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周恩来与抗战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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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屈原》六十年记

概述

1942年《屈原》的剧本与演出在重庆问世,震惊了蒋家王朝;《雷电颂》之声,人们至今耳熟能详。与此同时把“重庆雾季公演”推向高潮,创造了中国话剧的黄金时代。国内外演出《屈原》者,延续至今。半个多世纪以来,笔者采集重庆抗战剧坛史料未敢稍懈,兹披露有关《屈原》部分以飨读者。

《屈原》是蒋介石逼出来的

1941年的中国,大片国土沦丧在日本帝国主义手中;在蒋介石统治区,人民挣扎在生死线上,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还遭受着重重压迫。

这时的国民党政府,既用重兵封锁着延安的八路军,又对抗日功勋卓著的江南新四军四面围剿,黑暗笼罩着中国土地,其中重庆是最黑暗的中心。

是生存或是灭亡?每一位觉醒了的中国人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愤怒出诗人,也出作品。“皖南事变”消息的传来,郭沫若就写了一大摞充满愤怒之情的标语,贴到大街上去。接着,他重写了《棠棣之花》剧本,以“主张集合,反对分裂”为主题,在黑暗中燃起第一支火把。《棠棣之花》演出的成功鼓舞了郭沫若,他斗志昂扬地以话剧为武器,向黑暗展开进一步进攻。他把远在1920年写下的讴歌屈原诗剧《湘累》,编写为大型话剧,把对现实的愤怒复活在屈原时代里去。歌颂屈原不畏奸佞,冲破黑暗,至死不屈的精神,呼唤光明世界的到来。

1920年以后的二十年间,郭沫若虽在异国他乡,也没有间断过对屈原的研究。1935年,他在日本用现代语译过屈原的《离骚》;同年,他为中学生写《屈原》一书。他在序中说:“要想成就一个屈原,那儿须得有一幕亡国灭种的惨剧”,所以,“我国的屈原,深幸有一,不望有二。”在这里,郭沫若深刻认识到屈原时代的悲剧性。1941年,蒋介石在中国土地上正在制造一幕亡国灭种的悲剧,这就是逼使郭沫若,拿起如椽之笔,写出不朽之作历史剧《屈原》。

由于郭沫若积蓄着对蒋介石惨杀新四军极大的愤怒,又对屈原遭遇谗谄横受迫害的悲剧命运烂熟于胸,因此,他自1942年1月2日晚间开始写《屈原》,至11日夜间五幕历史剧《屈原》遂告完成。这十天内,郭沫若每天照常会见上十位的客人,照常给别人看稿子,照常每天写作时间不过四小时,而他的心中,对蒋介石残害忠良的怒火越燃越烈。基于这样的原因,他妙思如泉涌,也就可以理解了。

《中央日报》给《屈原》提供了宣传阵地

《屈原》剧本自1942年1月24日至2月7日连载在《中央日报》副刊,《中央日报》是国民党中央的机关报,《屈原》这样一部借古讽今,怒斥楚王专横无道,残害忠良,矛头直指蒋介石黑暗统治的剧本,怎样会登在《中央日报》上面去的?

郭沫若《屈原》剧本既成,且不说有多少进步报刊争相伸手,要想把它发表在自己园地上。剧本既没有拿给中共的《新华日报》,也没有拿给倾向进步的《新蜀报》,郭沫若对索稿的编辑们说:“对不起,这次稿子不给你们了。我已经交给《中央日报》的孙伏园了。”孙伏园是一位老编辑,1921年鲁迅的《阿Q正传》就发表在他主编的北京《晨报》副刊上。他现在是郭老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委员,《中央日报》副刊编辑。这次,他抢先一步找到郭老,请求把《屈原》交给他发表。郭老做了深远的考虑,问他:“《中央日报》敢登吗?”孙伏园说:“这包在我身上。”郭老叮咛道:“交给你发表,我有个条件,稿子一字不改。”《屈原》在《中央日报》刊登时,孙伏园实践了他的承诺。

这件事倒是引起一些进步朋友不解,他们问郭老为什么把《屈原》交给《中央日报》发表。郭老说:“《中央日报》难得给我们一块宣传阵地,这有什么不好。”其实,这件出人意料之举,是一个策略,是郭老和周恩来商量过的。

果然,《屈原》在《中央日报》上登载不久,反动文化头目、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主任委员潘公展嗅出气味来了,他大为震惊和恐慌地说:

“怎么搞的,我们的报纸竟然登起骂我们的文章。”但是,木已成舟,郭沫若的名气又大,蒋介石对他还待之以礼,潘公展只有徒唤奈何。后来,只得把孙伏园的副刊编辑职务撤了。

之后,《屈原》投入排练,潘公展又想禁演。然而,《中央日报》登载《屈原》,已给《屈原》的演出铺下一条合法的路。阻挠若经不住质问:

“《中央日报》能够登,我们为啥不能演?”

