们中国传出去的好东西更多!而且,外国人还传进来过鸦片烟哩!”
我说:“是啊,鸦片烟一定要销毁!不过,如今国家有控制地少种一点儿鸦片,当做医药来使用,也没有坏处。可见,关键在于我们自己啊!当年,中国往波斯和欧洲出口丝绸,雅典王朝的统治者就很害怕,曾经下令禁止丝绸进口,原因是他们看见本国女人用中国华丽的、薄如蝉翼的丝绸裹在身上,那女人身上的曲线全露出来了,统治者认为这样就太‘富于诱惑性’了,可能引起社会不安,以至动摇其统治地位!后来,更多的欧洲人还是喜爱丝绸,不但通过‘丝绸之路’大批进口,而且企图将中国的蚕仔和蚕蛹带到外国去。谁知汉朝的官员同样小气,竟然在‘丝绸之路’层层设卡加以检查,禁止蚕种外流。但是,不论双方的官员怎样禁止,丝绸和蚕种还是照样儿流通无阻!”
刘副县长不说话了。我却多少有点激动地冲着她说:“慈禧太后的政策就是闭关自守、夜郎自大的锁国政策加愚民政策!当时英国人在直隶省修建了一段铁路,慈禧及其谋臣都吓慌了,又惹不起洋大人,只好花钱将这条铁路买下来连夜拆掉。有人评论说慈禧是个混蛋。依我看,她很聪明,只不过她很反动罢了——她是很懂政治的,她心中完全明白,铁路、火车、机器、工厂、资本等等,一旦闯入了大清帝国,她的封建王朝可就真的要垮台了!”
刘副县长勃然大怒,指着我的鼻子说:“兄弟!我看你是愿意复辟资本主义呀!”
我冷笑着反唇相讥:“大姐!这你只管放心,在咱们柿子沟,根本没有过什么资本主义,更谈不到复辟资本主义。据我观察,咱们家乡,经过十年浩劫,倒是复辟了不少封建主义的东西!”
她气得横眉竖眼的,直嚷要下车。我根本无心再去说服她了!至此,我对她所谓的“多种污染”总算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我的家乡柿子沟,由于修通了这条“毛路”,正面临着一场真正的变化,在这巨大变化的过程中,既可能遭受现代化大工业的化学污染,也可能受到一些西方资本主义的精神污染,这两者,全看我们自己如何处理了,挡是挡不住的;不过严峻的现实告诉我,如今的柿子沟,还在蒙受严重的封建主义的污染!它并不是一片尚未污染的世外桃园啊!
“塔塔桑”又从那棵高大的白果树身旁经过。我再也记不起纯真无邪的玉香姐送别我出山时的柔情蜜意了……我身旁坐着的胖女人刘副县长,已经彻底粉碎了在我心中悄悄活过30年的那个玉香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