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浩从客厅里走出来,刚迈下三级石砌台阶,他就停住了,从这个四方院的东厢房里传来悠扬的长笛声。这声音犹如慈爱的母亲呼唤海外游子似地把他攫住了,他感到的是一种无端的思恋和莫名的冲动,这是一首鄂东北民歌。
陈昌浩是酷爱音乐的,早在莫斯科中山大学时,他就是歌剧、舞剧、音乐剧场的热心的观众和听众,在中大联欢会上,他和张琴秋的男女二重唱——俄罗斯民歌《三驾马车》,就风靡了全校,甚至引起当时张琴秋的丈夫沈泽民的嫉妒心,那时,她已经有了女儿小玛娅了。
长笛吹奏的鄂东北民歌与异国风味的俄罗斯民歌,风格迥然不同,它立即把陈昌浩带回了早已淡忘的故乡。
这曲调带着大别山丛林的伟美,带着清泉的灵动,带着烂熳山花的幽香,带着春天的暖意,带着少女的情怀,带着对幸福的憧憬沁人他的肺腑,把大地之美和骚动不安的心境展现在他的面前,在婉柔凄清之中杂有金戈铁马的铿锵之声。
陈昌浩感到有一种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在心中苏醒过来,他真想立即回到大别山的深山老林之中,像儿子向慈母扑去那样,紧紧地偎依在她的胸怀。
这曲调带着吹奏者极深的情感和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要求表现出来,把吹奏者自己的观念、思绪和感觉带给别人。这是一个具有天赋并且训练有素的音乐家才能吹奏出的曲调。
陈昌浩想起来了,他曾听过这只长笛的演奏,那是前进剧团的演员江子敏,总部特派员江子文的妹妹,在前进剧团被打散之后,听说她牺牲了……
他走进东厢房,在幽暗的炕沿上,坐着吹奏者,她没有戴大帽子,头发剪得很短。果然是她!陈昌浩心头涌起一阵喜悦:
“啊!是子敏!你回来了,见到你哥哥没有?”
“噢,是总政委啊。”江子敏用的还是老叫法,“我正要找你呢,见你们开会,我在这里等……”江子敏站了起来,以天真烂熳而略带野性的目光望着军政委员会主席。
“女姣娃,面子大。”在战争时期,女同志,特别是有才华的女同志是首长的宠儿。他们一般不像上下级,而是温和的兄长对着撒娇任性的妹妹,她们提出的要求,很少有被回绝的。江子敏与陈昌浩可以说是老熟人了,当她在鄂豫皖上演小歌剧《廖棚卖柴》而轰动全军时,他们就认识了。演出之后,他还请她吃了一顿丰盛的饭,由编剧尹洪菲作陪。
“有什么事?”陈昌浩似乎有点怯惧,他知道江子敏与她丈夫关系很僵,在长征路上就提出离婚,这是最难办的了。“只要合理的……”他注意到江子敏的奇特的装束,尤其是腰中挂的那把精美的保安刀。
“不但合理,还是小事一桩。”江子敏说得很轻巧,很严肃,“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吧?”
“是的……你哥哥从没有跟我讲起你的下落,我们都很担心……”他避免提起她的丈夫。
“这么说安宝山参谋长也没有讲起我?”江子敏的声调里荡漾着一种悲哀和恨意。
“没有。”陈昌浩略带迷惑和遗憾,望着这个装束奇异的女演员,他似乎悟到了什么,“难道你是跟安宝山他们一起……”
“是的……我是和他们真正共过患难共同战斗过的……”江子敏伤心地恨恨地说,“可他们把我抛弃了!”她的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重铅似地滚落在两腮上。
“拋弃了?这是怎么回事?”陈昌浩指着炕沿,“你坐下,慢慢说。”他扭头看看身后的木凳,也与江子敏同时坐下来。“抛弃?你应该回总部……”
“安宝山是不是到夜老虎团当团长去了?”
“是的,他把他的骑兵小分队也带到夜老虎团去了。这么说是他把你放在了总部,这不很正常吗?”
“我是他的骑兵小分队的一员,我要求到夜老虎团去……”
“那里没有女同志的编制。”
“我可以做战场救护……”
“救护营也都是男的,唯独医生例外,可你并不是军医呀?”
“我要战斗!”