《屈原》完稿以后的郭沫若,他高兴得有些“狂”,有些“疯”

1月11日夜,把《屈原》打上最后一个句号的郭沫若,他高兴得不断地高声自语:“真是快活,真是快活。”以至于把已经进入梦乡的夫人于立群吵醒了。第二天他又把刚刚醒来的汉英和蜀英抱起狂吻,吓得两个孩子不知道所以然。

在以后几天里,郭沫若完全陶醉于创作成功的喜悦里。他好像自己就是屈原,在这部创作中一泄几千年间心中的愤懑。他变得像小孩子,在家中、在办公室里有朋友来,他就要拉人家听他朗读他的剧本。

1月13日,阳翰笙来,他朗读了《屈原》整整的四、五两幕,阳翰笙听了很满意。郭沫若追着要阳翰笙发表意见。阳翰笙对他说:“陷害屈原的主谋人物,似乎不应是南后,否则又会被人认为是女人误国。”在天官府文化工作委员会大厅里,郭沫若紧握着拳头,四周站满了文工会的工作人员,听郭沫若朗诵《雷电颂》,他的声音高亢激越,用他那摆不脱的四川普通话,狂呼着:“爆炸了吧,爆炸……”这时的郭沫若把双手高高举起。他最喜欢朗诵《雷电颂》给别人听。听者真的全身心都被震撼了。

郭沫若把《屈原》朗诵给江村、孙坚白、周峰、白杨、张瑞芳这些演员们听。有一天周恩来到郭沫若家来,郭老把《屈原》的全剧念给他听,用了四个多小时。周恩来听了十分感动,他也特别重视《雷电颂》这一大段诗作。之后,他发表意见说:“屈原并没有写过这样的诗词,也不可能写出来,这是郭老借屈原的口说出来他自己的怨愤,也表达了蒋管区广大人民的愤恨之情,是对国民党压迫人民的控诉,好得很!”郭老最纵情朗诵《雷电颂》的一次,是《屈原》上演之前,演出《屈原》的主要演职员们的一次集会上。金山的哥哥是国民党的一个不小的官员,有私人住宅,金山住在这里。这一天他借花献佛请穷剧人们吃顿丰盛的饭。几瓶大曲上来后,郭沫若被大家敬酒喝得满脸通红,眼睛灼灼发光。他自告奋勇给大家出个余兴节目,朗诵《雷电颂》,并向扮演屈原的金山说:“你听听我的感情。”他开始是席地而坐,靠在金山的床边,把它当作太乙庙的神龛,徐缓地朗诵着:“啊!我思念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他以诗人的气质,澎湃的感情朗诵下去,越来越激动起来,有如雷霆万钧的波涛从他胸中汹涌而出。到了“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劈吧!

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这一大段时,郭老一个箭步跳到了床上,在床上床下跳来跳去,直到朗诵完《雷电颂》。

全体演员们都被郭老这气吞山河的气势震慑住了。郭老作为演员是无法和金山相比的,作为诗人的感情,只有郭老才表达出如此深切。

金山本人也沉浸在郭老燃烧起来的火焰般的感情中,许久,他才缓和下来,却说了句:“郭老,我床上的白被单可给您踩得一塌糊涂了。”

调兵遣将演《屈原》,演戏竟然跟打仗一样

《屈原》脱稿后,周恩来肯定《屈原》在政治上、艺术上都是好作品。

指示说:选择和动员最好的演员来参加这次演出,并委托阳翰笙为幕后负责人。

首先,《屈原》交给哪个剧团演出,颇费思量。重庆当时的剧团,中国电影制片厂的中国万岁剧团的人力才力最为雄厚。厂长郑用之是黄埔的学生,与郭沫若、阳翰笙的关系都比较好。“皖南事变”后,他迫于国民党政治上的压力,他阻止过《天国春秋》的演出,现在他又想阻止《屈原》的演出。阳翰笙、应云卫经过和中制厂的史东山、王瑞麟、周峰、孙坚白(石羽)、江村反复商量,郭沫若决定《屈原》交中华剧艺社演出。

