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西路军:河西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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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5、干部支队

左支队在天寒地冻、冰峰雪岭中向西而行。

西路军保卫局局长曾传六委婉地探询式地对保卫局侦察部长欧阳毅说:“欧阳毅同志,成立了干部游击支队,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下“逐客令”啦!欧阳毅原是红一方面军五军团保卫局局长,初到红四方面军任总部保卫局秘书长,后调往一局任局长,西路军西征后任五局局长,西路军失败时五局撤销,又回到总部保卫局任徒有其名的侦察部长。他明白局长的意思,虽是征询,目的却是打发,便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嘛!干部游击队我可以去,什么时候去呢?”

“噢,好好,什么时候走都可以!”曾传六见欧阳毅这样痛快,倒有些意外,从兜里取出十块法币,“这点钱带着,路上有用。”

“我不要,要钱有什么用?”

“拿着吧,部队失败了,什么情况都会遇到,兜里有点钱能活命呀!”

干部游击支队成立了军政委员会。主席兼政委是曾日三,他原是红五军团代理政委,后为总政治部敌工部长。副主席兼支队长是原五局侦察科科长毕占云,是欧阳毅的部下。委员有张琴秋、欧阳毅、刘瑞龙、张然和等。军师干部就有好几个,能供他们指挥的只有一个不满员的步兵连。一个官指挥一个有枪无弹的兵,有什么战斗力!

被抛弃的念头折磨着他们。多数人认为,成立干部游击支队没有必要。这么多高级干部集中在一起,怎么能打仗?还不如各回原单位,跟战斗部队走。

大家公推欧阳毅为代表,向总部反映意见。总部首长陈昌浩、徐向前已离开部队,现在负责的是李卓然、李特、李先念、程世才等人。欧阳毅跟李卓然熟,李卓然长征时任红五军团政委,他是五军团的保卫局局长。李卓然本人没有什么意见,但说他一个人不能改变决定,必须经过西路军工作委员会研究。研究结果,产生了一个折中方案,要他们跟随在大队伍的后面,隔半天的行程。

欧阳毅回来传达了这个折中方案。大家不仅感到绝望,还有些愤慨,纷纷嚷道:“为什么要隔半天行程?发生问题,与大队联系非常困难。这完全是把我们当掩护部队呀!敌人追来先打我们,我们又不能作战,还不是等死?算了,我们单独行动吧!叫我们游击就游击,干到哪天算哪天!”

辛元林率领着一个游击队,听说干部游击支队在附近活动,便派人来联系,要求把他的游击队编入干部支队。曾日三等军政委员考虑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突围的力量,便派欧阳毅去收编这支游击队。欧阳毅骑马出发。夜色朦胧,寒风料峭。当晚他住在辛元林的游击队里。

天刚蒙蒙亮,欧阳毅与辛元林在研究整编细节。欧阳毅的警卫员小宋喊叫起来:“局长,不得了!支队长跑来了,跑得好快呀!后面还有敌人骑兵追哩!”

欧阳毅高度近视,只听见马蹄响,看不清人影子。一片混乱的马蹄声,敲鼓似的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本能地命令辛元林小游击队占领前面的小山坡,堵截敌人。还没等他把话跟辛元林说完,机警的马夫不由分说就同警卫员一起把他抱上了马,狠抽了一下马屁股。他的坐骑奔驰起来,与发疯似的跑过来的毕占云、张然和的马成了平行线。

“老毕,出了什么事了?”欧阳毅迫不及待地问。

“呼哧呼哧……”毕占云只顾喘,只顾跑,顾不上回答。

“曾政委呢?”

“呼哧呼哧……”

三匹马都跑直了尾巴。敌人的骑兵遭到辛元林游击队的抵抗,迟滞了一会儿,又风驰电掣般追过来了。马被陡峭的山挡住了。山太陡,马蹄直打滑,只好把马丢掉。

毕占云身体好,跑得快,呼哧呼哧地跑上半山腰。跑在后面的欧阳毅急了,骂开了:“谁也不许跑!谁跑枪毙谁!为什么不抵抗,要死死一块!”这话显然是骂毕占云。毕占云是他手下的侦察科长,骂也无妨。欧阳毅骂完与张然和利用一块石头,居高临下地向敌人射击,毕占云也回过头来打了一阵子。

奇怪,敌人怎么不追了?欧阳毅回头一看,敌人正忙着抢东西哩!他们的全部财产都在马鞍子上。敌人正吵吵闹闹地瓜分马鞍子上的财物。

山顶上只有冰雪和石头。欧阳毅、毕占云、张然和以及毕占云带出的几个侦察员,冷得浑身抖成一团,呼出的热气立即冻成冰溜子。他们一致的意见是在山顶过夜非冻僵不可,必须乘着夜色下山。他们朝山下望去,簇簇篝火像一条火龙环在山脚,游动哨兵一目了然。悬崖下面既没有篝火,也没有哨兵。他们从陡崖连滚带爬下了山,绕过哨兵,溜出了包围圈。

