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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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长妈妈和《山海经》

按照古老的传说,“七”是一个巧数。到了七岁那年,小樟寿结束了单纯的玩乐生活,开始进私塾了。

私塾设在新台门里,启蒙老师是一个远房叔祖周玉田。他小名蓝,侄孙辈都称呼他蓝爷爷。他学识渊博,却无意于仕途,考取秀才以后便再也没有应试。惟靠坐馆教书来维持生计,可以想见,家境是不会宽裕的。可是,他偏喜欢种点花木,养些虫鱼,像那些富贵人家一样。金铃子呀,金鱼呀,油蛉呀,珠兰、茉莉呀,都是他所珍爱的。此外,还有来自北方的极罕见的马缨花。谁能理解一个种花人的寂寞?他的夫人就很作贱这些花草,有一回,将晒衣用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条给弄折了,还愤愤地咒骂道:“死尸!”他只是慢慢地把花草弄好,并不答话。日间,他除了做做诗,自个儿倾吐些积悃以外,有机会就亲近小孩子们,也许是想在这群小友中间寻到失落了的童心吧?因此,樟寿和别的孩子都喜欢这位胖胖的老人,喜欢他那整天挂在脸上的微笑。

绍兴的普通私塾都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作为蒙童课本,而樟寿读的却是《鉴略》。这是一本中国历史的简明读物,无论祖父还是蓝爷爷,都认为它可以教人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是很有用处的。可是,《鉴略》那么艰深,全不像蓝爷爷和他养的小东西一般有趣。可恶的是,一场观赏五猖会的好梦,竟也被它给破坏了!

有一天,嫁在东关的小姑母回到家里来。她是接母亲和侄儿去看五猖会的,这使樟寿十分高兴。小姑母从前在家常常给他们做游戏,猜谜语,讲故事,还唱好听的儿歌。后来出嫁时,小侄们都哭嚷着不肯让她走。这回可好了,可以跟小姑母一起痛痛快快地玩,听她唱歌说话儿。再说,东关镇也还没有到过,听说是很远很远的。小樟寿想,那里的赛会一定会是世界上最热闹的赛会……

第二天清早,大家忙着出发。夜里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陆续搬到船里去了。小樟寿正笑着,跳着,催工人尽快地搬,忽然瞥见工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父亲慢慢地说。

他忐忑地把《鉴略》拿来了。他只有这么一本书。父亲叫他坐到厅堂中央的桌子前,教他一句一句地往下读。大约读了二三十行左右,便停下来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说完,父亲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樟寿觉得头上登时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只有遵从的份儿——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他觉得头脑里似乎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类夹住;同时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在发抖,仿佛蟋蟀在秋夜里鸣叫似的。

应用的物件搬完了,家中由忙乱转为静肃。母亲,工人,长妈妈,谁也无法营救他,只得默默等候着他读熟,而且背出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忽然似乎变得很有把握,于是立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也似的背完了。

“不错。走吧。”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重又活跃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他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他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可是,樟寿已经再没有来前的那份兴致了。开船以后,两岸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直到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也都同样梦一般从眼前过去……

不是所有的书籍都像《鉴略》一样可怕。蓝爷爷的书斋里就收藏着不少珍奇,其中一些关于花鸟虫鱼的,还配了插图。没有什么比画书更迷人的了。像《花镜》,不但把许许多多自己认识和不认识的花草都画了出来,还分别介绍了栽培的方法。读过以后,他不由得也学着蓝爷爷种起花木来了。

姹紫嫣红,组成了大家庭以外的别一个热闹的世界。映山红,石竹,盆竹,平地木,万年青,黄杨,栀子,佛拳,巧角荷花,雨过天青,羽士装,大金黄,芸香,蝴蝶花,吉祥花,兰花,荷花,夜娇娇,鸡冠花,凤仙花,鸟罗松……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芬芳。为了充实这个世界,小主人真有点不识劳倦,其中有些花种,还是跟随大人到阮港、乌石头一带扫墓,从山上迁回来的呢。

