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五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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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9、活铺篮

活铺篮是西安民间过去对盛针线之类东西的器皿的称谓,但造型和功能却比现今的同类器皿丰富多彩。

活铺篮的制作,一般是将南山粗细均匀的白藤用纯丝线紧密捆扎成排,再以火工烘烤成型如盆状,细藤条把多层薄木片镶嵌而成的篮边箍紧扎牢,表面再刷几道生漆。它的尺寸没有一定的规矩,全凭材质的形状和工匠的感觉而定,小的如孩子的手掌大约三指高,大的有尺余。从物品使用功能的分类看它不过是普通家庭一个盛放杂什的篮子,但由于它口阔底浅轻盈,且做工精细,常被家庭主妇们用来存放针头线脑,故称活铺篮。显而易见这里的“活”专指女工缝纫技艺,一个“铺”字把一间功能齐全的裁缝铺微缩到人们的眼前。

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外婆的活铺篮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她妈妈给她的嫁妆。篮子的油漆已经有些脱落,但极其光滑趁手。走进外婆的住房总可以看见它的身影,不是静卧在洒满阳光的床头,就是端坐在枣红衣橱的柜顶。偶尔冬天晒太阳夏天歇阴凉也会拿到院子,陪外婆一边缝纫一边同家人拉家常,但用毕了会很快放归原处。它像是外婆心中的一件珍宝,从不随意乱丢,总是放在屋子里外婆一眼就可以看到的正向上。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的活铺篮是全家人的衣柜。篮子里通常盛放有一把锋利的剪刀,一枚纳衣补袜用的黄铜顶针,一柄缠满各色棉线的朱红线板,一块别着各号钢针的绒布,一把闪着光亮的木尺,一件涂抹糨糊用的铁刮刀,还有纽扣碎布一类的杂物。篮子里有件物品曾引起我的好奇,那是一个如孩子拳头大小,两头用线绳扎紧,中间穿有一根抽拉自如的丝线的石灰包。每逢春节前家里集中做新衣时,这件东西在外婆的手里能在布匹上弹出笔直笔直的白线来。再加上放在柜底下的两个铁熨斗,外婆曾为家人缝制出多姿多彩的花棉袄,有棱有角的列宁装,古香古色的夹背心。当时全家十几口人的四季服饰,除上中学时给男孩买件织贡呢的学生服,给女孩买件富春纺的蓝裙子外,其他基本上都是外婆的双手用活铺篮里的各色工具缝纫成的。

外婆的活铺篮是我学前教育的好课堂。我们这些在五十年代度过孩提时代的人,学前教育是在亲人教诲和周围有限的生活环境中完成的。不像与时俱进的后来人,有幼儿园阿姨的细心培护,有布娃娃启迪爱心,有卡通画册解难释惑,有电子玩具提高智商,有数不清的儿童乐园可供休憩观赏、开阔视野。我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白天的很多时间是在一辆没有轮子的木制童车里度过的。无论外婆在前院提水洗衣,还是在后院晾晒腌菜,都会把我抬到视力所及的地方,有时车上还载有那只熟知的活铺篮。待到双脚触地可以自己迈开步伐时,便常常见到外婆身边放着活铺篮,从篮子里飞出了我的相公帽,生成了我的虎头鞋,连吃饭时围在胸前的布帘帘也是外婆用篮里的剪刀三下五除二急速做成的。我至今还记得外婆端阳节做香包的技艺。先是找来几块色彩艳丽的碎绸布头熨平,剪成小动物的形状,中间包上棉花和香料,然后用小针细线从腹部缝密纫严,下坠几尾丝线,上挂一节项绳,一个纪念屈原的故事就讲完了。

