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家的理论模式中,理想的统治者是“君”与“师”两种角色的有机融合体。自汉朝“独尊儒术”以来,历代君主中不乏推行“教化”之道者,其中的朱元璋最为显著。有人根据朱元璋政当严苛的特色断言他采用的是法家的治国之道,此虽有一定道理,然未达其用。从总体上看,朱元璋的治国理想浸透了儒家精神,他一直努力使自己成为符合儒家规范的君主,兼任起有富民之责的“君”与有教民之责的“师”的双重职能,“明教化以行先圣之道”,终其一生,朱元璋“制礼乐,定法制,改衣冠,别章服,正纲常,明上下”,做了大量工作,收益也较明显。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像朱元璋这样切实贯彻教化政策、从事社会教育、大力移风易俗的君主,还是比较少见的。朱元璋之所以如此重推“教化”,既有深刻的思想背景,又有急切的现实性根源。
在先秦儒家学说中,“礼治”、“教化”是其治世理想中的重要概念,然其时列国纷争,各国皆讲求富国强兵之术,儒家的治道不受重视。秦朝以法家立国,汉初则仿老是尚。
从汉武帝开始,儒家取得“独尊”的地位,然汉朝的治道实际上是兼杂“王道”和“霸道”。汉代以后的九百年中,儒家思想虽未失去主导地位,但受到佛教、道德思想的强烈冲击,儒家的治世理想无从发挥。从唐代后期开始,伴随着门阀世族社会的士大夫社会的过渡,儒学出现了复兴的趋势,并最终形成了在此后数百年间主宰着中国人的思想世学的理学。理学家们期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具有极其热烈的以伦理治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被列为“四书”之一,备受理学家们尊崇的经典《大学》,开头一句本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但程颢却将“亲民”校改为“新民”,这一字之别,深刻反映了理学家们试图通过“新民”,赋予社会一种新的价值观、新的希望和新的行为方式。而且,理学家们不仅从事抽像的理论阐述,也热衷于构画切实可行的礼仪规范,并努力付诸实施,发动了一场移风易俗的深层社会运动。如张载规范宗族组织,吕大均兄弟创设乡纳,朱熹整理家礼,皆是其表现。宋朝沦之,蒙古人成为中国的主宰,在中原士人的努力下,理学的影响不仅没有下降,反而大有提高,并导致了制度层面上的变化,而制度层面上的这些变化,又进一步促进了理学的普及。第一,元朝开科取士,明确规定《四书》、《五经》以程颢、程颐和朱熹的注疏为本,理学取得了官学的地位,这必然促使士人以讲诵理学为务;
第二,元朝曾试图以理学家的礼仪构想礼化社会,如尚书省礼部曾据《朱子家礼》制定婚姻礼制,扩大了理学在基层社会的影响。朱元璋崛起的时代,理学已成为整个社会的主导性意识形态,他征辟、任用的儒士,大多是当时著名的理学代表人物。这些人遭逢乱世,期望“有王者起”,把他们的治世理想付诸实施。如范祖干初见朱元璋,即持《大学》以进,并据此陈述治国平天下之道。在这些儒士的熏陶下,朱元璋的治国思想打上深深的理学烙印。所以在明朝建立后,朱元璋便很自然地以理学思想全面规范社会。
朱元璋极力推行教化政策,不只是出于对理学思想的热忱,也出于“以夏变夷”的现实需要。经过金元两朝,特别是元朝近百年的统治、蒙古族的风俗习惯对汉族社会浸染很深,就是江南饱读诗书的士人也鲜能例外。方孝孺曾描述当时的情况说:“元朝占有江南后,用粗陋怪戾的风气去影响当地优雅文明的习俗,几十年后,江南风习大变,宋朝的遗习消失殆尽。儒士们辫起头发,穿上短衣,模仿蒙古人的语言和打扮,希望能受到重视,进入仕途。不这样做的人,反而被视为庸鄙怯懦,受到讥笑。不是信念特别坚定的人,很少有不随习俗变化的。”对于这种“先王衣冠礼义之教混为夷狄,上下之间波颓风靡”的状况,朱元璋深为不满,决心加以改变。北伐前夕,朱元璋在告谕北方民众的檄文中,就明确宣称:“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很显然,朱元璋已把自己当作负有复兴中国文化传统的神圣天命的“圣人”,他要通过“教化”清洗被异族“污染”的风俗,使“先王衣冠礼义之教”重新发扬光大。
朱元璋热衷于“教化”,也怀有建立和维持上下有序的社会秩序的现实目的。朱元璋由乞丐而为天子,这巨大的身份变迁既给他带来惊喜,也给他带来忧惧,他深怕再出现类似自己的人物,危及大明王朝的安全。在朱元璋看来,世道的治与乱,与风俗的美与恶大有关联,而“治道必先于教化,民俗之善恶,即教化之得失也”。他强调说:“好仁的人,耻于做不仁的事;好义的人,耻于做不义的事。如果大家都崇尚仁义,风俗怎能不淳美?国家怎能不兴旺?如果不明白教化是治道的根本,致使风俗败坏,人民不知道去追求善,却去追求恶,国家要想长治久安,是不可能的。”所以,朱元璋要力行“教化”,也想通过“教化”塑造一个“家识廉耻,人知礼让,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妻顺”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人都安分守己,不敢为非作歹,“富者得以保其富,贫者得以全其生”。
朱元璋曾对大臣们说:“古代帝王治理天下,都把制定礼仪制度放在首位,用以区别贵贱等级。”于是,他不辞辛苦,亲自过问,为各阶层人民制定了详细的礼仪行为规范,以使他们皆有所守而不逾度。朱元璋还从自己小时候家庭贫穷,无钱读书,“遂致圣人贤人之道一概无知,几丧其身焉”的亲身经历,认识到让人民接受儒家经典教育的重要性,并编写了一些直白简明的读本以供百姓学习之用。为了移风易俗,推行教化,朱元璋的确是不遗余力,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