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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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教义

马向真的书屋。

阳光照得屋里通亮。

“女儿!”马向真叫得很深情,“我希望你能在我这里常住下去,

陪我这个孤独的老人度过晚年!”

“是的!”

“你说你能念报纸我很高兴!”

“我是没有进过学校门的人,都是别人教的,在部队里学的。”

“我也可以教你。你说红军的宗旨是为了人人平等,为了穷人不受压迫不受剥削,都过好日子,对吗?”

“是的。”

“这跟《古兰经》里说的阿甸园是一样的。它是天堂的第四层,是安拉许诺给虔诚的穆斯林永居的园林。就像圣经里说的阿甸园,也像陶渊明说的那种世外桃源。不过,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爸爸,我的悟性不高,……我不相信有神。”杜丽珍诚挚地说,

“我照直说出来,你不会生气吧?”

“真主永远宽恕说真话的人!”

“我们有个《国际歌》,是这样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自己救自己……这就是我出来当女红军的原因了。……我们两万多人来到河西,剩下的不多了。”杜丽珍莹然欲泪,“他们都不是为自己而死……”

马向真沉默了好久,他不仅是个虔诚的穆斯林,而且还是一个学者。他不像有些教徒那样持有偏见,他懂得排斥他人也就是排斥自己,应该兼蓄并包。他的书架子上不仅有伊斯兰教的《古兰经》、《五圣书》、《归真要道释义》,还有基督教的《圣经》,佛教的各种经卷,还有道教的《天宫道藏》。可是唯独不了解共产主义。

他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所知甚少,但他仍然想让她推开闻所未闻的一扇窗户,看看共产主义的景象。

他也听说过共产党是一群共产共妻杀人放火的匪类,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两万多人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绝不是乌合之众。

“他们是为什么而死呢?”

“为革命而死!”

“你说的革命是什么?”

“为了穷人过好日子,……除掉人间不平……”杜丽珍无法精确地解释什么是革命。

“你以为那样的日子会降临人间吗?”

“我们就是为了这样的日子才不怕流血牺牲……”

“你知道什么叫‘牺牲’吗?”

“就是死。”

“不对,‘牺牲’是祭神时放在祭坛上的牲畜,……是祭品。”

“唔,我一直以为是光荣的死才叫牺牲呢。”

“你们也是殉道者。”

“我第一次听你这样的说法。”

“我们都是殉道者,都向往人间的阿甸园。”

“……总有些不一样吧?”

“这叫殊途同归。”

“……”杜丽珍表示不懂。

“康有为著大同书,主张无邦国,无帝王,人人平等,天下为公;孙中山也主张世界大同,天下为公。共产党是不是也主张天下为公呢?……”

“共产党主张人人平等,……”杜丽珍也听说过国际主义精神,但是,她不知道国际主义怎么解释,更不知道是不是大同世界和天下为公和国际主义有什么区别,不敢妄言。

“你看,人人平等,跟康有为的主张是一样的。”

“这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共产党是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为人民过幸福生活而战斗!”

“只有在阿甸园才能得到幸福,这就是伊斯兰教的信仰!你既然是我的女儿,就应该信仰真主!就应该皈依伊斯兰教!”

“爸爸!我……”杜丽珍极为惶惑,她不知道怎么办好,但她绝不愿意让老人失望,她坚信马向真父子不是坏人,在人品上甚至比江子文好上千倍。

马向真看到女儿惶惑的样子,体谅地说:

“虔诚是信仰的必备品格,我希望你了解伊斯兰教,希望你能颂读《古兰经》。”

“我看得懂吗?”

“我可以教你。……从眼下这一刻起,你就是不进寺院的满拉了!”

“满拉?”

“对,满拉,就是清真寺学经的学员的称谓,有时也是对穆斯林学者的尊称。有的地方也称毛拉。”

“你为什么还要读《圣经》和佛经呢?”

“因为教义有很多是相同的相通的。”

“哪些?”

“比如《古兰经》里阿丹的故事,就近似《圣经》里亚当。这种近似的地方很多。……你读多了就知道了,你眼下是要知道咱们回族的风俗,将来好与附近的乡亲们结识……”

“我愿意学。”

“我们有些习俗也和汉族差不多,比如婚姻,也是父母之命,媒人说合。结婚时还要请宗教阿訇到场,询问双方是否同意结为夫妇。事实上已经是形式了。然后举行宗教上的尼卡。”

“什么是阿訇和尼卡呢?”

“阿訇就像汉语中的老师或先生的意思,是有学问的人的尊称,也是主持清真教务的宗教职业者的通称,就像基督教的神父;其中任教坊中最高宗教首领和‘经文大学’教师的阿訇也叫教长阿訇或是开学阿訇……”

“爸爸,你呢?”

