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长尹洪菲的自述
在大军凌晨西行时,旺迪登巴被艾仁青搀扶着站到毡房外跟我们告别。
我紧握着他的手,说了许多感谢和宽慰的话,他也说了许多祝福红军的话,互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含泪而别。
诺尔布藏木告诉我,给他留的银元宝放在艾仁青那里,等我们离开后,再给他。
我说很好,也能想象出他接到这份报酬时的激动情状。……也许,他已经知道了。
我们已经走出很远,还能看到他的身影。这时我看到“黑箭”如飞似地向我们追来,它的脖项上挂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的是我们给他的银元宝。我们知道他的用意,也只好重新收下,写了个纸条让“黑箭”带回……
诺尔布藏木跟旺迪登巴同样热诚,但他比旺迪登巴阅历深远,在牧民中威望也高,从他替我们进山买羊的交易中,就能看出他的能力。但他始终没有把全村人召回来与红军见面,也没有把他的家里人召回。……也许是对红军还不信任,也许怕马家军来追查报复……对于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我不便于轻易发问。只把准两点:一,尽一切可能与他搞好关系,便于完成他带路的任务;二,宣传红军宗旨,扩大革命影响。
我们越过崩坤沟、硫磺沟,沿着疏勒河的支流查干布尔嘎斯河西行,然后越过不高的音德尔大坂,偏南而行。我问向导沿河西上可以不可以,诺尔布藏木告诉我,那将走上不可翻越的大雪山主峰,因为这条河就是从主峰上流下来的。可以想见,没有向导,进入迷途,那有多么危险,沿路而来看到的单个的成堆的白骨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们沿着大雪山南麓的野马河谷向西,在过音德尔大坂时,出现了一场险情。
我和向导气喘吁吁地登上山哑口时,突然看到野马南山上出现了一支马队,大约相距我们有一公里左右。有三匹马,并立在山崖上向我们观望。
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遭到了马家军的狙击。因为马家骑兵无法从我们身后追赶,他有可能从南方从青海方向跨过疏勒南山来拦截我们,那么,我们又面临着一场血战了。
诺尔布藏木也不太熟悉南边的山路,面露惊疑之色,深怕我们怪他带错了道路。
工委总部首长已经在用望远镜观望,认为马家军从此山出现实出意外。然后请诺尔布藏木看看是不是马家军的骑兵,并命令部队准备战斗。
这三匹马一红一青一灰,非常精壮,骑马者都穿着皮衣,戴着皮帽,倒挂着马枪,佩着腰刀。
他们向我们指指划划,不像立即发动攻击的模样。但他们有恃无恐,神态怡然,一旦受到攻击,他们或是催马迎战,或是拨马而走,总是立于不败之地。我把望远镜对准了骑红马的人,他的马稍稍超前,似乎是三人中的首领。
他敦实健壮,胡须又浓又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这是盗马帮的田世昌吧!”我不由脱口而出,想起旺迪登巴对我的叙述。
“是他们!”诺尔布藏木恍然大悟,“他们去年到过考可赛,可惜我没有见到……”
工委首长命令警卫连带两挺机枪监视南山,部队仍然继续开进,并命令:“不受攻击不准开枪。”
部队按正常序列行进。那三名骑手与部队隔着野马河谷相对而望,后来又有两匹马登上山崖,共有五匹马,是田世昌要他的部下见见世面,满足好奇心,还是向红军显示实力,不得而知。
河西走廊数月苦战,红军进入祁连山,这些盗马贼肯定是知道的。却不知他们在这场决战中,对红军持何态度。
为了防其从尾部突袭,工委首长要警卫连带两挺机枪在一个无名山包上殿后,掩护部队开进。当我们开过山包之后,那五匹马也从野马南山上消失了,给我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幻影。
四天之后,翻越龚岔大坂,又遇风雪。如果没有考克赛的三百头牛羊的血肉果腹,毛皮御寒,也许比热水大坂那场风雪冻死的人更多。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雪崩。在热水大坂时,崩塌的雪峰压死了几十个人,那是在夜间,我仅仅感到它的微震和远雷似的闷响。
当乌云遮顶大风狂啸时,温度突然下降,我们登山时呼出的水气,立即在眉毛和鬓发上结成白霜,后来,那热气一出鼻孔、嘴巴,就凝结在唇髭上、鼻尖上。我们打着牙巴骨得得得地吐不出声音,舌头僵直得转不过弯来。
我们必须冒雪下山,不然准会冻死在山上!这场风雪来得很突然,不像热水大坂时,事先用晚霞的红光发出警告。这是大自然的一次突袭,它先把风刀雪剑藏在大雪山五千米高的峰峦背后,等我们爬上山垭口无处藏身、无路可退时,猝不及防地发动了冲击,来势凶猛。
漫天飞雪,像海水怒潮,喷溅着白色泡沫,不是下扑而是横冲上旋,犹人蜂群发着嚶嘤之声,向袖口、领口、嘴巴、鼻孔里钻,只打得晕头转向,窒闷欲死。
我们无法面北而行,风嘶啸着撕扯着我们,裹在身上的毡毯像薄布似地飘拂,披在身上的羊皮像纸壳似的坚硬,那风像个发狂的老妖婆,想扯掉我们的衣服把我们撕碎。面对漫天飞雪,我们像落进煮锅里,弄不清是冷是热。那黏滞的空气里,飞动的雪粉像暗蓝色的硫磺火苗,带着一股焦糊的辛辣气味。那雪雾像蒙蒙蒸气……眼前是一片昏黑,这风雪怀着某种阴险,立誓把这支不怕死的部队逼上死亡之途。
队伍不由自主地向陡立的山崖边偎集,以避风寒。
“离开陡崖!当心雪崩!”
