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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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与李星的通信

李星兄:

大札拜读,感谢你酷暑中读完《逝水》。原说要你不必写文章的,有一短信足矣。两年前去长白山,我们才真正相识,一路上你话不多,偶尔数语,发现你一肚子数,和我见惯的雄辩滔滔的评论家不同,也是大音稀声吧。可惜时间匆忙,未及多请教,因此《逝水》出来就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喜欢这样的交流。

正如你信中所说,《逝水》出版一年多,虽陆续看到一些评论,但并未引起更大的反响。对此,我是有思想准备的。现在的文坛已和八十年代大不相同。传媒已差不多代替了文学批评,很多评论家似乎懒得再说什么。而且这么多年,我在文坛上基本是独行者,并不在热点关注之内,且又写得少,冷不丁出一部作品,不能指望人家都看。再有,就是你信中所说的原因了,《逝水》因其“面貌太奇特”,是一部不太好说的作品。既然不太好说,就还是不说好。这也很正常。

李洁非先生在一篇评论中说,《逝水》“是一部好读的小说。我所不解的,似这样一部好读的小说何以读来并不十分好懂?”李洁非先生当然不会读不懂,但他确实道破了我创作的一贯追求。小说就要写得好读,不能让人读得太累,因此我从来不主张把小说写得晦涩,写作中连一些生僻字也尽量不用,为的就是阅读顺畅。内容要吸引人,让读者翻开每一页都能看下去。在第一层面上给人愉悦感,一个普通读者也能喜欢。但如果仅限于此,还算不上一部好作品,只能是一部通俗意义上的流行小说。如果读后掩卷沉思,觉得作品还有更深层的意义,还有更丰厚的内涵,这部作品才真正算得上成功的。作品高下之分也就在这里。《红楼梦》谁都看得懂,但谁又能说真正看懂了呢?我并没有达到那个境界,然心向往之。

多年来,我在许多作品中所关注的是人的生命形态,生命意识,在人类繁衍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它是永恒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的变更,政权的交替,都成为过眼烟云。因此在《地母》系列中,我的注重点将不在社会学意义的层面上。我要表现的是人类文明过程中的生命形态。当然,文明向更高一级发展,是谁都无法阻挡的。文明可以使人觉醒,但也会使人迷失。《地母》第一卷《逝水》描写黄河决口以后,使一方天地又归于蛮荒。文明发生了断裂。在这一特定的时空内,人类的生命情状又是怎样的呢?正如你所说,这一蛮荒时空,并不完全是“封闭”的,它和外部世界是有联系的。而且,生活在这里的人群“也不是原始的”,他们是大水以后的幸存者,或是从外部文明社会走进来的,都带着文明社会的印痕。在回归原始的过程中,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在文明与野蛮的较量中,谁更脆弱?这实在是一个有趣且有重大意义的追问。在这样一段时空内,不仅人发生了变化,而且物质的世界也发生了变化,比如土地。土地不再是财富,也不属于任何人,土地和人一样又回归自身。晋代张华有诗云:“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土地像大地母亲一样承载和养育着万物群生,土地成为人类真正的宗教。

《逝水》中的男男女女,发生了许多故事,有善有恶,有美有丑,有情有欲,呈现着生命的恣肆。你已经注意到,在所有这些人中,都是以女性为中心开展的,你谈到了文化人类学的意义,这点令我高兴。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教授王海龙先生在来信中也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充分肯定了《逝水》的价值。我想这不是偶然。记得巴尔扎克在《驴皮记》里说过这样的话:天下的男人都是女人的孩子。这是一句大实话,又是一句十分深刻的话。世界是由女人创造的,男人的一切表现不管多么强大,最终在精神上是皈依女人的。人类的繁衍和发展由母系社会开始,不仅是创世纪的,而且是有终极意义的。

《逝水》中写了很多动物,狼、狗、蚂蚁。它们都是作品中的角色,带有神秘色彩。从它们的视角审视人类社会是有意义的。人是个什么东西,恐怕不能光由人说了算。因为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属于人类。

最近已完成了《地母》第二卷,估计年底前出版。《逝水》写了文明断裂的那一段时空。但文明毕竟会重建,在重建的文明社会中,人的生命形态又将怎样?在第二卷里将有所探索。

信写得很长了,仍没有说清什么。第二卷出来仍会寄你指教。再次感谢!

祝好

赵本夫

1997.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