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那家板厂的大门时,十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快乐地打着水仗。宿舍区的洗衣台上并排着二十多个水龙头,下面排水不畅,地面上积了一大片水,水下结了一层绿油油的青苔。
这反倒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有的在台子上,有的在水里,一边戏水,一边发出快乐的呼喊。那种呼喊是天性的,自然的,毫不拘束的。几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边游戏,一边快乐地哼着小曲。那声音虽不圆润,却也异常动人。
我正看得出神,就有人往我身上泼水了。我一看,正是我连襟家的一对双胞胎。他们今年刚上一年级,放暑假后,没人照看,就叫我老婆过去照顾些日子,老婆领着孩子过来十多天了。
下午四点半,工厂就下班了。数百人急匆匆地挤出厂房的大门。天气热,女职工还正儿八经地穿着汗渍渍的工作服。男职工多数把工作服脱了,要么拿在手里,要么很随便地搭在油光光的脊梁上。
也许因为我来了,他们决定用平日接送孩子的三轮车拉我们去赶集。集市上商品琳琅满目,赶集的人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我问集市上何以有这么多人,他们解释说这里是全国最大的胶合板生产基地,光胶合板厂就有四五千家,哪家也得有数百个职工,现在是下班时间,人多是正常的。
在集市上挤了一圈后,他们买了二百多元钱的东西。这些东西,除了吃的,都是生活日用品,看得出他们花钱很大方,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来了。
回家后,我问他们今年的收入情况,他们说每月六千多元。这对大学毕业、并在教育战线奋斗了接近二十年的我来说,是一个很可观的收入。因为我的工资还不到三千元。
我问他们平时工作的劳累程度,他们都说不累。连襟负责打胶,每天顶多打四次就行了,每次净工作时间不超过一小时。工资是固定的,每月三千五。多数工人按工作量发工资。小孩她姨因为熟练,速度快,在贴板工人中收入基本是最高的。他们说今年厂里效益不好,很多时间候不到下午四点就下班了。即便这样,她每个月的收入也在三千元以上。
来这之前,我曾和一个朋友说过,朋友劝我千万别在这里住久了。因为附近遍布胶合板厂,空气中都饱含着浓浓的甲醛。也许朋友的说法有些夸张,但他们的工作对身体有危害,我是早就知道的。
都说甲醛对孩子和孕妇影响最大,偏偏这里孩子和孕妇特别多。因为板厂的活男女都干得了,他们有的是在打工中认识了、结婚了,接着继续在这里打工的。有的是小两口结婚了,为了避免两地分居,特意来这里打工的。既然工作不累,收入不低,还能夫妻生活在一起,怎么会没有吸引力呢?
其实,此前我早就劝他们干几年就别干了,他们实在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工作,才一直干着。他们不愿过两地分居的日子,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收入水平状态之下的生活。
那晚,我们两家,七个人,挤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连后窗户都没有的小屋里,几乎憋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晚上我多吃了几块西瓜,于是一次次去公共厕所。厕所里既脏又黑,楼上厕所还不停地向下漏脏水,我一次次小心地侧着身子进出,身上还是难免被溅上一些脏水。
第二天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出去租个好点的房子住,他们说,在厂子里虽条件差些,但住房、用水都是免费的。出去租房子,每年得几千、甚至上万元。
第二天,我正在厂子附近玩,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开进了厂子,一会又呼啸着开走了。他们下班后,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说,一个刚进厂三天的小伙突然晕倒了,也许是中暑了,也许是不适应厂房里过大的味道。我想同他们多聊几句那个小伙的情况,他们都不愿多说。
我在板厂住了三天,临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隔着薄薄的木板,我听到连襟的呼吸均匀而平稳,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咳嗽几声,很低,却很刺耳。
他们的明天路在何方?也许,对他们来说,离开或坚持,都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