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废墟上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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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去草原

出呼和浩特市区,风从敞开的车窗迎面灌入,带着星星点点的草原气息。车子减速,颠颠簸簸地过了一道堆满卵石地小河,驰进了一座村庄。正是八月天气,农人将打了籽粒的庄稼秸秆堆在路边,草芥金黄色的光芒耀人眼睛。那些人们蹲在树荫下面,男人女人,抽着烟卷,纳着鞋垫,孩童们在清水流淌的小河,洗澡或者欢叫着摸鱼,他们的声音从敞开的窗玻璃隐约而来,又迅速闪没。高大的树木撑着满身的绿叶,在静默的中午,在自己的土地上,一动不动,一副不明世事的样子。

草原到了。快看草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那声音里面有一种轻微的颤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似的。我索性将头颅伸出窗外,顶着天空和阳光,看着斜斜山坡上的那些连在一起青草。

我目力所及的草原,青草并不像我想象地那样身体葱绿,密密艾艾,匍匐无际,而是零落的,矮小的,甚至是蔫枯的。屁股还没有落在座位上,我就吐出一声叹息。我没有想到,草原竟然是这样一副表情。

这时候,车厢里是一片难得的寂静,先前话语不断的他们此刻也喑哑无声,偌大的大巴车厢里面,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轻轻浅浅的叹息像一场迅速蔓延的疾病。导游小姐站起身来,拿了扩音器,嗓门沉郁地说,大家别失望,这只是辉腾锡勒草原的外围。

在我的想象中——草原:阔大的幽静的绿色之海,毯子一样,匍匐在辽阔的大地之上,承载着漫无目的的羊群、踏草缓行的骏马和手挥长鞭的牧人,众多的蚂蚁、飞雀、甲虫、岩石、静水乃至每一粒泥土……如此辽远又如此寂静,如此烦杂又如此单纯,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和表现方式,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姿态,个己的、原始的、简单的生命,在草原之上,在蜿蜒、苍凉、孤独、悠长和惨烈的时间里面,斗折游走,把握着自己的方向。

是谁在草原上面开出了一条宽宽的路道?如同一把巨大的锋利的刀子,将连绵的草原正中切断。车子还有压上那段公路的时候,从这面山坡的公路上,我就很清晰的看到了辉腾锡勒草原上那道惨白的伤口。不时往返的车辆扬起土雾,细细的白尘云波怒卷,挂在车辆的后面,接连不断地扬起。飘弥,飞向更远,或者落在就近青草的上面。果不其然,我们走近的时候,我贴着玻璃看了看车轮,车道上的尘土像是新磨的白面一样,蓬松、细碎而且轻盈,只要一阵轻风,它们就可腾身而起,成为风的组成部分。路边的青草倒很葱郁,但已经看不清它们的真实颜色了,灰土成为了它们的另一件衣裳。

随着车子,我们逐渐深入,草原张开来。起伏、连绵、无遮拦草原,就像一群裸身仰卧的孕妇,浑圆的肚腹宁静恬适,暗藏勃勃生机。空气变凉,伊初的炎热北风此起彼伏的清风吹远了,风中充盈着家畜粪便的味道——腐烂了的青草的味道,仍旧有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路边不远处不时冒出一片羊群,白色的、黑色的,像是缓慢移动的岩石造型;大批的马们聚集在深陷的干涸的湖泊当中,偶尔咴咴嘶鸣。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一道曲线优美的山岭上,几匹马儿正在散欢儿,它们追逐奔跑的姿势,让人想起遥远的草原战争:古典的马匹,英雄的马匹,它们的奔跑,王朝的奔跑,倏然腾起,又哄然仆倒。

在我们还没有到来之前,已经有好多的车辆和游客了。对面斜坡上游动着许多的马匹,很多的牧民在坡顶上走来走去,手里握着短鞭,不时走进某一个游客。下车之后,看见“九十九泉度假村”几个镏金大字,镶在凸出草原表面数十米的砖石建筑上,门前宽阔的台阶足可使十多人并步上下。这一座建筑的左面,一色的白色帐篷排出了好大一片地方,再近处,有几排红砖平房。离此不远,还有一面干涸了的草原湖。沿湖再向南一公里左右,一些类似的房屋正在修建。第二天中午,和铁穆尔骑马去过那里,本来连成一体的绿色植被到那里嘎然而止。

我骑着租来的马匹在那里停了好久,内心的叹息轰然作响。骑马走向草原的纵深处,看见许多的羊群,几处厚厚的草甸,胯下的马儿异常驯服,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骑者无动于衷,没有一点儿不满表现。返回的时候,夹了马腹,让它奔了一会儿。又牵着走了一会儿,看见稀疏的青草里面,岩石巨大,有的已然碎裂,残渣零落入泥。蛐蛐、蝣蜒等唧唧而鸣,蚂蚱蹦来蹦去,落在青草上面,又很快掉在地上。

度假村对面的坡上,有许多出租草原摩托的,四只宽大的轮子在青草上面横冲直撞,骑者呵呵大笑,折断的青草们不发一声?山坡的后面,又是一面草原湖,也早已干涸,周边长满杂草,之间夹杂着一些兰花,花朵很小,花片脆薄,一口气就可吹破。

夜晚的草原星火点点,冷冷的风吹过来,在裸露的肌肤上,有一种拍打的疼痛。燃起来的篝火照见了好多人的脸庞,张张安详,闪着红红的光。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围在一起。而远处很静,黑黑的起伏的坡地一片苍茫,坦坦的,伸展着,一副无际的样子。

歌声中总带着苍凉,马头琴的声音似乎在骨头上拉响,让人心生悲怆。

第二天晚上,我们坐在稍远处的坡上,青草在身子下面,软软的,坐得久了,丝丝的凉意蔓延全身,似乎是青草的手指,细水一样渗透。抬头看看天空,很圆,星星在其上安放,很静。那边的篝火是唯一的亮光。再次听到歌声,先前的那种感觉有深了一层。仿佛是沿着草尖爬过来的一样,一同尖锐的风,不知道要穿透这草原上多少生命的心灵。

站起身来,在草原上缓步行走,青草的声音从脚底传来,那声音,诗歌一样焦虑和疼痛。我想我再也不会再去草原了。离开很久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在诗中这样写道:早已丢失。像一匹马和它的缰绳/像一条蛇,积雪岩石里的一粒火星……丢失了的,我不能无动于衷/它耽误我的心情,它丢失的方向让生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