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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3 郑伯侵陈大获(隐公六年)

“左传背景”

鲁隐公六年,五月十一日,郑庄公侵入陈国境内,俘获很多奴隶和财物。

从前,郑伯请求和陈国媾和,陈侯不答应。陈国的五父劝谏陈桓公说:“只有睦邻友好,才能保证国家平安无事”,陈桓公说:“宋国和卫国才是陈国的心腹之患,郑国又能奈我何?”终于没有答应。所以导致了隐公六年的祸害。

当时的君子说:“善不可以失去,恶不可以助长,陈桓公不知道悔改自己的错误,祸害就随着来了,即使要弥补,还能来得及吗?《商书》里说:‘恶的蔓延扩张,如烈火燎原,不可靠近,何况是扑灭它呢?’周任(古之良史)说,‘做国君的,见到恶,就应该像农夫务必要铲除杂草一样,断绝它的根脉,使它不再繁殖,只有这样,善才能发展兴旺。’”

东莱先生从反面设问,然后正面阐释、肯定了《左传》对陈侯的严厉批评,指出恶往往由于轻忽造成。

“原文”

盛怒不发于微罪,峻责不加于小疵[1],此人情之常也。陈侯[2]不许郑伯之请成,遂至于见伐。其失讲信修睦之义,固可责矣,然春秋诸侯一战一和,一通一绝,习以为常。如陈侯之罪,晋楚齐秦以降,莫不有之也。左氏乃深排而力诋之,至以谓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3]。虽大无道之君,责之不过如是。何其远于人情耶?以左氏之言较陈侯之过,犹犯笞杖之罪而加斧钺之刑,逋[4]升斗之租而责仓廪之粟。苟左氏,愚人也,则可。使左氏少知治体[5],岂容若是之舛[6]耶?辞之严,责之峻,是必有深意存于其间也。

“注释”

[1]疵:缺点、毛病。

[2]陈侯:陈桓公。

[3]乡迩:接近、靠近。乡,通“向”。

[4]逋:拖欠。

[5]治体:治理国家的道理。

[6]舛:错误。

“译文”

对细微的罪过不大发雷霆,对微小的毛病不严厉地责备,这是人之常情。郑庄公向陈桓公要求媾和,陈侯不允许,于是遭到郑国的攻伐。陈侯不守信用,违背和睦相处的原则,固然应当被责备,但是春秋时期,诸侯国之间一时战争,一时和平,一时交通,一时断绝关系,这些事例都多得习以为常了。像陈侯这样的过失,从晋楚齐秦这些大国往下,没有哪个国家没犯过的。左丘明却对陈侯极力诋毁,严加责备,甚至说陈侯的过失如烈火燎原,不可靠近。即使是十分昏庸无道的国君,对他的责备也不过如此了。左氏的议论为何这么不近人情呢?用左丘明的批评和陈侯的过失相比较,就像只犯了笞杖的罪过却对他施以刀斧的重刑;只拖欠了升斗的粮租却责罚他一仓库的粟米。假如左丘明是一个愚蠢的人,他犯下这样的错误,是可能的。假如左丘明稍微懂得一些治国的道理,又怎能容忍有这样的错误呢?言辞严厉,责备严峻,这其中必定存在深刻的含意。

“原文”

天下之事,成于惧,而败于忽[1]。惧者,福之原也;忽者,祸之门也。陈侯以宋卫之强而惧之,以郑之弱而忽之,遂以为郑何能为,而不许其成。及兵连祸结,不发于所惧之宋卫,而发于所忽之郑,则忽者,岂非祸之门耶?虽郑师之所侵,不过毁卢舍,驱老弱,略牛马,然推“郑何能为”之一语,实亡国败家之本,殆[2]古人所谓一言而丧邦者也。

“注释”

[1]忽:疏忽、忽略。

[2]殆:大概是。

“译文”

天下的事情,由于畏惧而成功,由于疏忽而失败。畏惧,是福气的根本;疏忽,是祸患的门径。陈桓公因为宋卫两国强大而惧怕它,因为郑国弱小而轻忽它,以为郑国没有能力做什么,便不答允和他媾和交好。等到兵事已起,祸患已成,不是由他所惧怕的宋卫两国发起的,而是由他所轻忽的郑国发起的,那么轻忽岂不是祸患的门径吗?虽然说郑国军队来侵犯,只不过是毁坏房屋、驱赶年老体弱之人、掠夺牛马牲畜,但推究陈侯所说的“郑国能干什么”这句话,却实在是亡国败家的根源,这大概就是前人所谓的“一句话就可以亡了国家”吧。

“原文”

秦弱百姓而备匈奴[1],岂非惧匈奴之势强,而谓百姓何能为乎?然亡秦者,非匈奴也,乃“何能为”之百姓也。汉抑宗室而任外戚[2],岂非惧宗室之势迫,而谓外戚“何能为”乎?然亡汉者,非宗室也,乃“何能为”之外戚也。晋武帝以戎狄何能为而不徙[3],故卒亡于戎狄[4];隋炀帝以盗贼何能为而不戒[5],故卒亡于盗贼。以至项羽之视高帝,王莽之视汉兵,梁武之视侯景,明皇之视禄山,皆始以为“何能为”,而终至于败亡也。是则陈侯“何能为”之一语,实千载乱亡之所自出。左氏安得不深排而力诋之乎?

