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中旬,西路军进至永昌地区时,前进剧团在赴九军驻地演出的途中被敌包围,除了极少数人脱险外,大部战死,一部分落入敌手。当时有二十多名女演员被俘,加上另外七十多名被俘红军,其中有九名妇女抗日先锋团的女兵,押往西宁。
马步芳酷爱歌舞,得悉这些女俘多系前进剧团的演员,这是从女红军中选拔的年轻漂亮能歌善舞性情活泼又有文化的姑娘,便成立了一个新剧团,要赵永鉴负责。
按说,参谋处长赵永鉴虽有文化,却并不是领导一个艺术团体的人选。他的唯一的长处是马步芳的亲信,马步芳的私生活几乎全由他策谋安排。他是马步芳小朝庭里的宦官,说白了,那就是未经阉割的“太监”。赵永鉴,字养天,在他成为马步芳的亲信之后,改为赵仰天。马步芳的亲信有两种,掌握军权的亲信非马家亲族莫属,掌握私生活机密却需要外族人。因为维护民族宗教家族的尊严,他受着严格的制约。他的儿子马继援大了,听到老子还私藏几个女学生玩乐,他就声言不把那些婊子搞走,就杀掉她们。
在这些需要隐瞒家人的机密中,他需要赵仰天这样的人。
赵仰天这次来押女俘去西宁,一是调节马步芳和马步青的矛盾,拨一部分女俘给马步青成立另一个剧团;一是防止沿途押送部队再次发生奸俘事件,以保证把女俘安全地押到西宁。
第一天,运女俘的汽车到达张掖,他安排女俘洗澡,而后把她们关进一座古庙里。他指定女俘编成班组,由女俘推举组长,自己管理自己。庙外庙内均上锁。押解哨兵夜晚不得进入。领饭分饭全由班组长分派。这就给女俘以相对的安全保证,开始他们的感化工作。
赵仰天和押解女俘的队长,在女俘洗澡更衣后,仍然强迫年轻标致的陪宿。
李大壮和叶红果毛遂自荐当了班组长。她们担当起保护自己姐妹的重担。
这一夜,她们睡在麦草铺上,有了从老百姓家里征募来的衣服,也有了毡毯和棉被,生活也改善了,却不知未来的命运如何安排她们。
“大姐,不是为了你,我就跟他们拼了!”李大壮让张琴秋摸摸她藏在腰里的剪刀,“我绝不能让那些野兽糟踏我……”
张琴秋握着大壮的手:“不,不能这样。”她悄悄告诉李大壮和叶红果,目前形势下,蛮干只能招致无谓的体罚和不必要的牺牲。合法斗争比较有利……只要不干损害革命的事,不妨表示服从;身在曹营心在汉,只要心向革命……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这些话本应给李大壮带来某种宽慰,没想到李大壮却嚶嚶地哭了起来。
这种反常的举动使张琴秋大为震骇。李大壮,这样刚强。怎么会哭泣?
“大姐,我越想越怕!”
“怕?”张琴秋更不理解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公开承认怕,“怕什么?”
“我怕他……他是永远不会要我了……”
李大壮说完,竟像一个小姑娘似地双手捂脸,哀声痛哭。
“不要你了?”
几个女俘凑过来,都想给这几天来所敬仰的班长些许安慰。
“他在河东……”
“越说越不明白了。”
“姐妹们,我李大壮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她抹干了眼泪,“我把我的身世和你们说说,将来向组织给我作个证明,……我李大壮不是怕死的人,可是,当了俘虏之后,我就越想越怕了……”
庙里的油灯在风中摇晃着,女俘们听着李大壮的诉说,她的扁平灰白的脸渐渐灵活起来,越说越流畅,出乎听者的意外,不像出自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之口:
“我一生下地,就死了娘亲。爹爹上山打猎,没法养我,就送给了姓李的人家。亲生父母姓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养我的人家也很贫穷,他们养我,就是为了给他家一个三岁的男孩找一个童养媳。我长大了,性子很蛮,婆婆给我起名叫壮壮。我把我未来的丈夫叫哥哥。……从四岁起,我就知道我是他老婆,但不知老婆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下地死干活,我有使不完的力气……”
“和我一样,我也是童养媳……”
“别打岔!”
“天底下,就是女人苦!”
“我很能干,手脚快,力气大,长得五大三粗。我那哥哥也还不算坏,家里有我做活,他倒念了几年书。回家以后,还教我认字。我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哥哥……只是婆婆对我太苛,左看右看总不顺她的眼。
“我们家里养了三口猪,我空下来就去打猪草。我喜欢上了本村地主家的长工,他叫王大成。他时常到山上放牛,就帮我打猪草,半天的活一个时辰就完了。他把草筐放在牛背上,快进村时,就放下来,让我背回去,不让人看到。
“那时,我们九峰山正组织秘密农会,他动员我去参加妇女会,夜里去上识字班……他给我讲很多革命道理,全是从农民夜校里听来的。
“哎呀,我说得太罗嗦了。姐妹们都受过我这样的苦,可是,我的经历,跟你们不一样……”
“那你就拣着不一样的说。”
“就在这时候,风言风语传在婆婆耳朵里。那天,我刚放下草筐,婆婆就把我推到草棚里,手里拿着拌猪食的木棍棒……不由分说,劈头一棒打下来。我一歪头,那木棒劈到我的左肩上。我吓傻了,不知她为什么这样打我,看那咬牙切齿的架势,不把我砸碎是不会解恨了。
“……‘你说,你跟那个王大成在深山树林里做了些什么丑事!……说,肚子里是不是有了那个野汉子的种了!’
