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年号洪武,以金陵(南京)为都。同年七月,大将军徐达受命率军北征。为支持徐达军北征,洪武皇帝令各卫的粮船都到济宁,然后向前方(指元大都)馈运粮饷。这年闰七月二十三日,徐达军到达直沽(天津),缴获元军海船七艘,用船在河上架起浮桥,以便大军过河。隔了一天(二十五日),徐达军至武清县河西务,缴获元军马600匹,船100余艘,粮2600石。又隔了一天(二十七日),徐达军在通州缴获元军马400匹,船100余艘,粮食4500石。次日(二十八日),元顺帝及后妃、太子们开大都健德门北逃。同年八月初二日,明军攻取元大都,元亡。从《明实录》中辑录的明初徐达军北伐时所缴获的船的数量来看,对元代从直沽经武清河西务到通州的大运河漕运的壮观景象,也会想见一二。所以,元世祖巡幸上都回到大都时,能看到积水潭(海子)里“舳舻蔽水”的盛况。这种盛况明代中后期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呢?根源在于明代北京城的新变化。
《明史》记载:徐达率军攻入元大都后,首先查封政府衙门、仓库及其图书档案,派人严密守卫元室宫门,禁止士兵侵扰施暴。同时派遣将领巡察古北口等各重要关隘。仅仅过了八天,即八月初九日,徐达就命令指挥华云龙“修元都城”。所谓“修元都城”,就是废弃较空旷的元大都城北部,于其北城墙南大约五里、坝河上游河道南侧新筑大都北城墙,原坝河上游河道可作为大都新北墙外的护城河。在这里,还应当特别指出,据《明实录》记载:这年八月十一日,“督工修故元都西北城垣”。所谓“故元都西北城垣”,实际上就是明清北京内城的西北角城垣。众所周知,这里的城垣不是北城墙与西城墙直角相交,原来的城墙是从新街口北大街的北口(豁口),斜向西南,到西直门北与西城墙相接,如同一块四方的木板被一刀劈去一角一样。为什么《明实录》对故元都西北城垣的修筑如此重视,而专门记上一笔呢?原来这与积水潭(海子)有关系。
在上文谈到什刹海形成的时候,曾特意交代几句,即在德胜门外以西原来也是一区水泊,是积水潭(海子)的一部分,最早曾称泓渟,后来人称太平湖。由于这片水泊的存在,使明初新筑的故元都北城墙若正东、正西走向,正好通过其中,这对于明初修筑元大都北城墙工程的人们来说,是无能为力的,甚至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但是,又不能以水泊代城墙,只好选择水泊最窄处,于其南岸因地就势而修筑城墙。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明、清时北京内城的西北角不是直角形。工程这样处理的结果,便把原为一体的积水潭(海子)的西端割弃在城墙外,使原来坝河漕道也不能进入城内积水潭(海子),等于割断了积水潭与大运河连通的一条脉络。
新筑故元都的北城墙工程还未告竣,于八月十四日,改原大都路为北平府,大都城也就改名北平了。但这时候,因为为明朝开国建立功勋的一些著名将领大都率军西讨北伐,北平的安全问题并未彻底解决。例如,洪武二年(1369)二月十五日,元丞相也速率上万骑兵侵扰通州。当时驻守通州的明将曹良臣麾下仅有千人,若正面交战,显然寡不敌众。于是明将施展计谋,“沿河列帜十余里,钲鼓相闻”,造成人多势众的假象,结果吓得元丞相也速率军逃跑了。虽然通州免遭蒙古铁蹄的践踏,但这件事说明已败退的元军残余势力仍对北平构成威胁。这年四月初二日,洪武皇帝得知已败逃的蒙古人仍在窥视北平,就命副将军常遇春率师赴北平。《国榷》记载:开始,常遇春自陕西凤翔率军赶往北平,目的是征讨北逃的蒙古余寇,由李文忠协助。常遇春等率1万骑兵、8万步兵在锦州打败元将江文清,然后驻军全宁(即今内蒙古自治区翁牛特旗)。接着,打败元丞相也速的兵,攻克大兴州(今古北口外滦平县滦河镇),活捉元丞相脱火赤,而后常遇春率明军至开平即元上都。元朝末代皇帝又逃跑了。明军向北追出数百里,俘获并斩杀蒙古军的一些首领,如宗王庆生、平章鼎住等,并俘获一般吏卒上万人,战车上万辆,马3000匹,牛5万头,蓟州(今天津蓟县)以北广大地域完全平定。这样一来,明初北平城的安全才稍得保障。
