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惨烈的杀俘事件的那天黄昏,在永昌县柴山堡附近,一个名为流泉沟的小村屯前面的小树林里,正伫立着一个满头白发,飘逸,恬淡,面容清癯,颇有超凡脱俗仙风道骨韵致的老人。好像在这苦难深重的战乱之世,对他毫无影响,世上一切污浊悲苦之尘沙,都沾染不上他的洁净之心。这里是一片小小的橄榄形的绿洲。他在这里隐居已经七年有余了。
他一个人住着三间房屋,一个幽雅的庭院,院中养着一群鸡鸭还有一只花头狗。五年前,他的老伴去世之后,他已经几近隔绝人世了,唯一的联系,就是他那在马家军里的儿子。
他教诲他,却不约束他。
儿子走了,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看门人陪伴着他。
这个白发老人的宽大额头上闪耀着理性和智慧的光辉,他枉然地想用自己的心灵的巨火,去照亮漫长的人世间的长夜。
多少年来,他那心灵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看到的是专制、残杀、自私、愚昧和虚伪,在他眼前浮动的是一团团迷茫的黑雾。
理智的光辉在哪里?真主的明灯在哪里?真理的昭示在哪里?人间的绿洲在哪里?
此时,他的心正听从着山林和大地的隐秘的召唤,迈着从容的步子,在绿林里踯躅。
“向真,向真!”他的名字就是他的追求。
多少年来,他自耕,自收,自食。凭着他壮年时的积蓄,可保晚年温饱无虑,他的身心和精力,全都放在真理的追求上。
他仍然不知自己是不是也像普罗米修斯和乔治丹诺·布鲁诺那样,注定是悲剧性的。
他的饮食是极其简单的,就像屈原那样“朝饮木兰之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山野里的奇花异果,反而使他具有了老而不衰的热血气质,鹤发童颜,清峻昂藏。面对孤灯,夜不释卷。他希望把一生的心得留在人间。
他希望他那落在纸上的岩浆一样的火热的思想,江河奔流似的语言,鹰隼般凌空翔飞的美感,不致受到火刑、仇恨、诽谤的报答。不过,他不怕,在他没有被锁在高加索山崖上遭神鹰啄食腹脏之时,他就离开人世了!
起风了,从西北方向的大漠上卷起了漫漫黄尘。
他急忙转回家去,他的忠实的仆人已经为他准备好晚饭了。这个仆人已近五十岁,是个聋子,是当年跟随他的一个被炮响震破了耳膜的老兵。他身强力壮,会做他爱吃的炒面、抓饭和馕。他们两人已是完全默契,甚至不用手势就知道他需要的一切。
他的晚餐是一个馕饼,一盘腌制的酸白菜,一碟牛肉,和一大杯浓酽的糖茶。
吃完饭就进入书房,把明亮的泡子灯捻亮。
这里有堆满书架的典籍。在这一点上,他要感谢马仲英。当这位尕司令在河湟起事忙于杀戮劫掠之时,他也“劫掠”,那就是从各县市图书馆和豪绅的书斋里,掠取人间智慧的结晶。
当一九二九年农历正月二十五,马仲英率部到达永昌城时,他的一位最受宠的随军阿訇失踪了。
临行前他给马仲英留下了四句箴言:
子命推来勋业图,
过眼烟云富贵虚;
六亲骨肉成冰炭,
一生苦战空自无。
并言他已去麦加朝觐,终不归矣。
马仲英看着留言,怅然良久,只说了一句话:“惠公此举,可谓激流勇退,乃明智之举也,去就去罢。”……眼里竟落下泪来。
马向真在此买一旧房,重新修缮,遁迹易名,隐居下来,多年积蓄,共有三千银元,自己素来以节俭为美德,有此积累,颐养天年,可保无虑。他将实现用余年著述,来醒世救人的苦心笃意。
马向真在书斋的泡子灯下,专心致志,写他的《世事实录》的第九卷:
山河沉血海,几人能无仇
世上无日不战,国争、族争、教争,吾族不愿战,连年皆战,吾亦不愿战,亦连年皆战,吾儿不愿战,亦无日不战,何也?战争之根源何在?
宽恕吧!世人!且听真主的声音:“真主将降福于宽恕同胞的人,面对宽厚仁慈的真主,心灵真诚的悔罪者,将获得真主的宽恕……”
“所有的人都渴望和平,如果发生战争,穆斯林将设法重建和平。和平是真主规定的,人间不可能有不危及世界安定的战争……”
我查遍了世界十一大宗教,不反对战争者未曾有也,但又使我不解者,战争为什么又无止无休?
所谓十一大宗教者为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儒教、道教、印度教、拜火教、犹太教、耆那教、神道教、锡克教者也。细研其教义,几乎都是劝人仁爱、宽恕、惩恶、扬善,大同小异者也。
请看伊斯兰教义:
“在末日审判时,每一个灵魂都要根据他的行为受到审判。行善能使你走出罪恶。”
请看佛教教义:
“恶事好做,善行难力。但是,善行将获得最高的报偿。”
请看基督教教义:
“上帝将奖赏善行,惩罚恶行。嘴说善事没有价值,人必须行善,反之则遭谴责。”
请看印度教教义:
“作恶之人不能希望得到最终幸福。神必惩罚他的罪恶。所有的痛苦和灾难皆源于恶行。”
但又使我不解者:人人喜善爱善向善,却善行难举;人人恨恶厌恶远恶,却恶行不绝。
真善美者人人爱之。假恶丑者人人恨之,为何两者并存?此消彼长还是亦消亦长还是不消不长?谁能断言,当今世界,与百年千年之前,与百年千年之后,善多恶多?
教理纷繁,其理则一。人啊,为什么要别人尊重自己而自己却不去尊重别人?
战争无日不断地向后延续,呜呼,豺狼虽狠尚且不伤同类,人却互相摧残,禽兽不如,实可悲也!
吾忖救世之法惟觉悟二字,别无良药。
他忽然停笔,听到砰砰的打门声,伴有马嘶,敲声甚急。他起身开门,院内漆黑。风大难以掌灯。他听出不是敲而是用脚踢。便站在门内呼问:
“哪一位打门?”
“爸爸!我是正良!”
马向真急忙拉开院门。马正良托着奄奄一息的女红军撞进屋内,放在炕上:“爸!快!水!水!”
马向真向后退了一步,惶惑地嘟念道:
“真主,这是怎么了?”
“水!水!”
老人提出白铜茶炊。
向女红军嘴中滴下,她发出了一声呻吟。
身量高大、肌肉发达、肩宽腰挺但是呆头呆脑的聋哑大叔,瞪着眼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