“纵有千张嘴也难说清了!我忽然泪落如雨,忘了已经左膀子火烧一样地疼,只觉得满肚子委屈……
“‘娘,你听我说……’
“‘好,你说,’她气咻咻地好像跑了二十里路一样喘着粗气。
“……我眼前晃动着大成哥的影子,‘我冤枉……’我喃喃着。
“这时,我的未婚丈夫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阵脚踢。好重啊,他的老山鞋就像红烙铁打进我的肉里,我蜷缩成一个球,抱着脑袋任他踢,跺,踩。
“我的下巴骨挨了他一脚。‘你还冤枉?我亲眼看见你们……’他像一个顽皮孩子踢皮球一样踢个不休。
“‘给我往死里打!这个忘恩负义的,从小把她养大,原来是个吃里扒外的养野汉子的坏东西!’我婆婆在旁边助威。
“我公爹站在草棚外哀声叹气,……不知是恨我还是怜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仅仅是痛打一顿解解恨出出气就完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用什么来证明我是无罪的呢?不,我是有罪的,我虽说没有跟大成哥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可是,我的心是归大成哥了,我想他,见了他心里就顺畅,我真地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我蜷缩在草棚的墙角上,全身痛得像火烧,打着寒颤,一点也没有想到反抗。若是当时,他们真往死里打我,我也就认了……”
“那可不像现在的你,若是我,不拼也得跑啊!”
“我李大壮不是那种甘受冤枉不反抗的人,兔子急了还咬人哩。后来,我想出来了,我当时不还手,是我心里有愧,我不能忘了李家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跟大成哥好,心里也犯嘀咕,我这不是背叛了李家吗?”
“封建思想!”
“也不是!”张琴秋听到这里,也陷入到一种矛盾之中。她自认为什么事物都能看透,什么难题都能分析,唯有这个问题她不能作出直截了当的回答。
在这瞬间,她想起了在莫斯科大学时,同学间关于《安娜·卡列尼娜》的那场争论——
安娜的行为对吗?渥伦斯基对吗?卡列宁当然是个大官僚,可是他该怎么办?他是不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安娜为了自己的爱情,背叛了丈夫,舍弃了儿子,夺走了吉提的爱人,是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争论是没有结果的,各执一端。那时,陈昌浩对她开玩笑说:“我希望你是安娜……”
“那么谁是渥伦斯基?”
“舍我其谁?”陈昌浩指指自己的鼻头。
“滚蛋!当心杜作祥吃了你!”她把门“咣当”一声关了,抱起了她的小玛娅。
“妈妈,你为什么生叔叔的气?”
“他坏!”
“不,他好!他给我唱歌,还给我买胖娃娃!”
那时的张琴秋也弄不清陈昌浩是坏还是好。
李大壮所面临的道德抉择,也许没有安娜·卡列尼娜复杂,可是同样难以回答。
“……开头我很难受,总觉得对不住李家,可是,我又不能跟大成哥断掉,一想到不再和他相见,就疼痛难忍,就像拔掉心上的一棵小苗,每条根须都扯着肉带着血,这才真叫左右为难哩。
“我一个山村长大的姑娘,不像城里人那样会谈情说爱,可是不挂在嘴上不等于没有,也许比说出来的更真更深。我们那九峰山上,有几个姑娘不会唱情歌呢?在家里守着父母不敢唱,一到山上,那就笼里黄雀飞上天,没遮挡了。
姐是竹子哥是松,
能过夏来能过冬;
不怕冰雹不怕雨,
不怕寒霜不怕风。
“一个痴情的姑娘是什么阻难都不怕,死,也不怕……我只怕婆婆骂的那句话:忘恩负义。我也曾想:要求公公、婆婆、未婚的丈夫,让我跟大成哥走,我愿变狗变马报答他们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绝不会答应,他们那会感到多么丢人,他们怎么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我又作难了,就像部队作游戏时的那种拔河,两头都有一个我,白天,拔过去——不能忘恩负义;夜晚,拔回来——不能忘了大成哥。天天拉锯,只拉得心上的锯末子纷飞。
“……这个锯是拉不完的,白天与大成哥在山林里见面的幸福,和晚上回家见到家人的痛苦一样重,一样沉,一样深。只有挨着,嘟念着:车到山前总有路。
“可好,这天真是车碰上了山崖船撞上了桥墩,只能车碎船毁了。……一顿死打,委屈之情,像河水冲开了一条通道。我的眼前豁然一亮。
“我猛然坐起,突然跪倒在我的未婚夫、婆婆面前,当然站在草棚门外的公公也算在内,我说:‘十七年来,我没有忘记你们的养育之恩,今天这顿苦打,真也算恩断义绝。你们把我的愧疚之心打碎了,打跑了,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忘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