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百里,连十几岁的毛孩子都知道白林畈有个会写字的怪人叫邓一朴。白林畈自打出了大书法家邓石如,一百多年来,这方圆百里啥人最多?会写字的人最多,一时间,白林畈的空气里不仅飘着墨香,还滴得出墨汁来。不少写字的人都把邓石如的成就视作终身追求的目标,一生勤学苦练,但除了邓一朴,白林畈再也无人望其项背。
在白林畈,见过邓一朴字的人不多,亲眼见他挥毫落墨的人更是用指头掰得出。邓一朴脾气古怪,从不和本地的书法家走动,一个人独来独往。套用今天的一句话,当年邓一朴的父亲不仅是个私塾先生,还是邓石如的忠实粉丝。其父家教甚严,邓一朴幼时习字,稍有懈怠,其父便用竹板惩之,邓一朴的小屁股长年红肿,有时屁股一落板凳,就疼得龇牙咧嘴。这竹板落在邓一朴的小屁股上,也痛在其母的心上。母汪氏出生在书香门第之家,琴棋诗画,无一不通。汪氏自不认同先生的竹板教育,苦口说了几次,先生依旧我行我素。邓一朴少有天分,再加上其父的督诫严教,其笔法老成,线条圆涩厚重,结字紧密,颇似邓石如之风,邓一朴年稍长,父病丧。母说,艺之道,心之道也,心乎,虽源于肉身,然大者可广纳天地万物,小者仅乃一针孔耳。吾儿书之缺,在于心之尚欠历练,当年邓琰公为达心之旷境,艺之化境,常一筇一笠肩背行李游走四方。世间风情万物存乎一心,心与自然万物相生相存相通相吸,心高天也高,心广地也广,其艺又何愁不臻于化境。
邓一朴眼前豁地一亮,他双眼灼灼地看着母亲,母亲为他打开了一扇天窗,将他引到了另一个崭新的天地。
白林畈从此多了一个怪人。
天未破晓,这邓一朴就站在了大龙山的山顶看日出;黄昏时分,邓一朴又爬上屋后的山顶目送着夕阳西下;雨后初晴,邓一朴又站在山顶上饱览雾霭缠绕如梦似幻的天地万物。夏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邓一朴赤身裸体立于野外,如同荒原上一株土生土长的植物;冬天北风呼啸,邓一朴伫立于荒原上,就是一株疾风下的劲草。雪花漫天飞舞之际,邓一朴立于白茫茫的大地上,仰望着天空,伸出舌头舔着雪花,他仿佛就是天际上一片永远在飞舞的雪花。有时邓一朴背上行囊,离家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蓬头垢面地回家后又关门闭户多日。
这邓一朴,真是怪人一个,白林畈的人都认为其父病丧的缘故,邓一朴才变得如此疯疯癫癫的,行为举止不像一个正常人。
凡见过邓一朴写字的人,无不大叹邓一朴书艺突飞猛进,俨然大家风范,其书艺已与邓石如不分伯仲。篆书,线条圆涩厚重,雄浑苍茫;楷书古茂浑朴,笔法斩钉截铁,结字紧密,得踔厉风发之势;行草书刚健婀娜,笔法迟涩而飘逸;大字草书气象开阔,意境苍茫……
白林畈的人在惊叹之余,也在为邓一朴深感惋惜,这邓一朴要不是疯疯癫癫的,再加上轻视名利,不善经营自己,恐怕早已名扬四方,成了白林畈继邓石如之后走出的第二个书法大家。
时下一书法大家亲率一大帮弟子,竟慕名前来白林畈寻访邓一朴,以书会友。白林畈的人都以为这下邓一朴的机会来了,总算熬出头了。谁料邓一朴避而不见,悄悄地背上行囊,去云游四方了。这位书法大家苦等数日,不见邓一朴归来,竟惆怅离去。
十天半月后,邓一朴蓬头垢面衣敝履空匆匆地赶了回来,当他穿过人们的视线,朝家中奔去时,一村人问他何以如此仓皇?邓一朴哀声答其母病重,正苦撑着要见他最后一面,他在百里外就听见母亲的召唤声。