这时,欧阳毅才又打听干部支队的情况。在他去收编辛元林游击队的那天晚上,敌人一部袭击了支队。多数同志不是被打死就是被俘虏。干部支队支队长、西路军政治部敌军工作部部长曾日三、地方工作部部长吴永康等英勇牺牲。曾日三是欧阳毅湘南暴动的老战友,欧阳毅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揪心断肠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哀。

他们为了隐蔽,几个人分开行动。欧阳毅和张然和在一起。

冰天雪地,无铺无盖,躺在地上怎么睡觉?幸亏张然和抽烟,有一盒火柴。他们拣来一堆堆干树枝,烧起篝火。他们先烧小树枝,后烧大树枝,睡觉前再把经烧的树干架在篝火上。篝火旁边那一小块地盘烤热了,有了热“炕”。他俩环火躺下,在闪闪的火光映照下做着种种噩梦。

讨厌的风,可恶的风。张然和“嚓”地擦燃一根火柴,霎时被无情的山风吹灭了。他想取一根再擦,可是盒内已空空如也。完了!他俩的心情坠入了黑暗的深渊。欧阳毅突然异想天开地对张然和说:“咱们试试击石取火!”“怕不行吧?”

欧阳毅捡来两块薄石片,咔嚓咔啦地对敲起来,打出了炫目的火花,却引不出明火。他叹气懊恼地玩弄起驳壳枪来,真想放它几枪,以驱散恐惧和绝望。“子弹取火?老张,咱们再试试子弹取火!”欧阳毅拿着驳壳枪,忽然想起“弹火”这个词。弹火弹火,说明弹与火有联系。“试试吧!”张然和无可无不可地说。

欧阳毅还有4排子弹,每排10发,总共40发。他把子弹头取下,又把自己棉袄里的棉絮拽出,拧成小团当棉弹头,塞进弹壳里,然后装上膛,对着预备好的柴草窝射击。柴草窝选择在大树根的凹处,这样可避免枪声远传。第一次,枪不响,火花也没有出现。打过几枪,有一枪爆出了火花,只可惜火力太冲,小火球穿透柴草之后就熄灭了。“有希望,有希望!多倒掉一点火药试试!”袖手旁观的张然和喜不自胜,指手画脚起来。他俩把柴草窝换成棉花、烂布、干树叶等易燃物。子弹射出,弹头的火球点燃了柴草窝。火苗欢舞,熊熊的篝火燃起来了。

他俩从树枝上剥下树皮,绑成长长的火把。走时,扛着火把行进;住下,将火把吹成旺火,点燃篝火。两人扛着火种在山里转悠,收容了红三十军通信员小张,还陆续碰到一些负责同志,都形容枯槁,憔悴不堪。大家相互问个好,握下手又默默地分开。打仗才需要合在一起,“流窜”还是分开的好。

寒冷的黄昏,三人路过一个山洞,见有自己人向洞外张望。张望者姓周,是团部特派员,跟张然和熟悉,招呼他们进洞休息。周特派员编在一个游击队,游击队打败了,他逃了出来,在洞里住了几天,跟洞里的猎人混熟了,拜猎人为干爹。这是个石头洞,由窄洞口进去,里头洞里有洞,宽敞暖和。猎人尽了地主之谊,招待他们吃了干粮,喝了水。

他们四人坐在漆黑的洞里,谁也不吭气。欧阳毅感到大家都很沮丧,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同志们,敌人捕得紧,不能在山上久待,我们明天就下山。我们要搞点老百姓衣服化化装,我身上有十块法币……”

翌晨,他们辞别猎人朝山下走去,路上又收拢了几个人,凑成了七八人的小分队。走到河边,天已黑了。他们把衣裤脱下,绑在脖子上,涉水过河。张然和个子矮,欧阳毅把他安排在中间,前后有人夹着。走到水深齐胸处,张然和“哎哟”叫唤一声,一脚未踩稳滑倒了。他一倒下来,带动着前后的人都倒了。欧阳毅怕水深淹死人,决定退回河岸。

“过吧,过吧,他 妈 的,过不去嘛,硬过,差点把老子淹死!”张然和埋怨起来,骂开了。

欧阳毅皱紧了眉头,只是劝他:“没过去就没过去嘛,你骂什么人呢?今晚没有选准过河点,怪我,我们再研究嘛!”

“研究个屁,我不过了!”张然和无名火还是消不下去,“你们走你们的,我一个人走,我死也要死在平川,老子不死在山上!”

