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上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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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树

那是一株长在小院里的乌桕。树干粗大,枝柯蓬勃。春夏绿叶满枝,如盖如伞,泄下大片阴凉;深秋霜染叶红,犹如火烧,秋风一吹,哗哗飘下一地,胜似落红。

小院里住着四户人家。一到夏夜饭后,大家劈里啪啦拖出躺椅、竹床,齐聚树下,一边摇扇打盹,听退休在家、独身一人的王伯讲月宫琼楼、阴曹地府。直到一片呵欠声响过后,才各自回屋,很快鼾声四起。秋天叶落,映红四壁。王伯拿出扫帚佝着腰一遍遍清扫,将叶子倒进专挖的坑里,沤到来年春上掏出,做各家盆花的底肥。于是又长出盆盆绿叶紫花,青枝红果。

小院人深受大树恩泽,以此为荣。倘若别人问及家住何处,小院人往往遥指,曰:乌桕树下。

这年才过秋天,冷风一刮,天降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小院人清早起来,雪将屋门封了三尺。这雪来得太仓促,东头刘家柴都没有备好,煤又是那样紧张。刘家丈夫急了,围着院中的乌桕树绕了十几圈。

第二天天亮,南头高家丈夫和西头李家丈夫开门出来,仰头看那天气,同时啊了一声。乌桕顶上平时繁密的树柯不见踪影,只剩了了几根桠子挑着。低头顺着雪地的印迹,寻到东头刘家。廊沿上,分明堆着几捆。小院人平素是不红脸的,高家丈夫、李家丈夫各自唉了一声,然后低头进屋。

北头王伯沉了脸。

又过几天,小院人关了门待在家中闷闷地烤火,忽听叭地一声脆响,跟着轰的一声如墙倒地塌。人们纷纷涌出,见那乌桕躺倒在地。南头高家父子手里拎着斧锯。小院人知道,高家儿子已选定吉日,准备完婚,只是还缺几件必备的家具。

北头王伯红了眼。

第二天,中午,西头李家丈夫甩了棉衣,撅了屁股,弓在雪地里吭哧吭哧挖那树蔸,不停地往巴掌里吐唾沫。乌桕树蔸纹细、结实,一向被锯作砧板。李家妻子早就念叨着自家砧板裂成了三块。

北头王伯倒了床。

小院此后绝了欢笑。东头刘家灶膛的火烧得不旺,烟倒特多,呛人,一天三顿,咳声不断。南头高家请了木匠,整日叮咚闷响,没有多少喜气。西头李家在剁瘦鸡,声音干瘪刺耳。鸡炖出来了,飘逸着几分乌桕的苦涩。

北头王伯家的那扇厚门一连闭了几天,只听一阵阵有气无力撕心的咳嗽。

又一个雪后的早晨,小院人开门,见院中的树坑尽被雪填满,还微微向上隆起。人们稍一对目,转眼都风一般向树坑扑去。扒开雪,是王伯僵硬的尸首。

小院里顿时哭声一片。

几天后的早上,在无言的沉寂中,小院人冒着纷飞的大雪给王伯送葬。白花黑幛,香缭纸飘。那梓棺是高家用正要做床的乌桕做成的,木工还是做家具的那几个外地木匠。

雪融冰化。来年春天,东头刘家丈夫买回一棵壮实的乌桕,舀干树坑里的雪水,栽进去。南头高家丈夫红着脸拖出铁锹,给树培土。西头李家丈夫扎起衣袖,将买回来准备盖鸡笼的红砖抱出,绕着小树,砌成一圈小墙。

冬去春来,一年年过去了。乌桕树又如巨伞立在院中,枝繁叶茂,蓬蓬勃勃,只是很少听见小院里的欢声笑语。夏天的夜晚,人们还是搬竹床、扛躺椅,到树下纳凉,但除了扇响还是扇响,再就是吸烟的男人黑暗中嘴上烟火的一暗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