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七日,封皇子朱棣为燕王。同年七月初五日,决定在北平建燕王邸。洪武十三年三月十一日,燕王朱棣到达北平,行前得到其父洪武皇帝赐予的燕山中卫、燕山左卫、燕山右卫三个卫的官兵,共有5770人,作为护卫,另有僧道衍(姚广孝)随从。燕王朱棣到北平后,先是由大将军徐达镇守北平,后有名将冯胜、傅友德、蓝玉等备边北平。从洪武二十三年(1390)至三十一年,差不多每年燕王都要率领一批骁勇的将军和士兵出塞,北征蒙古残余势力。
在永乐间营建北京宫殿城池时,于永乐十七年(1419)十一月,“拓北京南城,计二千七百余丈”。所谓“拓北京南城”,是指将当时的北京城南城墙向南移建。原来大致在今长安大街南侧,即元大都和明初北平城的南城墙。向南拓建2700余丈后,于崇文门、正阳门(前门)、宣武门东西一线新建北京城南城墙。在未拓展北京南城之前,通惠河自元大都文明门(大致在东单十字路口南侧)西边的水关(应在正义路北口处)流出城内,然后斜向东南,大致经北京市政府院内、台基厂二条南、崇文门内船板胡同、北京火车站等地,下与东便门外的大通河(即通惠河)相接。拓展北京南城之后,原在元大都或明初北平城文明门外的一段通惠河被圈入北京城内。旧日北京内城东南隅(北京火车站下)有一段河道,人称泡子河,是明、清北京城内的一处风景名胜地。这泡子河就是明永乐间被圈入北京城内的一段通惠河。由于这段通惠河被圈入北京城内,由通州至北京的漕船便只能到城东南角外的大通桥下,已进不了北京城内了,积水潭(海子)也就失去了漕运码头的功能。原在元大都文明门西边的通惠河,由出城处(大致在正义路北口)向南延伸,至明北京内城崇文门西流出城外,与北京内城的南护城河相接。明初通惠河向南延伸的这段河道,于民国间被正义路当中的绿化带所遮掩。
但是,这并不是漕船不能驶入积水潭(海子)的唯一原因,更重要的是,据《明实录》记载:宣德七年(1432)六月十七日,明宣宗朱瞻基皇帝嫌皇城东安门外在通惠河畔居住的很多居民,距皇城东墙太近,整天喧嚣之声响彻大内,不得一时安静,所以让行在(永乐皇帝驾崩后,明室曾准备还都南京,故称北京为行在)工部负责将皇城东墙改筑于河的东岸,即将皇城东墙外的一段通惠河包入皇城之内。在皇城西南角墙外,有大片的空闲地,原来在皇城东墙外沿河居住的居民都要搬迁到那里去。为此,让锦衣卫指挥、监察御史、给事中各一员,共同去考察度量要迁居人家的旧居占地多少,房屋多少,如数划给人家土地,让他们另建新居。凡官吏、军民、工匠都给假二十天,以便盖新屋,治新居。
这年六月十八日,行在工部请求:修筑东安门外皇城墙需要65000人,民夫不足,请以成国公朱勇所统率的士卒35000助役。宣德皇帝说:“现在正是夏天,如此炎热,怎么能够开工呢?等秋天天凉以后再说吧!”所以,于这年八月十三日,“移东安门于(通惠河上)桥之东。”这标志着于通惠河东岸新建皇城东墙的工程基本告竣。明宣德年间,皇城东墙的外移将原在皇城东墙外的通惠河也圈入皇城东墙内。皇城绝对是一般人不得入内的皇家禁地,这就使北京城内的通惠河再也不能行船,彻底失去了航运的价值。
虽然漕船不能驶入积水潭(海子)了,但积水潭仍然是大通桥以下通惠河的水源地,即通过北京城内一段通惠河向大通桥以下的漕运河道供水。这一功能使积水潭仍然与京杭大运河保持着密切关系。但是,明代的积水潭多是专指德胜门内以西的水域(即西海),而其他水域主要是叫什刹海了。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名称。
关于什刹海名称的由来,说法不一。根据现在掌握的资料,主要有三种说法:
第一,是因为积水潭边有十座佛刹。已故故宫博物院老专家单士元先生在1992年撰写的《对什刹海的感情》一文中说:“儿时生于什刹海,不识什刹海名称之渊源。传说在大片湖泊周围有古刹十,因而得名。……早年在什刹海畔德胜桥有‘什刹海禅林’古庙一座,其碑为明代万历年间建。据此,什刹海之名在明代已有矣。在什刹海广化寺得见一碑,为清朝咸丰二年(1852)记重修庙宇之事。碑文是清代督抚巨臣徐继畲所撰写。去岁,三晋名流为徐继畲先生举行纪念会,在纪念文册中刊有影印碑文。碑文首曰:‘都城西北隅有巨浸曰什刹海,以环海有丛林十,故名。广化寺者,十刹之一’。”依据单先生文章中的观点,什刹海是因为环海有十座古刹而得名。这不只是单先生的观点,还引证清咸丰年间重修广化寺碑文为证,尤令人信服。那么,明代什刹海周围有哪些古刹呢?据明万历十八年(1590)出任宛平县知县的沈榜所撰、万历二十一年(1593)刻印的《宛署杂记》记载:仅在围绕什刹海的日中(忠)坊就有:(1)碧峰寺——古刹,一名碧云寺,正统初太监夏时等建。(2)大悲寺——嘉靖四十一年(1562)建。(3)积善寺——隆庆二年(1568)建。(4)龙华寺——成化二年(1466)锦衣卫指挥万贵在古刹旧址上建。(5)寿明寺——天顺初太监段信等在古刹废址上建。(6)净业寺——嘉靖三十七年(1558)建。(7)兴德寺——正统十二年(1447),太监阮某修宅,掘地得元至正二年(1342)碑,知其地为元至正间所建的龙泉寺。阮太监遂改建殿宇,赐名兴德寺。(8)千佛寺——万历九年(1581)建。(9)万寿寺——正德十五年(1520)建。(10)海藏寺——元皇庆二年(1313)建,明成化三年(1467)重修。(11)天寿万宁寺——元至正五年(1345)建。(12)慈善寺——万历十四年(1586)建。(13)广化寺——古刹,弘治初重修。(14)观音寺——正统三年(1438)建。(15)瑞云寺——成化二十二年(1486)建。(16)广济寺——成化十六年(1480)建。按原文共列举了18个寺,其中有海印寺,元初建,万历时已废。龙泉寺,元建,明正统中太监改建为兴德寺,故未录入。这16个佛寺都在日忠坊内。明代日忠坊地处什刹海周围,北至德胜门东西城墙,南至今新街口东街、羊房胡同、柳荫街、地安门西大街,西至新街口北大街,东至旧鼓楼大街、地安门外大街。上列日忠坊内的明代佛寺,足以说明这里佛教兴盛。或许因为这十几个佛寺中,有十个香火最盛、最为有名,于是当地居民就因这十座佛刹而称其所围绕的湖水为“十刹海”了,后演变为“什刹海”。“十”、“什”同音又同义。这样的解释与上文所引清咸丰年间广化寺碑碑文所说相合。
第二,是因为积水潭边有座十刹海寺得名。晚明成书(崇祯八年,1635年刊印)的《帝京景物略·十刹海》条说:“京师梵宇,莫十刹海若者。”意思是说,十刹海寺是北京城里最好、最重要、最有名的寺。十刹海寺在后海的西北岸畔。和尚修懿写的《十刹海》诗,说:“十刹海非刹,凝然古德风。市居岩壑里,门向水田东。耆宿推三藏,师资事遍融。乞随瓢偃仰,立俨岳衡嵩。听法俱高衲,执巾无侍童。直言等贵贱,醒语破愚蒙。僧不骄恩帑,佛宁藉像工。平平数椽屋,密密六时功。哀悯西山寺,游观额大雄。”这首诗概括地介绍了十刹海寺的特点及住持僧人的品行、功德。有人认为,什刹海的得名就是因为水边有这样一座十刹海寺,说白了就是水因寺而得名。这种观点近年来比较流行。但是,先有十刹海寺而后有“什刹海”之名,在逻辑上似乎说不过去,这就好比说先有了“石景山区”、“房山区”政区名称之后,才有“石景山”、“大房山”山名一样,有颠倒主次、混淆因果之嫌。如果说“什刹海”是因“十刹海寺”而得名,那么,“十刹海寺”又是因何而得名的呢?显然,这与该寺门临海子,而海子周围又多佛刹有关系。如果说这样解释“十刹海寺”的得名不无道理的话,那么问题就比较清楚了,是十刹海寺因什刹海而得名,而不是什刹海因十刹海寺而得名。