中华剧艺社是中共领导下的民营剧团,演《屈原》当然好,但是自己的演员少,要演出就要到其他官办剧团去挖人,这可是一件要打破头的事。

阳翰笙遵照周恩来指示,要用最好的演员扮演每一个角色,他从而决定集中优势兵力来打这场大战,哪怕是一个配角,也要有名演员来演。屈原本想由江村扮演,江村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又是一位诗人,可是他有肺病,身体虚弱,常吐血,《屈原》中一段近两千字的《雷电颂》,他无法支持下来。这时正好金山从海外回到重庆,无疑是最恰当的人选。张瑞芳饰婵娟,她早由周恩来安排,不固定在哪一个剧团,哪里需要到哪里。其他演员请来就犯难了,顾而已饰楚怀王,白杨饰南后,施超饰靳尚,都要从国民党中宣部的“中电”剧团拉出来;孙坚白饰宋玉,要从军委的“中万”剧团拉出来;导演陈鲤庭要从江安国立剧专拉出来。弄得不好,这不仅影响他们饭碗,而且有受迫害的危险。

3月8日,阳翰笙带着这许多问题,在七星岗孙师毅家中向周恩来汇报。戏还没演,就碰到这么多困难。周恩来像举行战前会议一样,就这些问题作了对策性指示,阳翰笙据此多方面奔走劝说,终于排难解纷。比如:白杨名声大,“中电”剧团要仰仗她演戏,对她出来,不敢怎么样于她;“中万”只拉孙坚白一人出来,和郑用之好商量;其他的人,政治色彩不是太红,他们可无大的危险,等等。直到2月28日,全体演员才定下来,并在郭老家开始对词。排演则在中华剧艺社住地,国泰大戏院对面一座被炸塌了半边的茶馆堂屋里。

山城传遍《雷电颂》到处响起“爆炸”声

“爆炸了吧!”“烧毁了吧!”“你们滚下云头来!”《屈原》自4月3日在国泰大戏院上演,虽然在晚场电影映完后开幕,演完已是次晨两点,仍然场场客满。不仅轰动重庆、成都,贵阳也有人专程来看戏。“皖南事变”后,人们对国事充满愤激之情,《屈原》有如冲破阴霾的生命之火,《雷电颂》对国民党顽固派喊出人民的心声。一时间,在夜深人静时,在太阳升起前,大学的校园深处,公路的盘山道上,嘉陵江边,缙云山头,纷纷响起“爆炸吧!”、“毁灭吧!”的怒吼声,猛烈地发泄对黑暗统治的愤怒。这时,连人力车力在受到屈辱之后,也会喊出几声“爆炸吧”来,他们不一定看过《屈原》,却知道这是对不公道的抗议。

《屈原》上演,使重庆进步人士处于高度昂奋之中。4月8日,黄炎培观《屈原》后,作七绝二首赠郭沫若。11日,郭沫若作七绝二首,步原韵奉酬。这时,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中国成了英美的同盟国,蒋介石为了争取更多的美援,不得不做出一点“民主”的样子。《新华日报》奉周恩来指示:把《屈原》的文章作足。乃开辟“《屈原》唱和”专栏,董必武、沈钧儒、陈铭枢、张西曼、龙潜、柯璜等皆步原韵和诗,和诗一发而不可收,达百首之多。柳亚子、茅盾、田汉远在桂林,都为之作诗著文。

国民党顽固派战栗了。

文化界反动头目潘公展举办所谓文艺界招待会。他当着郭老狂叫:

“什么叫爆炸!什么叫划破黑暗!这是造反!”针对《屈原》骂楚怀王昏庸,潘公展气急败坏的辩护说:“我们的领袖(指蒋介石)不是楚怀王。”号叫至此,潘公展脸上的白癜风都涨红了。他悍然地要《屈原》立即停演。

演员们则报以盖碗茶盖叩击声,以示抗议。郭老拂袖而起,带领演员们退场。

东方不亮西方亮,《屈原》在国泰演出18天,连满22场后,又去北碚演出了5场。

当时,苏联驻华大使潘友新看了《屈原》后说:“可惜这是战争年代,不然的话,我一定要把全班人马请到莫斯科去演出。”1942年4月26日,为祝贺《屈原》演出成功举行宴会。席间周恩来说:“在连续不断的反共高潮中,我们钻了国民党反动派一个空子,在戏剧舞台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在这场斗争中,郭沫若同志立了大功。”