“我在教坊当过教长阿訇,后来又随军,做军中教务,……我已经看透了人世之凶险,饿虎不食子,人无骨肉恩;人面咫尺,心隔万里。真主亦难治世!”马向真长叹一声,“我现在就是想把我的余年专从著述,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

“女儿悟性不高,恐怕难识教理。”杜丽珍心存戒惧,不知老人把她引向何方。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马向真知道杜丽珍可能不懂他这些深奥之词,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灌输欲和征服欲。就像他五岁时,父亲就逼他读《论语》一样,即使生吞活剥也总有用。“世之质文,随教而变,入其国者随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刚才我们说的是你必须随俗。回族中一般反对离婚,主张白头偕老;回族女子不能跟非伊斯兰教的男子通婚,可是回族男子可以跟非伊斯兰教女子结婚。”

“这是为什么?”

杜丽珍总觉得有点悖理,一条路,来回总该一样远啊!

“这是真主的旨意,《古兰经》说: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们信道。《古兰经》还说,不能娶有丈夫的妇女,不能娶自己的直系亲属,除此之外,即使娶俘虏的女性,娶自家的奴婢都是允许的。……至于什么叫尼卡,也可以叫尼康罕,就是结合的意思。就是写合婚证书……”

“女儿一时记不来,恐日后多有冒犯。”

“不知者不为罪。我们的穿着,跟汉族相近,不同的是中年男子都戴白色小帽,穿白布衬衫,黑坎肩,妇女是戴白色或是蓝色的布帽。……你现在穿的这身黑色大襟衫袄,是你过世的妈妈穿的,太老气了,像你这般年纪的姑娘要穿鲜艳的服装。……这要以后去买,至于项链、耳环和戒指你妈妈的箱子里有……”

杜丽珍本想说她不爱打扮,因怕犯忌,又怕拂老人的美意,就只是听着。心头涌来阵阵暖意。

“我们爱吃拌面、炒面、烩面、油糕、凉粉和羊肉泡馍,我们吃牛、羊、鸡、鹅、鸭、鱼肉,别的肉不吃。”

“未经信仰伊斯兰教的人杀宰的,我们是一概不吃的,……所以,以后,还得由我来宰杀畜禽。”

“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杜丽珍激动地说,“……你也应该吃我亲手做的饭。”

“我们还是遵从真主的嘱咐吧,……我们很爱喝茶,喜欢喝甜茶,加糖,加枣。

“我们的肉孜节是大节,也叫开斋节,与古尔邦节、圣纪节并称为三大节日。这些礼法,我以后慢慢跟你讲……”

“爸爸,我能不能另外还有一个家呢?……”杜丽珍惶恐地注视着老人,既怕他说出“不”字,又怕引起他伤心。

“你的那个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人?”

杜丽珍告诉了老人,却没有提起魏洪生,那要以后慢慢再说。她不知道魏洪生在不在人间,而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等她。

“如果正良能躲过这场劫难,我叫他陪你回大别山去,你一个姑娘家,是绝对回不了老家的!”

“谢谢。”

“你的继母是个恶人,她让你吃的苦太多了。父亲是个好人,我希望能见到他。即使你的继母有如此罪恶,只要她能悔悟,真主也会原谅她的。《古兰经》说: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教,以便你们互相认识,在安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

“世上的各个民族和宗教都是真主安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古兰经》谆谆告诫信徒们,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旅客。……汉人是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就当款待他们……”

“爸爸,各民族都是善良的民族。”

“你的见解很对,……让我们都和睦相处共进阿甸园吧!女儿。”老人用一种执拗的顽强,对杜丽珍施加影响,“咱们回回还有一个风俗,希望你要遵守。”

“我遵守!”杜丽珍准备放弃一切世俗偏见,大胆地向前走去,她相信人类的善良,承认别人,是自己有信心的表现。

“那就是每个教徒要有一个经名:一般都是在诞生之日请阿訇或是长者选取伊斯兰教典中的先贤、圣人及其父母的名字给婴儿命名,不计辈分,不怕相同,只要与家人不重名就行了!我要给你补一个,……就叫法蒂梅吧……”

“有什么含意吗?”

“法蒂玛是穆罕默德之女,阿里之妻,是赫蒂彻在麦加所生,曾随其父进占麦加,参加辞朝……”

“什么是辞朝?”

“是指希吉拉历十年(632年)初,穆罕默德聚合麦地那附近各部落穆斯林朝觐麦加。……几个月后,穆罕默德就去世了,法蒂玛被什叶派称为‘圣母’,育有三男二女,其子孙是穆罕默德的‘圣裔’,通称赛义德,或称谢里夫,就是出身高贵者的尊称……”

“那么叫这个经名合适吗?”

“所以我怕过分僭越,就改了一个音,叫法帝梅。”

“我记住了!”