“注释”

[1]备匈奴句:秦始皇担忧匈奴会成为秦朝统治的祸患,因此使将军蒙恬伐匈奴,并修筑长城一万余里。

[2]汉抑宗室句:抑,压制;宗室,皇族;外戚,帝王的母亲和妻子方面的亲戚。王莽是外戚而后来乱政,太后做宗主。

[3]晋武帝句:晋武帝,即司马炎,篡魏践位二十五年;戎狄,对西部和北部少数民族的统称。晋武帝太康十年四月,鲜卑族慕容廆降成为都督,冬天十一月,又以刘渊为匈奴北部都尉。晋朝太子上书警告朝廷,朝廷不听。

[4]亡于戎狄:即五胡乱华,西晋遂亡。

[5]隋炀帝句:隋炀帝,即杨广,在位十三年,后为宇文化及所弑杀。隋炀帝大业十二年,内史郎虞世基因为帝厌恶盗贼,就匿藏反叛的情况不上报,于是盗贼遍布全国,世基说小的祸乱虽然多,但不足为患。

“译文”

秦朝削减百姓的势力,却去防备匈奴,这难道不是怕匈奴势力强大,却说百姓们不能做什么吗?但是灭秦朝天下的,并不是匈奴,而是“不能做什么”的百姓;汉朝压制同宗亲属,却重用外戚,这难道不是惧怕同宗亲属的势力逼近,而认为外戚不能做什么吗?但是灭汉朝天下的,并不是同宗亲属,而是“不能做什么”的外戚;晋武帝以为戎狄外邦人不能做什么,便不把他们移到别处去,所以终于灭亡在外邦人手里;隋炀帝以为匪徒奈何我不得,便不对他们警戒预防,所以终于灭亡在匪徒手里。至于项羽看待汉高祖,王莽看待汉末起义军,梁武帝看待侯景,唐明皇看待安禄山,都是起初以为他不能做什么,而最终至于失败亡国。照这样看来,那么陈侯所说的“不能做什么”一句话,实在是千百年来动乱灭亡的根源所在,左丘明怎能不对他深切地责备批评呢?

“原文”

呜呼!君子之论,常得其本;众人之论,常得其末。凡人臣之深戒人君者,必曰暴虐也,淫侈也,拒谏也,黩武也,皆人君之大禁也。至于论桀纣幽厉[1]之恶,亦必以前数者归之。殊不知是数者,皆末也。其本,果安在哉?

“注释”

[1]桀,指夏桀;纣,指商纣;幽,指周幽王;厉,指周厉王。都是历史上的暴君。

“译文”

唉!君子的言论,常常探究到事理的根源;普通人的言论,常常只涉及到事理的表面。一般臣下让君王深以为戒的,一定说是暴虐、淫侈、不采纳谏议、滥用武力,这都是君主的大禁忌。至于评论夏桀、殷纣、周幽王、周厉王的罪恶,也必定把以上几条归附到他们身上。却不知道这几条只是枝端末节,根源到底在哪里呢?

“原文”

人君必谓民怨何能为,故敢暴虐;必谓财匮何能为,故敢淫侈;必谓争臣[1]何能为,故敢拒谏;必谓穷兵何能为,故敢黩武。是则何能为者,万恶之所从生也。苟不探其本,则“何能为”之言,虽有致乱之端,而未有致乱之形;虽有可畏之实,而未有可畏之迹。非知几[2]之君子,孰能遏滔天之浪于涓涓之始乎?深矣哉,左氏之论也!

“注释”

[1]争臣:能谏诤之臣。《孝经谏诤章》记载,昔日天子有诤臣七人,诸侯有五人,大夫有三人。争,同“诤”。

[2]知几:根据事物的细微迹象预知事态的动向。

“译文”

做国君的一定说百姓的怨恨成不了什么,所以才敢去做暴虐的事情;一定是说国家虽然财用空虚却奈何我不得,所以才敢去做浪费奢侈的事情;一定是说劝阻我的臣子奈何我不得,所以才敢拒绝听取建议。这样看来,“不能做什么”这句话,正是万般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根源啊。假使不推究这个根源,那么“不能做什么”这句话虽有造成祸乱的原因,却没有造成祸乱的迹象;虽有可怕的实质,却没有可怕的行迹。若不是识机的君子,谁能够把那滔天大浪阻挡在那小小流水刚开始流淌的时候呢?左丘明的话,也实在是深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