村人好奇,跟随邓一朴一起回家,其母果真卧于病榻之上,已气息奄奄,一见邓一朴归来,精神一振,双眼聚起了亮光,嘴角渗出了几丝笑意,随即恬静地闭上了双眼,溘然长逝了。
在其母的葬礼上,白林畈许多写字的人才第一次有幸见到了邓一朴的字。邓一朴紧闭双眼,提笔在纸上书了一个斗大的“奠”,“奠”字刚写完,那笔就直直地坠在了地上,在地上溅出了两朵黑梅花。邓一朴的两行泪也叭嗒叭嗒地落在地上。“奠”字悬在灵堂的正中,一下子攫紧了每一个走进灵堂的人的心,谁都泪流满面。
白林畈写字的人都说,邓一朴写的不是“奠”字,是一颗哭泣的心。
丧事后,邓一朴一下子病倒了。
白林畈会写字的曹大为去看望邓一朴,曹大为和邓一朴不仅是儿时的玩伴,还曾是同窗。曹大为和邓一朴寒暄了几句,一时竟找不到话说了。临走时有些尴尬的曹大为突然环顾简陋的内室,说,一朴兄,你这里缺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邓一朴茫然地望了曹大为一眼。
曹大为自我解嘲地说,一朴兄,你身边太需要一个照顾体贴你的女人了……
邓一朴一味地摇着头。
曹大为打了个哈哈,告辞走了。曹大为心中有了自己的盘算,他有一个妹妹,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至今还待字闺中。
从邓一朴家出来,曹大为径直来到老中医蒋百发的柜上。两人客套一番后,曹大为说,邓一朴病了,看上去病得不轻。蒋百发说,不碍事,邓一朴是伤心过度,再加上长期衣食不周风餐露宿的,一时急火攻心所至。
曹大为点了点头,突然问,百发叔,邓一朴那疯癫症能治愈吗?
蒋百发看了曹大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大为,这白林畈就数你的心计最深,你想把妹子嫁过去吧,也许要不了几年的功夫,这邓一朴的字就会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曹大为干咳了几声,打着哈哈说,百发叔,我这算哪门子心计,这白林畈能有啥事逃得过百发叔的眼睛。我那妹子心气高,也不知道能不看上邓一朴?再说邓一朴的疯癫症能治愈吗?我可不想把妹子推进火坑里。
蒋百发笑了,捻了捻胡须,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大为,一朴的疯癫症也叫失心症,我有祖传秘方,能治愈!一朴也能入飘香闺女的眼。
……
二天,曹大为陪同蒋百发去给邓一朴看病。蒋百发望闻问切了一番,胸有成竹地给邓一朴开出了第一剂药方。
曹大为亲自取了药送过来,又亲手给邓一朴煎好药,看着邓一朴喝下去。一连十数日,直至邓一朴身上的病治愈了。
邓一朴失心症痊愈后,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人也一切正常了。曹大为心下大喜,忙请来蒋百发给邓一朴保媒,邓一朴竟一口答应了。曹大为怕夜长梦多,在七七里为其妹与邓一朴操办了婚事。
大喜之日,大家让邓一朴亲笔书一喜联张贴于洞房的门上,谁知邓一朴抓了笔,竟像不认识似的,出来的字也完全走了样。
白林畈写字的人对此大惑不解。这邓一朴咋会突然连字也不会写了?
曹大为去请教蒋百发。蒋百发闻听此事,先是大怔,继而大悔,跺着脚大喊,看来这真是天意,可惜了邓一朴,白林畈百年才出一个邓一朴这样的怪才,竟叫我当成失心症治了,我把邓一朴给毁了……
一旁的曹大为也懊恼地跺着脚,喃喃自语:天意,看来真是天意……
第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