从掘坑下种,嫁接新枝,到施肥浇水,插竹编篱,他总是自己动手,不愿意大人帮忙。每当栽种一种新的植物,他都在盆上插一根短签,写上陌生的名字。他已经学会观察了,可以根据实践得来的经验去订正一些书籍的错讹。当一星新绿爆出泥土,当蓓蕾什么时候悄悄绽放,当奇葩在暴风雨后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风姿,当花树以成倍于种植时的果实盈盈在手,他都会深深地感觉到一种创造的满足。

蓝爷爷见樟寿喜欢画书,有一次向他介绍说,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里面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长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用双乳当眼睛的怪物等等,尽是人间所没有的异类,可惜的是不知搁放到哪里去了。樟寿想不到世间还有比《花镜》更好看的书,但不管如何渴慕,也不好意思逼着蓝爷爷去寻找,他知道这位老人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吧,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压岁钱还有几百文,无奈书店离得太远了,要买也没有机会。玩的时候倒不觉得什么,只要一坐定,总会记起绘图的《山海经》。

也许是期望太殷的缘故,连长妈妈也来过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了。的确,樟寿没有向她说起过。她又不是读书人,有什么透露的必要呢?而且根据后来得到的情报,正是她踩死了自己养的心爱的隐鼠。为此,他曾经严厉地诘问过她,并且直呼她为“阿长”的。但既然问起来,他也就不忍缄默,只好把事情的来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差不多一个月过去,是长妈妈告假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做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小樟寿,高兴地说道:“大阿官,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似乎突然碰响了一个霹雳,樟寿全身都震惊起来,赶紧接过纸包,打开来一看,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里面。呵,她还记得这样的事情吗?除了她,谁还会记住这样的事情呢?别人不肯做,或者不能做的事,她却是一声不响地做成功了!他心里起了无限的感激,从此,谋害隐鼠的怨恨也就完全消释了。

《山海经》成了他心爱的宝书。那些充满奇幻色彩的图画,激发着少年人的最大胆的想像。他开始画画儿了。

他临摹,也创作;画过插图,也画“壁画”,还有不少漫画。其中一幅“射死八斤”,可以说是小画家个人最得意的作品。邻居沈四太太的儿子八斤,大约要比他大三四岁,常常光着胳膊,手里拿着竹枪,跳进跳出的乱戳一气,还不住地嚷道:“戳杀伊!戳杀伊!”附近的小孩子都怕他,可自己也没有刑天那样丢了脑袋还能“操干戚以舞”的本事,家里又严禁打架,只好眼睁睁地看他逞蛮。可是,他心里憋得不行,便在本子上画了一个死了的八斤,平躺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支箭,完后把字题上。他把画册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不时翻出来看看,作为对八斤的严厉的报复。

有一位长辈见他爱画,便送给他一本画书:《二十四孝图》。起初,他非常高兴,可是翻呀翻呀,便觉得比家藏的《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之类更加可恶。

画的什么“老莱娱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莱子,手拿“摇咕咚”,倒在地上撒娇啼哭,讨父母的欢心,这还不够做假么?还有“郭巨埋儿”,为了省下粮食供养母亲,居然要活埋自己三岁的儿子,实在太可怕了!为什么如此残暴的行为,会被尊为“孝道”呢?听老人说,有一个叫曹娥的姑娘,她的父亲在迎神时失足淹死了,为了尽孝礼,她也便投入江中去寻找。可是,当死了的曹娥和她的父亲的尸体面对面抱着浮上来时,为什么人们要嘲笑她呢?为什么非得要背对背地负着不可呢?她才不过十四岁,连一个小小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起,也有这么艰难!……他感到,过去传下来的不少道理都是教人死而不是教人活的,于是不禁暗暗起了心反抗。

从《花镜》、《点石斋丛画》、《诗画舫》、《海仙画谱》一类画书开始,樟寿陆续购置了多种书籍。他把母亲床边的大红皮箱搬出来,算是有了藏书箱;他把四仙桌揩干净,也便有了书桌。往书箱里倒放樟脑,用栗色纸包掖封面,他像珍护花木一样珍护着书籍,整天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它们。漆黑的大门和四围的高墙把他同外部的天地隔开,他只能从书籍里探索着和发现着那个开阔的世界。书籍的价值具有多重性,有人利用它消遣时日,有人利用它猎取名利,也有人利用它同人间的恶鬼苦斗。知识,最初便以一种美好的人性定向为道路,从樟寿的脚下伸延……

此刻,他来到了地狱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