外婆的活铺篮是我第一位美术老师。海蓝的绸上绣只紫色飞蝶,白生生的府绸锁成“镂空”富贵牡丹,棉布袜底纳出莲花五福,虎头棉鞋上钉两只铜扣老虎就睁开了眼睛。色彩这个美感世界中最大众化的东西,我是在外婆的活铺篮中知道的。外婆最拿手的绝活是盘纽扣,一节布头中间包一根粗线绳,上下飞针走线缭出了带状的布绳,叫纽袢带。袢带按不同的次序编串打结,绕成各种图案形状,如琵琶、海棠、三叶、菊花等玲珑别致的盘花扣。稍加捏揉整理端钉在衣襟上,有锦上添花之妙。大约在我四岁的时候,妈妈送我到一家小学的附属幼儿园就读。入学那天买了件新上市的红绒衣,走进教室时一不小心被墙上的铁钉拉开一道口子,怕妈妈责怪我走路冒失不珍惜衣物,用手捂住跑回家告诉外婆。外婆笑着说,“还好没扎着肉,要不你妈心痛死了”,随后端出活铺篮,比照线板上的色线,按绒衣针脚的大小将绒衣修补得完好如初,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现在回想起来,外婆的活铺篮不经意中调动起我的两只小手和一个小脑袋,使我知道了动手劳作可以丰富生活的一些浅显道理。况且玩具是大人花钱买的,动手创造的信念却是自己用眼睛和心灵从外婆身上体会到的,至今获益匪浅。我至今仍记得外婆一边舞动针线一边给我讲故事和格言的情景,活铺篮里盛满了家人的教诲、寄托和希望。无论是盛夏在院子里那棵只开花不结果的苹果树下纳凉,还是隆冬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外婆都边做针线边讲故事。她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家有千金不如薄艺在身”,讲得最多的故事是“岳母刺字”和“三娘教子”,解释过的最复杂的典故是上古禁火生火制度的转换与清明节扫坟踏青的演变关系,引用最多的经典是《颜氏家训》。外婆小时候没进过学堂,婚嫁后按照中国传统规矩,长期使用丈夫和娘家姓氏叠加生成的姓名,以后在扫盲班里才粗识几个字,但她记性好,用词精练准确,把从祖辈那里传承的古老文化完整地讲述给了我。现在回想起来,外婆的活铺篮不仅为我裁剪出合体的衣衫,也培养了我的意志,激励我的想象,完善我的人格。

活铺篮在紧急时刻也有过出色的表现。那年外婆刚五十岁出头,我上小学二年级。暑假的一天,尽管太阳火辣辣的,空气却非常闷热,纹丝不动,预示天要下雨。午饭后,懒洋洋的我找块门板铺在地上,倒身入睡。突然天边几声炸雷将我惊醒,跑到屋外天色渐暗,倾盆“白雨”随即而至,真有些千军万马兵临城下的气势。雨水猛烈飞打在瓦片上,在屋檐跌水处形成一股股水柱,组成密不透风的水帘。院墙泥皮片刻功夫被雨水剥离脱落,院子里灌满雨水。说起这院祖屋也有些年头了,砖砌屋脚,土坯墙体,所谓的上下水设施也就是一口甜水井,一条埋在屋下砖箍的泄洪道直通门外。雨越下越大,水越涨越高,眼看就要淹过台阶冲进屋子,外婆指挥着家人挖开临近大门的落水井,用脸盆取水向门外泼洒。无奈井口太小动作难以顺畅。外婆两只小脚伫立雨水中高喊:“拿活铺篮来!”在场的人都有些茫然,不理解外婆此刻急切索要活铺篮的用意。外婆转身疾步进屋,把活铺篮中的什物倾倒在床上,健步来到落水井前,用活铺篮舀水向门外倾倒。外婆站在落水井前,手端活铺篮,屈腿弯腰,动作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口中轻轻唱道:“雨儿雨儿快快流,流到城河鱼虾游……”她取水时身躯下沉,泼水时挺胸抬头,身体随着一定的节奏上下起伏,像是在庙堂拜佛。我至今不明白当时外婆是怎样记起活铺篮的。

随着外婆年迈故去家里的活铺篮渐渐离我远去,已经找不到它的踪影,但我记得活铺篮里盛满的故事,记着外婆靠它缝补的衣裳。

2003年7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