张然和赌气跑了,任凭欧阳毅怎么叫也不回头。两人就此分别。回到延安以后,欧阳毅见到张然和,问他怎么回来的,他还埋怨道:“那天我赌气走了,躲在一个洞里,还以为你会来找我哩,等了一天你老兄没来!”张然和是怎么回到延安的?原来,他讨饭无门,便抢了老乡一头驴驹子,化装成粮贩子。可他口音不对,碰到民团盘查便被俘了。七波八折,好不容易从集中营跑出来。

此刻,连欧阳毅还有三个人。三人回到山上,找了个宽敞的石洞住下。奔波一夜,累得不行,刚才发生的事也令人精神不快。欧阳毅想躺下睡一觉,养养神。

“派小张去我干爸那里搞点干粮吧?晚上吃饱好过河!”周特派员出主意道。

“行,小张你就辛苦一趟吧!”欧阳毅不假思索地说。

“慢!”周特派员叫住了小张,“局长,咱俩有枪,小张没枪,把你的枪给他带着吧,遇到情况也好对付!我的枪保卫你,行吗?”

欧阳毅觉得有理,便把驳壳枪解下来,交给小张。小张伸手来接,还没拿稳。周特派员一把抓了过去,上上子弹,枪口出乎意料地对准了欧阳毅。黑洞洞的枪口不偏不倚,就是对准他的。

周特派员冷冰冰的声音像是从冷冰冰的枪口射出来:“局长,对不起了!你们这些人靠不住,会丢掉我们的,张然和不就是这样吗?他发火撒气,还不是要自己单独走!”

欧阳毅心里直骂混蛋,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可枪在人家手里,只能来软的了:“我们走到一起不容易,你何必这样呢?把枪放下吧,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还是放明白点!”

欧阳毅当然明白,他要的是钱,图的是十块法币。欧阳毅把钱包取出来,主动扔给他而又不扔到他身上。钱包掉在地下。“唉,同志,谁丢谁呢?钱,你保管着,放心了吧?你保管和我保管一样。”

这家伙没有急于去捡钱包,而是用枪逼着通信员小张去检查欧阳毅。小张老实,哭丧着脸在欧阳毅身上搜查,报告说:“特派员,没有了,没有什么了!”此时,这家伙才钩下头去捡起钱包,打开一看,骂开了:“妈的,苏维埃币,有什么用?我就知道你骗人!”

“骗你干啥,你再看看里层。”钱包有两格,外格装的是张苏维埃纸票,在大西北不值一文。

周特派员翻开里格,果然有十块法币。他嘴角咧了一下,挤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眼睛死死盯住欧阳毅,身子慢慢后退,退到相当距离,转身朝洞外撒腿跑了。

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震惊、懊悔、愤慨、疲惫,欧阳毅颓然跌坐在洞里。

欧阳毅和小张走出山洞。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他俩又碰到五位流散红军,有一位是司号长,老婆也是红军。他们所在的游击队打散了,结伴跑出来。他们还带着几袋干粮,这对于钱尽粮绝的欧阳毅和小张,不啻是救星。大家又回到石洞住下,准备休息两天再一起下山过河。

深夜,山野静寂。洞口一丝雪色,洞里阵阵鼾声。一个黑色侧影在洞口听了听动静,便朝洞里走来。欧阳毅猛地惊醒,睁开眼缝一看,是姓周的家伙。“狗杂种,偷干粮来了!”他心里骂道,踹了踹睡在脚下的小张,想把小张踹醒一起逮偷粮贼。可小张睡得很死,翻个身又睡过去了。姓周的家伙从那五位同志的头底下摸去了好几袋干粮。他干着急,不敢叫喊,姓周的手里有枪。他觉得窝囊透了,眼睁睁看着这个败类走了,才喊醒大家。

“这家伙太坏了!只管自己活命,不管别人死活,哪有红军的气味!”大家唾骂了一阵,把劫后仅存的两袋干粮拿出来吃。

东方裂开一道白缝,欧阳毅领大家朝黑河走去。他琢磨上次渡河失败,是因为选择的渡河点河面太窄,水流太急。这次他选择河面宽阔、水流平缓的河段。

“河面那么宽,能过得去吗?”有人怀疑地摆摆头。

“河宽水才浅,我们上次失败就因为河面太窄,水深流急。”欧阳毅解释道。

“对,就这好过!”还是司号长的老婆勇敢,脱了外衣裤绑在脖子上,头一个跳下水去。女红军带了头,六位男子汉也都脱了外衣裤,手牵着手跳下水去。

高空的太阳,在一个凄苦的夜晚之后,又突于天际骤放澄明。这时但见远方天幕下的衰草残茎,近处山坡上的枯叶树丛,顿时沉浸在一片柔美也耀眼的光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