“那也只能到妇女独立团去。”陈昌浩凝视着这个女战士的俊俏的脸,仿佛急于一眼把她看穿似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总部呢?你的编制在总部,而且你的家……不,你的爱人……现在也在总部……”
江子敏被一种锐器刺疼了似地颤抖起来,胸中似有爆裂之声,那长笛在她手中就要撅断了。
“我们总部还想重新组建一个宣传队,”陈昌浩不敢再提她的家了,“正在物色演员,你原来就是剧团的台柱子……”
“我不想在总部,我不想再演戏了。”
“要干什么呢?”
“我要上战场,去做救护工作。”
“你是党员吧?”陈昌浩严肃起来。
“勉强是吧。”
“那么,你应该服从组织决定……太任性不好,”陈昌浩仍然心平气和地说,“况且,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都在危难中……你的爱人情绪不好,身体也不好。”
“这个家是组织上强加给我的……在感情上我不能忍受,如果组织批准我们离婚……我留在哪里都行!”
“这不好,”陈昌浩深感问题的棘手了,“一切都放在局势稳定之后再说,现在顾不上……而且他是我的老战友,是个意志坚强的革命者……你应该体谅他。”
“坚强的革命者不一定是好丈夫……组织上要我凭党性跟他结合,可是,现在却不能要我凭党性来忍受……我没法控制我的感情,也不想控制这种感情……我……我真想死……”
“现在是打仗的时候,个人的生活问题都应该放在后边……子敏,你要理智一些。”
“政委,我觉得我是很理智了,我只要求解除婚约给我身心自由。”
“不能强迫组织表态,”陈昌浩声色俱厉地站了起来,作出军务繁忙的样子,“你去找组织部好不好?”
“我去过了,好几处我都找过了,组织部要我留在宣传科;我哥哥要我留在保卫局;我丈夫要我回到他身边去。我只能来找总政委……”
“这三个地方都可以。”
“我想,我要求到战斗部队并不影响任何人,我可以像男子汉一样战斗……而且我已经战斗过了,并不逊色。”她丢开长笛,抽出了寒光闪闪的保安腰刀,得意洋洋地说,“看,自己得的!”
“你不觉得在战斗部队里生活不方便吗?”陈昌浩对江子敏的性格发生了兴趣,重又坐了下去,他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张琴秋,这样的女同志的确是可以当妇女团长的,并且相信古代那些传奇式的女英雄并非虚构。
“所以我不想换掉这身装束……只是皮帽子太大了,我可以改小……再说,我并不封建,安宝山会给我安排个合适的地方的!”
也许这句话泄露了天机,陈昌浩忽有所悟,他约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高台是元月二十日失守,今天是二月二十六日,安宝山从高台脱险到归队,相距一月有余。说道:
“你跟安宝山是什么时候相遇的?你们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吧?”
陈昌浩的语调虽无责备之意,却使江子敏意识到他竟产生了令人痛心的误解,她神态坦然略带恼意地说:
“是的,是很长时间,可是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陈昌浩的确想到他们可能有不正当的关系,但他无意来追究这些,他没有想到江子敏不但没有回避反而主动提了出来,其目光,其神情,隐含着一种挑战的意味。尽管他长期做政治工作,有了解多种思想的习惯,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就这个问题深谈下去。一个月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他无法用想象去填补这一个月的空隙。“咱们还是不谈这些感情问题吧,既然安宝山把你留在总部,那么,也就是说,他感到你跟他到夜老虎团里去不合适。”陈昌浩边说边站起来,表示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
陈昌浩有意避开她与安宝山的关系,江子敏反而产生了一种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屈辱感,她也站起来两眼灼灼如焚,以毫不掩饰的冲动抗辩说:
“政委,你应该把我的话听完,你误解了我们相处的时光……”声调之冲,颇似命令,整个四方面军还没有一个人敢跟陈昌浩用这种方式讲话。“我们经过了千难万险带回了这支小分队,而且……”她不屑于再提袭击黑马旅的战斗了。
“好吧,”陈昌浩不但没有生气,反被江子敏无所畏惧的真情和执著打动了,“我答应你的要求……”
“空口无凭,你写个纸条吧,不然,安宝山准不收我!”
“你看,人家不收……你还非去不可。”
江子敏递上一个小本。
陈昌浩接小本在手,忽然又犹豫了,他觉出问题的严重性,这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安排问题,重又坐下来。他处理事情从来没有这样拖泥带水过,他盯视着又坐回原处的江子敏,不无担心地试探似地说:
“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他要提的问题太严重了,很怕使他们的交谈陷入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