第三,什刹海有人题为“石闸海”。清末著名的洋务派代表人物张之洞(字香涛,又字孝达、香岩,谥号文襄),家住什刹前海的白米斜街。在其著作《广雅堂诗》中,将什刹海写作“石闸海”。虽然不知道他称为“石闸海”有没有文献根据,但是考虑万宁桥处有澄清石闸,称为“石闸海”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石闸海”与“什刹海”音相近,故而混用了。也就是说,这第三种说法也值得重视。
明代除了出现十(什)刹海的名字之外,什刹海不同的区位还有其他一些名称。例如,《帝京景物略·水关》条说:“京城外之西堤、海淀,天涯水也。皇城内之太液池,天上水也。游,则莫便水关。《志》有之,曰积水潭,曰海子,盖《志》名,而游人不之名。游人诗有之,曰北湖,盖诗人名,而土人不之名。土人曰净业寺,曰德胜桥,水一方耳;土人曰莲花池,水一时耳。盖不该不备,不可以其名名。”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北京城西郊的西湖玉河、海淀的水,对于北京城内的居民来说,犹如天涯之水,离得太远了。皇城内的太液池,是皇家御苑,百姓禁地,犹如天上之水,难以涉足。而人们游览,最方便的去处还是德胜门西的水关。这里的水,志书称为积水潭、海子,这都是志书中的名字,游人不这么叫。游人写的诗文中,称为北湖,这是诗人的称呼,而当地居民不这么叫。当地居民叫净业寺,叫德胜桥,是专指德胜桥之西一方的水;又叫莲花池,是专指夏天莲花盛开时的水。这些名称都应该有,人们也都应该知道,但是不能以这些名称作为水关之水的正式名称。
由《帝京景物略》的这段记述,人们得知在明代什刹海还有积水潭、海子、北湖、净业寺、德胜桥、莲花池等名称。此外,从其他相关史书及文人游客的诗文中,得知什刹海还有海子套、西涯、北海子、西湖、后湖等名称。
因为明代的什刹海,水面宽阔,水质明净。深处,鱼群竞游,水鸟聚集;浅处,荷花片片,蒲苇丛丛。沿岸柳荫杨影间,那些佛寺道观,园林别墅,楼阁亭台,与湖光水影相融合、相衬托,使什刹海的风光格外优美,春如西湖,夏比秦淮,秋似洞庭,更有南方各处名胜而没有的冬天冰雪之景。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色,无不使人陶醉,令人流连。因此,明代在什刹海地区有不少的私家园林,如太师圃、镜园、刘茂才园、方园、漫园、湜园、杨园、王园、泌园、濯园等。明朝的文人游客留下了大量的歌咏什刹海美景的诗文。仅据《帝京景物略》《长安客话》等书的记载,选录几首如下,以飨读者。
湖北公安人袁宏道的《暮春游北门临水诸寺,至德胜桥水轩待月》诗:“一曲池台半畹花,远山如髻隔层纱。南人作客多亲水,北地无春不苦沙。熟马惯行溪柳路,山僧解点密云茶。满川澄月千条缕,踏踏苍波过几家。”
山东东阿人于慎行的《雨行北安门外湖上》诗:“湖上朱栏依画舟,一天凉雨汉宫秋。平桥芦荻萧萧冷,别浦鸥凫汎汎流。雾色迷茫三苑树,波光隐见五城楼。由来仙掌多浓露,十里芙蓉接御沟。”
江苏长洲人周光祚的《过德胜桥净业寺看荷花》诗:“客久江南梦,朝寻城北游。芦穿湖绿黛,柳匝幙青油。拥寺千花艳,巡堤一鹭幽。为生车马色,从未试扁舟。憩向无尘处,过桥得水庄。雨愁荷柄弱,风喜柳丝长。乍入暑全去,言归身满香。缓行堤不已,只此似吾乡。”
湖南茶陵人李东阳曾在什刹前海西边居住,这里地名称西涯,故他取“西涯”以为号。他有著名的《西涯杂咏》十二首,盛赞什刹海的美景风情,如其中一首咏《海子》:“海子西入城,中与龙池连。高楼河口望,正见打鱼船。”后来,李东阳迁居西单的李阁老胡同,故有《再经西涯》诗一首:“新筑湖堤面面平,乱桥敧岸石纵横。轻鸥著水惊还去,老马缘溪恋复行。旧日邻家今几在,别来光景共谁争。匆匆不尽逢僧话,刚说无生便有情。”
明代的文人游客歌咏什刹海的诗文还有很多,举不胜举。有以上数则,足以说明明代什刹海文化的博大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