《屈原》演出的异常现象,外国演出《屈原》比中国演出多

1942年《屈原》在国泰大戏院和北碚共演出27场,演出的政治影响和艺术成就都是震动中外的。可能因为首次演出的水平高不可攀,直到全国解放,未见那个剧团演出该剧。

1953年为纪念世界文化名人,中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逝世2230周年,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屈原》。陈鲤庭导演,赵丹饰屈原,除白杨、顾而已是重庆演出时的原班人马,其他角色都换了演员。其时,笔者住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听到文艺界领导人传下话说,现在演《屈原》,要把重点放在屈原的爱国主义上,让观众更热爱我们的国家,为我们伟大的理想共产主义而奋斗。《屈原》创作之初,是表达人民对黑暗统治愤怒之情的。如今怎样演《屈原》,够得编、导、演们绞脑汁了。80年代初期,中央戏剧学院公演了《屈原》。1942年迄今,国内演出话剧《屈原》,总共不足百场。

在国外,自1952年起,就有日本、苏联、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等国演出《屈原》。

1952年,日本著名的前进座剧团主要领导人河原崎长十郎一行50名演职员,自7月间在日本各地公演《屈原》(见日本戏剧家饭冢容给笔者寄来的演出说明书),前后演出264场,观众22万多人,深受日本人民热爱和欢迎。日本长野县的农民看了戏说:“今天的戏真是好戏,我流了很多眼泪。楚怀王和南后真把我气死了。”在静冈和沼泽一带公演时,有人拿煮熟的鸡蛋向楚王身上砸去,说:“这个好色鬼,怎么不懂女狐狸精的毒计!”遭到打击的楚王和南后都愣在那里,以至于把台词都忘掉了。之后,日本又有两度演出《屈原》,突破500场上演记录。

《屈原》这样一出思想艺术俱佳的名剧,为什么在我们12亿人口大国,反而不如日本演出的场次多呢?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首演《屈原》健在者情长谊深系重庆

1942年在重庆首演《屈原》者今何在?

60年来,他们历经坎坷,几番风雨,硕果仅存者不及半数,皆80耄耋老人矣!

扮演靳尚的施超,1944年因肺病拖延日久,吐血倒毙在大后方舞台上。建国后,先后作古者有郭沫若(编剧)、金山(饰屈原)、白杨(饰南后)、顾而已(饰楚怀王)、丁然(饰子兰)、张立德(饰巫师)。房勉(饰詹尹)则远去台湾。

今日健在者还有导演陈鲤庭,饰婵娟的张瑞芳,饰宋玉的孙坚白(石羽),饰钓者的张逸生,饰子椒者卢业高,饰卫士的周峰以及当年负责舞台工作的苏丹。他们欣喜在重庆抗战剧坛度过他们艺术创造的黄金时代,尤其是在同心协力演出《屈原》的战斗中,把享誉于中国话剧史的“重庆雾季公演”推向高潮。

在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间,他们或以信函文稿,或馈赠剧照史料给我,或重返山城表达他们对重庆的思念,他们同声道出“重庆是我们的第二故乡”。1985年重庆雾季艺术节,他们大都来渝参与盛会,重演《放下你的鞭子》,山城观众重睹他们艺术风采。陈鲤庭捐出他的《屈原》导演本给重庆市博物馆,作为珍贵文物永留重庆;1944年张瑞芳为恢复国泰大戏院授牌再来重庆。《重庆文化史料》创办,石羽写信数十封给当年重庆抗战剧人,张瑞芳、白杨、吴茵、秦怡、周峰、吕恩、姚亚影、张逸生、卢业高以及音乐家张定和等,都寄来回忆重庆抗战剧坛的稿件,为此该刊出版10年来,名家稿件源源不断,抗战剧照之丰富引得各地许多刊物羡慕不已。重庆抗战戏剧陈列馆成立,张瑞芳为征集史料和题词,亲自奔走一些老戏剧家中,征得郑君里、章泯、杨村彬、张骏祥等40年代在重庆的留影,白杨、张瑞芳并为重庆抗战戏剧陈列馆题词。

最近,秦怡为重庆抗战戏剧陈列馆也题词纪念之。词曰:“黑暗中的火光,危难时的歌声。”纪念《屈原》演出60周年,以此语誉《屈原》亦极恰当。如今留给后世者火光永在,歌声嘹亮。

2001年11月22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