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虎踞龙盘的古都。一个矮小憔悴的少年。在同一度空间里,两者的分量,显得何等的不相称!然而,彼此都无法预料:若干年后,由于各自成为不同的社会势力的代表,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殊死的对抗。
凤仪门。
少年放慢了脚步,背上的铺盖卷和手中的网篮仿佛顿时变得沉重了许多。他拧起眉毛,打量面前的由丘陵、墙垣和佛寺组成的庞然大物。正是在这里,清政府与英人签订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江宁条约”。走向社会的第一个驿站,命运,便为他选定了这样一个家庭与民族的屈辱的连结点。
直到望见水师学堂的桅杆,他才从梦魇似的沉思中清醒过来。桅杆,高高的桅杆!他吁了一口气:桅顶那天空多么的蓝呵,简直像大海!对了,大海!大海就这么辽阔地展开,连白云也哗哗地淌出水声了……心,突然跳得厉害。蓝色一下子把他抛到另外一个梦境中去。海之梦。轮船。战旗。火与浪花……
这个生性敏感,容易激动,且又具有一种坚忍气质的少年,在周椒生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可悲悯的孩子。虽然他在这个学堂里任职,却并不怎么看重它,甚至以为它所收受的无非是一群失意者、低能儿;他们只因为绝望于仕途,才来这里找一个饭碗的。自然,有一个正当的职业,要比那些“破脚骨”终日闲荡和鬼混好得多。
几天过后,他来到后房,郑重地对少年说:“豫才,把名字改掉罢!”
“为什么?”少年惊呆了。
“水师学堂本是当兵的去处,而你,正好走到读书人的末路上来了,”周椒生缓缓说道,“新台门周家乃书香门第,若用宗谱上的名号,那是要辱没祖先令誉的。”
探索者/“戎马书生”人间鲁迅(上)他是个举人,一贯以小小功名自诩。分明知道人们都熟识新台门周家,每次写信,都得在封套上写明“文魁第周宅”。确实,他是以这个大家族的当然继承人自居的。
旧小说里不是常常写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么?使周椒生大感意外的是,樟寿竟爽然答应了。
不错。周椒生点点头,然后,摆了摆肥大的衣袖,伸出一根指头说:“古语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唔,我看就叫‘树人’。”
在名与实之间,他从来看重实。且不必说后来不断改换名字,成为全世界笔名最多的一位作家,即以此时而言,名字这东西,尚能唤起某种依恋者,也无非是由此而想及在辞海里寻到它,在生活中呼唤它,在过往的岁月以无限的温存庇佑它的家人罢了。祖父,祖母,母亲,还有父亲……然而,既然走异乡,逃异地,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异名的使用呢?几年来受驱逐,受凌辱,受谣诼,简直把自己作为人而活着的事情都给忘了!从今开始,那么就让自己认认真真地做一回人罢……
考试是极容易通过的。做过试题《武有七德论》,录取的试习生里,就有了这样一个新的名字:周树人。
当了洋学生以后,才知道这所学校完全移用官场的一套,糟糕到了绝顶。譬如编级办法,就是仿照官阶拟订的。它规定,遇缺才能补入高一级的班次。周树人“试习”的三个月,事实上等于候补;正式补班时,由于二班没有缺额,这才补了三班。
试习期间,零用钱只有五百文,候补期满,便可以递增到每月二两银子。至于其他方面的待遇,低班生与高班生也相去甚远。当一个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了,桌凳足足增加两倍,床板也多到三块。开早饭的号声一响,低班生就得立刻奔到饭厅里去,而高班生则仍然高卧不起,因为厨房里自会有人托着长方形的木盘,把稀饭和一碟腌萝卜或酱莴苣送上门来。午饭和晚饭,本来是八人一桌的,而高班生每桌至多只坐六人,并且座位都有一定,席间可以从容谈笑,不必互相抢夺,狼吞虎咽。低班生可狼狈了,一到饭厅,急急地到处乱钻,只要在桌间见到一个空位,便赶紧坐下,有时好容易找到了位置,而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片肥肉早已不翼而飞了。
等级化制度培养了高班生的优越感。他们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大而且厚的洋书,昂昂然使低班生不敢正视;就算空着手,也一定要将肘弯撑开,大摇大摆地走,像螃蟹似的。这时,低班生只好忍住气,跟着屁股慢慢位移,很少有人敢于僭越。
学生共分驾驶和管轮两科,互相之间相当隔膜。驾驶科毕业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轮的前途顶多也只配做一个“大伡”,终归是船主的下属。这种近于宿命的安排,便别立了一种界标,使学生各自显示出自卑或是倨傲的态度来。
这所为福建人所垄断的学校,如果不是同籍,或是同当局有点关系的,是不可能分配到驾驶班的;只要不在驾驶班,就永远别想上舱面去。周树人当然分在管轮科。水兵的梦是幻灭了。
即使不去考虑未来的去向,而专注于眼前的功课罢,那课程的刻板和单调,也不免令人气短。一个星期中,几乎有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光看这题目,就够稀奇古怪了,怎么可能提起学习的兴致?
由于“中体西用”体现了近期官方的精神,教育方面,当然要求读经与外文并重。不过,既是“水师”,除了功课以外,总需有一点与“水”相关的实习的。奇怪的是,学生无须乎谙习水性;说到专业训练,只有爬桅杆一项而已。
桅杆是可爱的。如果爬到桅顶,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是,这样驰目骋怀的机会并不多。人不能整天悬在空中,最后仍得降落到地面上。
那桅杆下面,据说原来有一个大池,专供学生学游泳。由于曾经淹死两个年幼的学生,才把池给填平,上面再建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有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也许是怜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水池,难讨替代,或是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每年七月十五,还特地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由其中的一个红鼻子的肥胖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一串无人能解的咒语:“回资罗,普弥耶吽!唵耶吽!耶!吽!!!”……终年被关圣帝君镇压着,算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得到一点好处,真足令人寒心。周树人偶尔也会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其实,呆在这样的地方,小心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害怕烧伤小指头的人。
有一天,他果然玩火了。
学校来了一名新教员,势派很大,目空一切,不幸的是在班上点名时把“沈钊”读成了“沈钧”。于是,周树人和别的一些同学就把这名教员直呼为“沈钧”了。历来师道尊严,像这般肆意侮辱师长,怎么了得?学校当局随即给他们记了两大过两小过,只需再记小过一次就要被开除。
官办的学校,必然具备官府式的威严。在这里,学堂总办是由候补充任的,担任总办也等于补了道台。监督则用州县级官吏,周椒生虽然有候补知县的资格,也得通过一位妻族长亲的幕后外交才占上这个位置。由官吏执掌的学校当局,不但迷信鬼神,重要的是迷信在握的权力。大堂上,就陈列着“令箭”,只要学生违犯“军令”,插上一支,那么被割下脑袋也不是什么可骇怪的大事情。
这样乌烟瘴气的学校,难道还能呆下去么?
回想初来时,抄写《水学入门》讲义真是太认真了。水,水,当一名水兵的念头曾经怎样地唤起无边的幻想呵!校门的柱对,居然还写什么“中流砥柱,大雅扶轮”!战战兢兢地读经拜鬼,何敢奢求那般独立支持的大气魄?至今,自己连一个支点也还没有找到呢!
周树人常常望着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发呆。那周围,什么也未曾改变,却依然在一个劲儿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