诺尔布藏木向队伍喊叫。
我已经失去了时间、地域、冷热、生死的概念,只觉得宇宙混沌未开,上下左右是一个球形的磨盘,在疯狂地旋转中把一切物质研磨成齑粉而后重新塑形。
“躲开!”
又有人大喊。
我循喊声望去,近处(我已经分不清距离)的高峰上的千年积雪受不住风鞭的拷打新雪的重压,像糟朽的风化的高墙,先抛下几块碎块,而后慢慢进裂,倾斜,恋恋不舍地,迟疑不决地硬挺着,坚持着,大约过了五秒钟,忽然改变了主意,翻跌下来,推拥着、倾轧着、翻滚着,倒撞到我们前进的路口上,爆炸似地溅起雪团雪屑。
来不及退走的几个前哨被雪冲倒,人们纷纷后退。
诺尔布藏木豹子似地冲上前去,一手揪着一个战士的手,一手拖着一个战士的脚,从雪堆下拉了出来。大约拖了二十米,人们才回味过来,跑上前帮他。那像蒙古包似的雪堆排炮似地追赶过来。
“躲开!”
他一气把两个战士拖出了险区,自己也力尽气绝昏厥了似地跌坐在山路上,望着雪山狂烈的崩塌,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我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个衰老、干瘦的躯体里,竟然蕴蓄着如此巨大的蛮力!
风雪猝然而来,猝然而去。那老妖婆跟红军开了个恶毒的玩笑之后,驾着乌云悄然飞走了。接着就是万里晴空,光芒刺目了。
举目西望,天空一片青蔚,明净如洗,四周银峰耸峙,这正是苏轼幻想的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仙境。
前行路已被雪崩堵塞,诺尔布藏木向工委首长建议原路后退,从另外一个较高的山垭口翻山。
风雪婆在我们行进路上安排了一段憾人心胆的插曲,又给我们一件无价的馈赠,使我终生难忘的一段奇景。
时间已经很晚,工委首长为了稳妥起见,决定退回山脚,在一条能避风寒的山坳里宿营。
这个山坳里竟然藏着几座石壁小屋,却没有人居住,屋里铺着干燥的山草,在山石间还堆着许多山柴。
黄昏时分,各部已经在碎石垒起的锅灶上煮起青稞糊糊,用枪捅条在篝火上烤着羊肉串,而且哼起战歌来:
巍巍峨峨祁连山,
风刀雪剑裂骨寒;
红旗指处峰让路,
战士刀头血未干。
高山苦寒,空气稀薄,歌声随着蓝色炊烟袅袅上升,淡散在高崖雪峰之间,散淡在夕阳余晖里,变成一股冲天的紫气,飘荡开去。
夜间山顶上狂风啸吼,山摇地动。我们围着篝火睡眠,已经毫无兴趣领略大自然的伟力了。
诺尔布藏木跟我睡在一起,向我透露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问:
“旺迪登巴在托莱牧场误伤了一个红军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了一惊。这是严令任何人都不准说的。
“登巴告诉我的。”
“他知道了?”我更为吃惊了。
“他当时就知道。”
“噢,……我们还一直瞒着哩,这是总部首长的指示,……怕他难过。”
“起初,他很害怕,怕你们处罚他……”
“我们不会怪罪于他的。”
“开头,我是不愿意给你们当向导的,……旺迪登巴说了这件事,我才动了心。”诺尔布藏木缓缓抬起天真单纯的眼睛看着我,掂量了一会儿,郑重地说,“我活了半辈子,没有见过你们这么好的队伍……”
“开头,我也是不想让你来的……”我坦诚地说。
“哟,为什么?”
“觉得你年纪大了,……还有那老寒腿!”
诺尔布藏木眯眯笑了,猛然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握。
我觉得被一把铁钳夹住了,忍不住喊叫了一声。
“怎么样?”他问我。
听到我疼得嘘嘘直吸冷气,他黑皱的脸上浮出洋洋自得的微笑,带着一种满足的神色说:
“若是我年轻二十岁……我就能跟你们打到新疆去!”
“准能!”
“我能当个班长还是排长?”
他问得很天真,以为班排长就是很大的官。
“唔,那可不止,你能当比班排长大得多的官,当个连长、营长都不在话下。”
“真的?”诺尔布藏木摸摸胡须,两眼快活得发光,似有火焰在他心中燃烧,忽然自卑而又腼腆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不识字。”