“你既然是我的女儿,除了经名外,还应有一个和我同姓的名字,我想,就叫马正梅吧!”

杜丽珍对老人这样的执著热切地安排她的一切,简直有点恐惧了,从宗教信仰到生活习俗直到改姓换名,几乎是步步进逼,丝丝扣紧,间不容发,既柔又韧不容有半点退缩,直到你可怜地屈从于他的一股宗教信仰和人间情结的狂热。

杜丽珍被一种非理性的浪潮推拥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她既是个被保护者,又受着甘种诱惑,她甚至产生了要抽身脱逃的念头。

她不能走。

她好像被一种看不见的感情的绳索捆着,既不甘心束手就缚,又无法挣脱开去。

她在老人身边已经生活过七天,她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觉得离开过去的生活已经十分遥远了。

那老人也许是出于孤寂,也许是出于宗教热情,也许是出于人类之爱;他像一株大枝,吸引着藤萝攀附一样,要杜丽珍顺从他,按着他的指引前行。他拿出全副力量摄取她的心灵之泉,要她也为他的信仰和感情献出全部身心。

他们已经超越了义父义女的界限,似乎执著地要把她带到阿甸园去。他要她对着《古兰经》参禅悟道。

杜丽珍回想起来,她当时认他为义父实在是一时的感情的冲动,现在她已经渐渐贴近了他,慢慢变得亲切温馨起来,不时有种似水柔情荡漾胸中,甚至愿意跟老人相依为命了。

她震骇地发现,大别山的影子慢慢模糊了,遥远了。“不!不能变!”她本能地抗拒着这种潜移默化,才七天,她走得多远了啊?!但这种抗拒又显得十分无力。在西路军已经失败的情况下,她到哪里去呢?她未曾被俘,但胜似被俘。她已经有了经名,已经有义父,她不仅是肉体上的“俘虏”,而且连心灵也被“俘虏”了。

她又想到了魏洪生,想到了吕杰人和李月仙,……她不知如何评定他们的一生!她避免去想江子文,但江子文却像鬼影一样驱之不去。

她也震骇地发现,魏洪生的影子越来越虚幻了,对他的思念越来越淡漠了。

杜丽珍的经历,在西路军的一千四百多名女红军中是独一无二的。她原来是个聪慧的姑娘,突逢这场意外,冲出致命的纷乱之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望着堆满橱架的书籍,高达屋顶,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坐在义父的书斋里,守着火塘,听着老人讲古,讲那些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事情。

晚上,她自己睡在一个小房里,她那未曾见过面的义母的一切妆奁、服饰、佩物全都归她所有。

当她沐浴之后穿上这些服装时,马向真失神迷离地注视着她,两眼重又燃烧着青春的光辉,似乎又回到他的青壮年时代,也许感到他的如焚的炽情重又燃烧起来,他把这个穿着自己妻子服装的姑娘当成恋人的化身了!

他是用情人的目光望着她的:那是一种既痛苦又欢欣的目光——过去是丈夫对妻子,现在是父亲对女儿的那种目光。

就在这天的夜晚,她睡了,但未睡熟。她听见地毯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但她绝不相信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会侮辱她。

她一面做着抗拒的准备,一边屏息听着,微眯着眼睛。

这时月光正从窗口照进屋中,呈现着朦胧的白色。她的眼睛早巳习惯了黑暗,老人的动作可以观察入微。

老人的脚步极轻,他的脚下是素雅大方质地柔软富有弹性的地毯。

然后,他落坐在炕边的一张木椅上,既是凝视,又是沉思,他的脸上重又出现了一种憔悴的神色。他默默地大约坐了吃一顿饭的时间,仿佛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岁月激流的深处慢慢飘浮上来,微叹了一声,然后缓缓站起,走了出去。她听见老人又在砖铺的院子里走动了很久。

杜丽珍不知如何来体验这段时间的感受,这是一段极可惊异、极有力量、极其神秘而又无限亲切的时间。

杜丽珍慢慢心定神宁了。她觉得老人有很多痛苦,有很多思虑,有很多话要向人倾诉,也许原来他的妻子是他唯一倾诉衷肠的对象,现在,却要向女儿倾诉了。儿子,显然不是老人的合适的伴侣,就像仙鹤与山鹰。

杜丽珍静静地躺着,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到底是老人救了她,还是老人的孤寂的心需要她去救。

她发现生活又出现了另一层新意,这种陌生的新鲜感使她激动了好久。

她又想到老人有时脸上出现的那种忏悔的神色,与他的超然世外的隐居环境和与世无争的超然态度极不相称。

“他一定有极大的痛苦!”杜丽珍想道,“找不到诉说的地方。……也许他要讲给我听吧?……他是慈爱的,我也应该像女儿那样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